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躲避日机轰炸,重庆政府的机关纷纷迁往附近的乡镇。父亲服务的海外部把档案搬到悦来场,镇上无屋可租,就在镇北五公里处找到了一座朱家祠堂。八九家人搬了进去,拼凑着住下,居然也够用了。
朱家祠堂的规模不小,建筑也不算简陋。祠堂前面有一大片土坪,面江的一边是一排橘树,旁边还有一棵老黄葛树,密密的卵形翠叶庇蔭着大半个土坪,成为祠堂最壮观的风景。驻守部队的班长削了一根长竹竿,一端钻孔,高高系在树顶,供我和其他顽童手攀脚缠,像猴子一般爬上爬下。
祠堂最内的一进有边门通向厢房,泥土地面,每扫一次就薄了一层,上面放了两张床,大的给父母,小的给我。此外只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和一个衣柜。屋顶有一方极小的天窗,半明半暗的光透过天窗照进来。靠山坡的墙上总算有窗,但要用一截短竹把木条交错的窗棂向上撑起才能采光。窗外的坡道高及窗,牧童牵牛而过时常常俯窥我们。
这样的陋室冬冷夏热,照明不足,所以点灯的时间很长。那是抗战的岁月,非常时期,一切从简。电线不到的僻壤没有电灯,连蜡烛也贵得离谱,所以家家户户一灯如豆,灯台里用的都是桐油,而且灯芯难得多条。
半个世纪后回顾童年,最难忘的就是这么一景:一盏不时抖动的桐油昏灯勉强拨开周围的夜色,母亲和我对坐在灯下。母亲一手戴着针箍,另一手握紧针线,向密实难穿的鞋底用力扎刺;我则捧着线装的《古文观止》,吟哦《留侯论》或是《出师表》。此时四野静悄悄,但闻风吹虫鸣,尽管一灯如豆,母子脉脉相守之情却与夜同深。
但如此的温馨并未长久,第二年夏天,我生平第一次告别双亲,去寄宿上学了。
(摘自《绣口一开:余光中自述》人民日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