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
上中学的时候,我们的语文课本上有道题:鲁迅先生写过“我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这句话反映了鲁迅先生的什么心情?
我有个朋友叫老罗,当年念到这儿就退学了。他说:“我怎么知道鲁迅先生写这段话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教委知道,还有个标准答案。”
我另一个朋友冯唐,找了家书店,买了本教学参考书,书中写着标准答案——“这句话代表了鲁迅先生在敌占区白色恐怖下不安的心情”。他就往卷子上一抄。老师对全班同学说:“看,只有冯唐同学一个人答对了。”
我属于第三种,没办法脱离又没勇气反抗。对鲁迅先生瞎揣摩一气,卷子打着红×发下来。
那时候山西小县城还一片僵冻,离开学校无处可去,没有公交车,没有店铺,没大排档,没书报亭。有一个红星电影院,学校组织看爱国电影时才能进。
这里算全城的文娱中心,几个老人坐着小马扎在电影院门口晒太阳,怀里搂着小孩儿。还有几个小混混,借电影院门口摆出两个开裂的台球案子,五毛钱打一小时,他们嘴角斜粘着烟,呛得眯起眼,冷风里猴着身子打球,军大衣领子尖竖着,衣角拖在地上磨得黑亮。
除了这些“闲人”,大家都呆在单位——这个形容流水线上产品的数量词,人人嵌在其中。我父母都在“文革”中辍学,受尽动荡之苦,觉得进不了单位像残次品一样让人恐惧,希望我将来能考上大学的财务会计专业,毕业分配进铁路局。为了能这样生活,父母以他们的方式保护我——课外书是“闲书”,不能看。晚饭时可以看全国统一转播的新闻节目,因为里面可能有考试内容。
我对这种生活没什么情绪,因为给我自由,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上高中时,我妈买了一台红灯牌收录机让我学英语。发现短波能收到台湾电台,趁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就听“亚洲之声”、“中广流行网”。有期节目,沈琬说一个叫黄家驹的人當天意外去世了,播放了他的歌《关心永远在》,说:“人生在世就要珍惜,因为我们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会在哪里。”说的时候她哭了。
我当时不知道黄家驹是谁,但节目还是打动了我,那之前没有成年人用这种方式对我说过话。
半年后,我考上了铁道学院财务会计专业。我干了人生里第一件主动的事,到湖南省电台去找工作,领导把我打发走了,因为当主持人必须学过播音,由国家分配。回到学校,我用磁带录制了一期节目,名字抄袭陈乐融的《另一种声音》,又去了电台。一个叫尚能的主持人听了5分钟,说:“今天晚上在我节目里播。”他没去征求领导同意,就这么做了。
就这样,我进入了传播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