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
寻芳
我对水仙有着特殊的感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年春节家里都有水仙,好像没有水仙年味儿就要大打折扣。年前十来天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家里的大扫除还没结束,年夜饭的浩大工程又开始了,不停地出出进进、洗洗涮涮,一个角落也不容姑息,一个细节也不得省略。从早到晚,锅里总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玻璃上也总是滴滴答答淌着水。一开门,各种被认为不可或缺的春节物资,不是以千奇百怪的姿态被寒风裹挟进来,就是承载着祝福被肩扛手提输送出去。但不管多忙,水仙是一定要种的。
球茎买回家,我们会郑重其事地把它洗干净浸到水里,心里默默说上些勉励的话,然后一天天看它从一个土里土气的球茎渐渐变得青葱、挺拔、亭亭玉立,终于在除夕那天开出一簇簇洁白的花朵,散发出袅袅的清香。这时,家里也变得窗明几净,红彤彤的福字儿、吊钱儿贴好了,光洁如玉的年糕和博大精深的酱牛肉、粉蒸肉、素什锦、腊豆、土豆沙拉也一道道出锅了,荤素饺子团团围坐、腊八醋冰肌玉骨……来家里拜年的人总会称赞:“哟,这水仙养得可真好。”我还喜欢买了水仙分赠亲友,看着自己亲手培植的花朵在亲人们的窗前绽放,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传情达意呢?元宵节的鞭炮声一过,水仙的芳华就和这年的春节一起结束了,但年前年后的繁忙、舒展、喜悦却仿佛都伴着水仙的花香,静静地在记忆里休眠,等待又一个花期的到来。
去淡路岛的1月20日,名古屋迎来了初雪,天刚蒙蒙亮雪就积了足足两寸,而雪花仍然在起劲儿地纷纷扬扬。受大雪影响,列车的速度降低了很多,车窗外彤云低锁,白茫茫一片,真有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意境。然而,当列车驶过京都,竟像冲破了大雪的封锁线,天色越来越亮,到达神户时已经完全天晴日朗。我们在新神户站下车,换乘地下铁到三宫站,再乘坐高速巴士前往南淡路市的福良站。在85分钟的车程里我们沿明石大桥飞越了海峡,都市的华丽不知不觉悄然退去,海岛宁静的乡间景色映入眼帘。面积593平方公里的淡路岛是日本濑户内海中最大的岛屿,北、东、西南三面分别是明石海峡、纪淡海峡和以大漩涡闻名于世的鸣门海峡,岛上人口有17万。路上车辆很少,只偶尔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们在地里劳作或小憩,橘子树静静矗立在田间,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圈金黄的果实。
福良站旁有一艘锈迹斑斑的“大铁船”,是大名鼎鼎的淡路人形座,对面是福良旅行服务中心“七色馆”,样子像个大扇贝。七色馆背靠福良港,驶往鸣门海峡的观潮船、通向各处的路线巴士都从这里出发。去滩黑岩的车每天上、下午各一班,大约40分钟车程。这个下午只有我们两个客人,可路线巴士仍然一分不早、一分不晚地等到14:30准时出发。司机是个爱笑的女孩儿,圆圆的脸红扑扑的,透出一种难得的淳朴和飒爽。车子穿过农田、转过山峦,不知在转过哪道弯时倏地豁然开朗,蔚蓝的大海就那样毫无遮掩地占满了视野,道路左侧有个牌子写着“水仙线”,看来前面不远处就是水仙乡了!
抬头望去,陡峭的山坡上一片蓊蓊郁郁。这里就是位于南淡路市的谕鹤羽山,海拔608米,靠海一面的山坡倾斜达45度,而这片面积7公顷的山坡就是500万株野生水仙的家。我们从山脚下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径拾级而上,好像走进了一幅碧绿的画卷。水仙花如繁星点点,单瓣的、双瓣的、白色的、黄色的,沿着山坡向上伸展,一眼看去似有千朵万朵,无穷无尽,金黄的花芯像亮晶晶的小铃铛不断招呼着我们:“向上去,向上去!”我们的贪心被极大地调动起来,近处的还不及细看,总觉得远处花朵更多,香味更浓郁,于是不顾道路嶙峋,一口气爬到坡顶。
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脚下是绿意盎然的山坡,对面是浩瀚无垠的大海,冬日的阳光为一切披上清冽的金色。海是蔚蓝的,天也是蔚蓝的,大大的云朵懒洋洋地在天空里优游,它们是从宫崎骏电影里飘来的吧。海风拂过,层层叠叠的水仙花欢快地随风起舞,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也在应和这妙曼的舞姿。恰如诗人华兹华斯所吟咏的那样:“它们随风嬉舞,随风飘荡。它们密集如银河的星星,像群星在闪烁一片晶莹;它们沿着海湾向前伸展,通向远方仿佛无穷无尽;一眼看去就有千朵万朵,万花摇首舞得多么高兴。”如今,我也“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高高地飘游在山谷之上”,为这繁花葱茏、生机勃勃的景色而欢欣鼓舞。原来,水仙并不是案头弱不禁风的摆设,而是大自然的精灵,在这面朝大海的山坡,它们曾经历过怎样的烈日酷暑、风刀霜剑?它们不曾享受过人类的半点呵护,又是用怎样的执着才能在严寒中绽放美丽,不华丽,不娇俏,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看似柔弱,却让冷峻的海风都变得清香温婉。
或许我还不能完全领悟水仙花的启示,但我相信:在未来的日子,每当忧伤寂寥、自怨自艾的时候,一定会想起在海风中率性而舞的水仙。看过了500万株水仙在青天碧海间竞放的丰姿,我还会再种水仙吗?应该还会吧。水仙,依然是年味的一部分,同时还是一种激励:新的一年要勇敢地活下去,就像淡路岛的水仙那样!
观潮
鸣门海峡是连接日本濑户内海和太平洋的海峡之一,由于海峡地形狭窄,宽度仅有1.3公里,而且海底地形复杂,海峡间快速的水流同海峡两边的平稳水流形成了涡潮。鸣门漩涡的平均时速13~15公里,与挪威的Moskstraumen漩涡、加拿大与美国之间的Old Sow漩涡并称为“世界三大漩涡”。据说最大的漩涡就在鸣门大桥下面,而最好的观景方式莫过于乘坐观潮船扬帆出海了。
观潮船通常每天有六个班次,根据海水涨落的情况每个班次可能领略到的壮观程度是不一样的。为了赶上最早一班观潮船,我们8:45就向七色馆进发了。港里停泊着两艘观潮船,一艘是样子古色古香、船身呈褐色的“咸临丸”,根据1856年由荷兰人建造、日本人首次横渡太平洋抵达美国所乘坐的蒸汽帆船复原而成,有三层甲板、三根桅杆,搭载人数500名。另一艘是船体为白色的“日本丸”,模仿1930年在神户落成的教育实习帆船建造而成,有三层甲板4根桅杆,能搭载700人,9:30出发的就是日本丸。港里不时有海鸥飞过,当大家陆陆续续上船时,成群的海鸥竟欢叫着飞到船边,有的还大模大样落在甲板上。我这才注意到,船上居然有卖海鸥饲料的地方,不少乘客站在船舷边喂海鸥,船长也拿着一袋饲料悠然地边走边喂。想想有趣,他每天都在这里开船,是不是每天都要来招呼一下老朋友呢?船长走到我面前时,把饲料袋子递给我,还不忘了嘱咐一句:“一点儿一点儿喂呀。”这下可好,一百多只爪尖嘴利的海鸥扑面而来、叽叽嘎嘎不停催促,面对如此严峻形势,我差点儿抱头鼠窜。船驶离岸边的时候,码头上的工作人员摇着几个一人多高、手掌形状的大牌子,大声祝愿乘客们“旅途愉快”,让人心里瞬间涌起一股暖流。
行驶了大概20分钟,船上的广播提醒大家注意看右舷的海水,果然海面的颜色和纹理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细看才发现是一个个不断旋转、开合的小漩涡。越接近鸣门大桥,漩涡就越大、越多,船也随之晃动起来。二层甲板上真是冰火两重天,左舷风和日丽,右舷寒风呼啸,现在想来都仍然能感觉到右半边身子被冻得发麻,前一天晚上的温泉算是白泡了。船行驶到鸣门大桥下面的时候,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金箍棒不时戳进平静的海面,把碧绿的海水搅动出飞速旋转的涡流,旋即而现、旋即而灭,不远处小型的船只晃动得格外厉害,大家按照广播的指引从右舷奔到左舷,惊叹之声不绝于耳。怪不得人们常用潮流、漩涡去形容时代,人潮中的个体不过像沧海一粟,不管有怎样的心胸,在时代的漩涡中也往往身不由己吧。
祝福
淡路人还有一项引以为豪的财富,那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人形净琉璃艺术。这种说唱艺术诞生于15世纪中叶前后,是净琉璃(类似于评书)与木偶戏相结合的一种综合艺术,由太夫(说书人)、乐队、人偶共同完成。
据《道熏坊传记》等古籍记载,大约500年前,摄津西宫的人偶戏艺人百太夫来到南淡路的三条这个地方,开始传授人偶戏。现在,三条还有奉祀淡路人形祖师道熏坊和百太夫神社,每年正月都会在这里上演《式三番叟》。淡路人形净琉璃资料馆就建在离此不远的地方,这里陈列着珍贵的古籍、剧本、人偶、服饰、道具和伴奏乐器,经常会举办一些讲座和体验活动。最有趣的是资料馆一楼的两个大玻璃柜子,里面有两个木偶头,参观者只要拉动柜子外边的机关,人偶的眉毛、嘴巴、眼睛就会跟着活动起来,让人在哈哈大笑的同时了解人偶的操纵原理。
进入江户时代(1603—1867)以后,淡路人从大阪等地吸收了新的表演技法,并组成戏班子到全国各地去表演,18世纪前半叶,淡路的人形剧团曾达到40个以上,其中最权威的是上村源之丞座。第一代源之丞曾于1570年在皇宫里表演《式三番叟》,得到了极高的封赏。17世纪,淡路成为德岛蜂须贺家的封地,历代藩主都对人形净琉璃情有独钟,并通过减免税收、支持公演等形式对其进行庇护。淡路剧团的足迹从南到北遍及九州、北陆、东北地区,给当地文化带来极大影响。日本文乐的始祖植村文乐轩也出身于淡路,19世纪初他在大阪开设小剧场,明治五年(1872年)第三代文乐轩将之更名为“文乐座”。从此,人形净琉璃这一古典艺术也以“文乐”之名流传于世。
明治时代(1868—1912)中期,各剧团争奇斗艳,栩栩如生的大型人偶吸引了四面八方的观众。或许是为了适应商业演出的需要,人形净琉璃虽还保留着祭神的宗教职能,但逐渐倾向于快速换装等绝技的展示,在三弦琴的伴奏声中,纷繁富丽的衣着、利用视觉错觉形成的道具戏法、如万花筒一般变化的背景墙令人目不暇接。在淡路流传着“好戏从早上开始,便当从夜里开始”的俗语,意思是说有人形剧团来的时候,前一天晚上就准备好满满的便当,然后一整天目不转睛地看戏。正月,家家户户门前都会上演《式三番叟》,岛上到处都是净琉璃排练场。然而,这种本已深深溶于淡路人生活中的艺术,却在昭和三十年(1955年)以后受到新娱乐形式的冲击,急剧走向衰落。淡路人形保护运动兴起于1935年,而在1977年成立的财团法人淡路人形协会使保护活动更为正规。南淡路的中小学校、各类社会团体,以及普通市民也非常热心于人形净琉璃的保护,进而在1997年自发成立了淡路人形剧支援俱乐部。
淡路人形座是由淡路人形协会经营的,每天有好几场表演,还经常去全国各地和海外演出。别看这个剧场外表挺前卫,里面却是浓浓的老戏园子氛围,墙上写着演员和剧目的水牌子、房梁上悬挂着的大灯笼、舞台上淡雅庄重的守旧、下场门静静放着的小鼓和“谱架”,还有观众席的一排排木头长椅,以及身穿和服的工作人员,仿佛让人穿越到了江户时代。大幕拉开,舞台右侧的小门里走出两个年轻女孩儿,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一个凝视着“谱架”,另一个则拿起了鼓槌。鼓声响起,笑呵呵的惠比寿出场了,确切地说他是被三个黑衣人“端”上来的,他是日本的财神、航海及渔业之神。主角一亮相,“谱架”前的女孩儿也用日本传统戏剧特有的超重、超粗低音来了一句叫板,大概是“尊列位,听分明”之类的开场白。原来,那个不是“谱架”,而是脚本架,这个女孩儿就是说书人“太夫”,整个剧情和剧中的人物对话都是由她叙述出来的。这出戏叫《戎舞》,表现惠比寿扛着钓鱼竿来到人间,庄屋拿出神酒款待他,惠比寿一边喝着酒一边许给人间各种各样的丰收。微醺的惠比寿坐船出海,钓上一条寓意吉祥的粉红色大鲷鱼(加吉鱼),他喜笑颜开地手舞足蹈,嘴里连声呼喊:“大吉大利,可喜可贺呀!”可能,在淡路岛还是一个渔村的时候,就有这样祈祷丰年的祭神歌舞吧。
两个剧目之间是一场短、平、快的讲座,一位非常健谈的中年演员为大家现场演示了木偶的操纵方法,包括如何行走坐卧、喜怒哀乐等等,他的讲解言简意赅、妙趣横生,场内不时发出赞叹声和笑声。人偶在他手里竟像有生命一样,尽管大家都知道真相是人在讲解的同时操纵人偶,可看起来怎么都觉得是不甘寂寞的人偶时时主动“参与”到讲解中来。
第二个剧目叫 《伊达娘恋绯鹿子》,与前面一出欢天喜地的祭神戏剧不同,这个故事充满了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故事说的是:一个叫阿七的少女,与吉祥寺侍童吉三郎相恋,因将军宝刀失窃,吉三郎面临被处死的厄运。阿七寻得宝刀下落,必须在天亮之前将它交到吉三郎手上,谁知入夜城门尽锁,唯有发生火灾才能开城。阿七冒险登上火警台,奋力敲响警钟,终令城门洞开。
就像泰戈尔第一次看京剧,我也不禁有这样的感慨:“亲爱的,你用我不懂的语言的面纱,遮盖着你的容颜;正像那遥望如同一脉缥缈的云霞,被水雾笼罩着的峰峦。”但即使看不清,却依然能感受到美,不是吗?中国也好,日本也好,传统戏曲的表演与写实戏剧相比都极具夸张性,赋予平平常常的动作、表情更明显的分量、温度和节奏感,就像歌唱和说话之不同,以期在观者心里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如果不能将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就难免让人有矫揉造作、貌合神离之感,而成败又往往只在一瞬间,没有犹疑、修补的余地。体验过戏曲表演的人都知道,要呈现这个精彩瞬间是件多么困难的事,真是顾得了手、顾不了脚,顾得了身上、顾不了脸上,好像自己竟不能同时支配身体各部分一样。而人偶全身机关,由三个人分别操纵,其中负责头部和右手的称为主操纵,其次是左操纵和脚操纵,光看这个分工就让人满腹狐疑,一个被三个人控制的“人”,那动作神态该支离破碎成什么样?说实话,当看到人偶被三个黑衣大汉端上来的时候,我对这场表演几乎没什么期待。可就在一分钟之后,黑衣人们竟真的成了背景,惠比寿、庄屋、阿七一个个在舞台上活了起来,一侧身、一回眸,一静一动、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生动传神,而太夫的气口、语气、感情,三弦琴或小鼓的轻重缓急又总是那样刚刚好!难怪有人说“那惟妙惟肖的程度往往超越真人的表演”,难怪后起之秀歌舞伎会心悦诚服地跟着木偶老师亦步亦趋。这次观剧却把两个字深深留在了我的脑海里,那就是日本人常挂在嘴边上的“微妙”——细微之处见精妙!
演出结束以后,刚才讲座的老师携惠比寿和大家合影,他说希望惠比寿为大家带来福气。惠比寿还是那样笑呵呵的,知道我们从中国远道而来,“他”很惊喜地用大折扇拍拍我们的头:“要把淡路岛的福气带回去呀!”是啊,淡路岛的福气会长留在我们心里的。
回程的车上,在旅行手册上看到淡路岛的传说:从前,有一男一女两位神仙用圣矛搅动大海,滴下的海水凝聚成一个小岛,他们在岛上结为夫妇,生下的长子名为“淡路”,此后有更多岛屿诞生,就是今天的日本列岛。日本人常用“海之幸”“山之幸”来形容大自然的馈赠,除此之外,是不是还要有“民之幸”呢?不管是不是神的后裔,都应该以神圣的心态去呵护自然和祖先的馈赠,这样才能让家乡成为永远的福地。祝福,淡路岛清香的海风;祝福,亲切热忱的淡路人;祝福,可爱的人形净琉璃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