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风吹着我所爱的
也吹着我所憎恨的。内心空茫
给落日腾下的位置,暂被一个人填充
恰好是湖边的一片芦苇
发出凄切的声音
她们都是些好女子,腰肢纤细
她们的内心,暂且被我抚摸
正因她们松开了双手,让落日逃脱,只剩下
暗色的光晕
像一个在爱情里失血过多的人
我所爱的,越来越多
湖水加快流速
好给爬上山头的月亮
留下空位
我所憎恶越来越少
无论有意还是无心,我都愿意用孤独交换孤独
只是希望,这黑暗
在包裹我之前,给我的内心
能留一扇供我逃脱的窄门
那个深秋的下午,有几枚叶子像丧失了飞翔功能的金蝶,从我面前的巨大树冠上悄然坠落。这些秋光下的精灵,这些来自生命高处的孩子,在进入大地之前,以最后代言人的身份,用舒缓的姿势把死亡意象表达得如此透彻而简洁——我是在目睹完这次落叶事件全过程后,接到了二千公里外的父亲病危的消息。
每个人注定在路上。父亲正缓慢地从一大片白色走向被提前邀约的巨大黑暗,而我被三十节火车车厢的某一节运载着,飞快地驶向父亲的那片白色之中。生命过程的细枝末节那样真实具体地呈现在眼前,不容我过多沉溺于想象之外的事务里面。
父亲静静地蜷缩在病床上睡着了。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此时,一切与他的命运相关的东西都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只有他与病魔抗争的痕迹在脸上清晰可见。这种陌生的神情使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件可以确定的东西,这虚幻的感受来自父亲以往对劳动生活的一种坚韧乐观的态度。很多年前,我每天追随父亲影子走向田野,我在他从不显露苦痛的脸上获得的信念与在田野里获得的信念一样丰盈。这种扎根于我整个成长过程的珍贵大树,只有在这样的特定环境里才显出它的意义。这使我面对父亲几乎扭曲的脸庞,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但我毫无办法,我只能近距离地从父亲暂时安静地表情上,窥视一切生命活动的严肃轨迹。也许,过不了多久,病痛又会侵袭父亲,他无奈的呻吟会在整个病房里宣告个体生命的脆弱。
第三天,父亲要接受“彩超”透视,医生淡淡地说父亲的心脏出了很大的麻烦,然后她白色的身影在同样平淡的高跟鞋音里渐渐走远。这种声音仿佛代表着寂静宇宙里的神秘节拍,它从一个无人洞悉的地方传来,然后填满寂静而灰暗的医院走廊。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用三十年时光树立起来的自豪感和希望,正在父亲拳头大小的心脏上逐渐萎缩和碎裂,它极富惨烈的戒语意味。我推着父亲穿过布满来素味的过道,很多病人都睁大眼睛注视着我和轮椅上的父亲,注视着两个外形虚拟的活体——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我们身上的好多器官就依附在我们周身,但若要清晰看出它们的构造及毛病,仍要借助别人的眼睛和经验,一切乃是为那时光背后隐匿的观赏者而设计。
“彩超”室内一片漆黑,只有透视屏幕无声地发着刺目的亮光,这样的环境最容易使人感到某种来自遥远的高处的压抑或焦灼。父亲不停地按医生要求平躺、侧身、吸气、蜷腿……他的这些行为在已被确定的程序里深含目的。我偶尔帮一把父亲,而在更多的时间里我是屏声敛气地盯着屏幕,父亲的心脏那样鲜活地第一次凸现在我眼前。哦,就是这颗心脏使我在困苦岁月里不适时宜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使我心存感激地崇拜他。我第一次感觉到黑暗尽管覆盖了生活里明朗清晰的部分,然而更多的事物只能在黑暗中才显露出更真实的轮廓,黑暗使我更深地切入事物本身——我相信医生对父亲心脏上的三四种病况司空见惯,而于我,不啻是一场灾难。我始终不明白父亲身上最重要的器官何以会出现如此繁多的毛病。我想起姐姐和哥哥对父亲病情起初发作时的描绘:开始是轻微的心绞痛,不一会就停止了,姐姐和哥哥都以为不幸过去了。但仅仅过了一下午,疼痛又出现了,而且愈加剧烈起来。他们没有意识到,世界对人的告诫总是先以温和和宽慰形式表达的,因而他们忽视了父亲身体上起初萌动的不适。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医生仍在兢兢业业地操守职责,父亲的心脏被扫描器来回扫描测定。我们都在不安恐慌中等待来自神灵的秘密旨意。其实秘密在我从异地的天空下看见最后一片秋叶坠落的那一刻就明朗了,它此时只不过在我的心灵上方暂时颤动着盘旋着,让我对匿藏于黑暗中的不祥之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但接下来出现的一个细节,多少让我不得不对生命形态持怀疑态度——脆弱的生命之中可能存在的活力。这可能是上帝的另一个把戏,当我试图用语言来表达时,总觉得模糊、紊乱和有限。医生让父亲深吸一口气,然后要求闭嘴憋住气,父亲竭力试了好几次,仍然将吸进的气从鼻孔里吐了出来。医生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问父亲:“怎么回事呢?很简单的嘛……”是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曾经把自己的激情和意志都灌注到田野的父亲,曾经对任何细微的农事都游刃有余的父亲,面对一台远离农事的现代机器,竟感到那样费力和“不配合”!
当父亲重新被我推到病房里时,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也许是缓解沉闷的气氛?)我竟然将以上情形详细地说给了一直在病房等候我们的姐姐和哥哥,就在他俩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的时候,父亲却边听边笑了起来,像小孩似的。我无法悉知这一细节中的这一珍贵微笑,是不是上帝给父亲所开的最后的死亡证明,但它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无形地提示我:当自然意志侵吞个体生命意志的时候,我们唯一而绝对的表现方式只能是微笑,尽管我们倍感生命的仓促和无奈。
那个季节完全结束的时候,父亲就真的陷入了那巨大的黑暗之中。
我在狭隘而具体的初冬时节,陪伴父亲走上了回家的路途。一路上我听见从遥不可及的地方传来的阵阵尖利的风声,和着天国的谶语,在寒气里毫无秩序地回荡。路上的事务——秃树、苍茫坚硬的大地、呼啸的汽车、畏头缩脑的狗、流水、灰褐的鸟群——充满了无穷不连贯的内容,这是一种残酷的意境,它们融合在两个不同形态的灵魂里,并将在沉重而肃穆的无限中继续充当光阴的参照物。
每个人只能独自面对死亡。父亲也不例外。
父亲终于和这个世界达成了妥协,但我丝毫不认为这是软弱的表现。生命里如果没有死亡的部分,那么这个生命肯定是不完整的。是的,父亲是将生活这一部分提前精心安置在沉静而隐藏生命奥义的季节里,他像所有农人们一样,一定是在企盼一场大雪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