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
刨除自己以外,店里至今没有留宿过别人,包括作为合伙者的“椒盐”。这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则,虽然写不到纸面上,也并非像“日间禁酒”这种事情需要格外提醒。然而既是规则便有例外;爵士乐手北西就是例外。
北西是有趣的人:他并不是西北人,没有北方民族的粗犷,口音也不带西北地区的酸甜风味;他是地地道道的中原人。可惜就连这点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无非出于谨慎的猜测。北西给出的解释倒很有趣:因为简单崇拜传奇爵士乐手贝西伯爵(Count Basie),于是心生一念以此为名,改了一个代表方位的“北”字。这点可以看作他从中原跑来南京的注脚。此君莫名其妙,推门进来时屁股一歪坐在演出舞台的台阶边缘,胳膊下面夹着银闪闪的一把小号,仰起脖子边看边听“列宁”兀自弹着吉他独奏。曲目一时想不起来了,“列宁”又别出心裁地加进许多即兴段落。北西翘起的右脚打着拍子,漆皮鞋与小号交相辉映地反射出斑斓的光线。客人欢笑、起哄,甚至鼓掌助威,“椒盐”和我相视而笑。她从眼角皱纹里挤出一些怜悯和尴尬。气氛相当不坏。
店里从没邀请或者出现过北西一样的赶场(sit in)乐手,这未尝不是一件憾事。“列宁”也说,周而复始听他自弹自唱,恐怕观众也会感到厌烦吧。单纯从经济角度考虑,增加一名乐手始终是笔不小的开销,况且效果如何究竟没有多少信心;诚然,南京多次成为古代中国的都城这一事实,同样无法保证如今会有多少爵士乐手纯粹兴致使然地来这里赶场,何况没有任何报酬。听众所以会在北西拿起小号开始吹奏时,如空气凝固般忘记肆无忌惮地谈笑,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北西的吹奏简直毫无征兆。漆皮鞋还在摇动,眼角还在散发满足的光影,刹那间仿佛领受到节奏部分的召唤,鼓起腮帮大吹特吹起来。他的音质近乎木匠的锯,撕裂空间那样迅速传播开去,想要填满酒吧未被填满的全部空隙。简单的音阶从他的号里尽情释放,每个段落自成一体却能轻巧地过渡到新的境地,好像双层花瓣绽放以后由花蕊升起的小马戏台,驯兽师的皮鞭和短棍顶部变幻出天空那样蓝的闪光碎片。这一切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升腾、舞动、坠落,继而消失在重新拾起的旋律部分。观众喊叫、起哄,更加肆意起来。
“我叫北西。没有学过音乐,音阶什么的自然是一窍不通。在小号上学会了吹小号。”北西酒量不大,喝酒以后喜欢一口气说三句以上的简单句子,渐渐知道他边打零工边吹小号,过着近似乞讨的生活。他把漆皮鞋擦得锃亮,害怕进出酒吧时被不友善地拦在外面。记得喝完酒时已是凌晨,“椒盐”劝他睡在店里,他也没有拒绝。北西执意不要我从钱柜里拿出的200元钱,憨憨傻傻地推着我说:“谢谢你,留我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