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
1916年春天,蔡元培来北大担任校长。他是清朝的翰林,后来弃官不做,到德国留学。他到校后,没有开会和发表演说,也没宣传他的办学宗旨和方针,只发了一个通告:兹聘任陈独秀为文科学长。就这几个字,学生们全明白了。
他从德国回来的时候,立了三个原则以约束自己,这三个原则是:一不做官,二不纳妾,三不打麻将。这三个原则当时被称之为“三不主义”,后两条都是他针对当时社会上的腐化现象而发的。
我在北大当学生的时候,只到蔡元培的校长室去过两次。其中一次是因为我的弟弟景兰在北京大学预科上学,河南省政府招考留学生,他要去应考,需要一张北京大学的肄业证明书。时间紧迫,照普通的手续和流程肯定来不及了,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直接跑到校长室。校长室设在景山东街校舍的一个旧式院子里,门口没有传达的人,我自行推门进去。房子中间挂了一个大幔子,我掀开幔子,看见蔡元培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文件。我走上去,他欠了一欠身,問我有什么事。我把信交给他,他看了,笑着说:“好哇,好哇,能够出去看看好哇!”我说:“那就请校长批几个字吧。”他提起笔就写了两个字:“照发。”我拿着他的批示到文书科,看着他们办好证明书,然后安心地拿着证明书走了。
此后,我一直没有看见过蔡元培,因为他也不经常露面。一直到1921年,我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时候,他到美国纽约访问。来自北大的同学组织了一个随从班子,轮流陪同他到各个地方去。有几天,我们常在一起。有一天,在旅馆里,每人都拿出一张纸,请他写字。我恰好有一把折扇,也请他写。他给每个人都写了几句话,各不相同。又有一天晚上,在纽约的中国学生开会欢迎他,到的人很多。蔡元培一进会场,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好像有人在那里指挥一样。久在北京教育界工作的留学生杨荫榆说:“我在中国的教育界工作多年,还没有看见校长和学生间的关系这样好的。北大的学生向来自命甚高,可是见了老校长却这样恭敬,我真是佩服蔡先生。”
我在北京大学的时候没有听过蔡元培的讲话,也没有看见他和哪个学生有私人接触,他之所以得到学生们的爱戴,完全是因为他的人格的感召。
我有一个北大的同学,他在开封当了几十年中学校长。他对我说:“别人都说中学难办,学生不讲理,最难对付,这话不对,其实学生是最通情达理的。当校长的只要能请来好的教师, 能够满足学生求知识的欲望,他们就满意了,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摘自《三松堂自序》北方文艺出版社 图/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