对一个人的怀念始于对一段时光的真实感受,对一个人的祝福来源于对黑暗的恐惧。伯父被一口棺材运载着,缓缓陷于巨大墓坑里时,我忽然意识到,我对他的祝福自此结束——在我头顶,有一轮皎洁月亮,正照耀着这一葬礼的整个场面。
村里的人对生命始终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隐秘认知。人从黑暗中来,也应该从黑暗中去,因此对于一个正常死去的亡人,他们单纯而深含诫喻的行为是:赶在太阳照射大地之前,在寂静、略显漆黑的清晨时分将其葬掉。伯父的葬礼也不例外。当七八个男子汉把停放了三天的伯父抬出堂屋时,前后簇拥的人们才从彼此刺白的孝服上看见了天上的月亮。于是,人群中发出了窃窃私语:“亡人命好呵!”按他们的理解,这并不能经常遇到的自然现象冥冥中会给亡人的灵魂以快速超脱。但我并不关心这些,我只知道,伯父在归于永恒的这一特殊时辰里,提供给了我无尽的对于漆黑的遗忘。
坟场在靠近河水的一处洼地里,透过朦胧月色可以看见河面上漂浮的冰块,随着某种更为强大的推力悄然隐入更远的黑暗里。人很容易在这样的景象里感到生命的紧张和无意义。冬季的大地冰冷坚硬,家族的大人小孩们顶着逼人的寒气跪在墓坑一侧。月光下你只能看到使葬礼更显沉重肃穆的一片惨白,你却无法判断出被惨白包裹下的人们在想什么,注视什么,你也不能确定他们每个人的抽泣里到底有多少具体而真实的内容。可是他们依然跪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们活动的权利似乎被眼前的墓坑剥夺了。我站起身,不是为了活动麻木的筋骨,而是想在视力可及的地方更清楚地看见潜伏在月光下的伯父的明净和虚空。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回忆起葬礼的全过程时,我就设想,如果当时没有那轮明月,伯父的葬礼会给我留下这么难忘的记忆吗?我还会从那诗意的葬礼上窥视到生命的高贵和脆弱无常吗?那的确是一种对土地和自然本质意义进行追寻和模拟的盛大仪式:村民们争先恐后地把一锹又一锹的干土丢进墓坑里,扬起的尘土从坑内不断涌上来,又静静扩散开去;烧过的纸灰扭动着轻飘飘的躯体,缓缓融入深邃的天空;一线烈酒从村老手中的酒瓶口倾出来,落到地面上,形成一小摊明亮的水洼;鞭炮炸裂时的火星凌乱地暴露在有限的空间里,旋即又消散于无限的灰暗里;家族里最小的孩子身着厚实的棉衣,睁大眼睛惊恐地凝视着眼前渐渐升高的坟土堆……几乎是一瞬间,万物以复杂多样的存在方式和变幻方式完成了对我视线的吸引——确切地说,是那道人人都终将走过的窄门,启发了我对于生命历程的回望。
后来,天色微明,坟堆以及周围的环境恢复了平静、明朗和清晰的面目。西悬的月亮和地下的伯父以超越时空的巨大反差,在通向明天的道路中,给人以来自遥远高处的一些安慰和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