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的缩影

2016-07-04 17:09敬一兵
岁月 2016年3期
关键词:蜀道木桶茶壶

敬一兵

吹火筒

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对于生活在四川盆地年轻灵性的人来说,遇到直端端冲着自己而来的这句民间传承沿袭的歇后语,是他们的一种忌讳。毕竟谁都不愿意成为脑袋不开窍的愚钝者。反而是一些老年人听到这个歇后语后,会像自己亲手在二胡上用弓拉出了一组轮音那样顿生亲切之感。

只要这句歇后语从时间尘埃的覆盖下苏醒,便会泄露出属于语言遗物的幽古性质。老年人面对它不仅觉得自己仍然是个年轻后生,还会在记忆中勾连出吹火筒的轮廓和线条。

如果时间念珠能够向后回拨四五十年,他们最熟悉的一幅画面就会展现而出:中午或傍晚家家户户烟囱里都会冒出淡蓝色炊烟,要么蛇一样舞蹈,要么沿着瓦陇水一般漫漶。炊烟是饭菜即将上桌的指示者,也是寻觅吹火筒存在位置的向导。整天呆在灶房里,既不招摇也不抛头露面,是吹火筒留给他们最深刻的印象。那个时候,村子里小辈子要嫁汉子或者娶媳妇,老人总是要谆谆叮嘱他们擦亮眼睛,嫁汉子就要嫁给像吹火筒那样的汉子,吃苦耐劳,踏实内敛,老实诚恳。娶媳妇就要娶具有类似吹火筒秉性的女人,勤劳贤惠,温柔矜持,足不出户。

这些画面一样的景致,连同昔日岁月的动静,渐次驻足在了吹火筒的身上。然后,凭藉我这个顽童的眼睛、嘴巴和手不安分的触摸,又移植到我的秉性和情感里。

吹火筒是用三個竹节的竹筒做成的。头两个竹节完全打通,最后一个竹节钻一个小孔。饭蒸好后需要重新燃起火焰烧柴炒菜时,就将吹火筒钻了小孔的一头伸进灶膛,嘴对着吹火筒的另外一头吹气。吹上几口气就会窜出火苗子,熠熠生辉让灶膛重新笼罩在红彤彤的光泽中。

村子里男人中不中用就看他田地里长出来的庄稼。农家主妇能不能干就看她端上桌的饭菜。能干的农妇绝不会嫌弃吹火筒一头经常进出灶膛烟熏火燎变得黝黑残缺,另外一头被手摸得油光滑亮的怪模样,因为吹火筒是她们烧火做饭的得力帮手。

对于放暑假回到老家的我来说,吹火筒则悄悄充当了我调皮捣蛋的道具。

幺妈煮饭,幺爸就坐在灶前烧柴。他用吹火筒对着灶堂吹了几口气,柴火一下子就熊熊燃烧起来。幺爸抽了三两袋叶子烟的工夫,饭锅里响起了咕嘟咕嘟水翻滚的声音。他用火钳对着燃烧的柴拍打,熊熊燃烧的火苗子像被他使了魔术那样很快就变小了。他收拾好吹火筒,回过头对我说,现在不用大火了,等饭慢慢收水,我们到堂屋去玩吧。

吹火筒身上像是长出了倒钩刺,从背后钩住我的衣角就不肯放松。趁着大人聊天忽视了我,我又一溜烟鬼使神差悄悄折回到灶房中,拿起吹火筒对着灶膛就是一阵狂吹。吹一口气,灶膛里的火苗子就摇晃一下,一副听从我的指挥摇臂扭腰的舞蹈动作,乐得我裂开嘴巴呵呵笑个不停,直到我母亲闻到饭煮糊了的气味跑进灶房,一边抢过我手中的吹火筒一边拧着我的耳朵教训我的时候,由我亲自指挥的火焰舞会才草草收场。

幺爸劝我母亲不要拧我耳朵。母亲愤愤不平地说,你不要看他小人小模样的,在吹火筒面前他简直就是一个小魔鬼!

幺爸为了转移我母亲对我的愤怒情绪,附和着她的话说,早年听私塾里念过书的老人讲,不要小看了吹火筒,它是一面“照妖镜”,不是咒符、秘笈和法术这类涂抹了迷信色彩的东西所能比试的。一个人的性子和情绪好坏,只要看他使用吹火筒的动作就能够鉴别出来。性子温和的人用吹火筒吹火,吹出来的气流总是张弛有度快慢有致,吹火筒在人的嘴边宛如一根气质高雅的横笛或洞箫。小媳妇与人发生纠纷与丈夫斗嘴生闷气,总是鼓起腮帮子对着吹火筒使劲吹气,吹得灶堂里火星乱蹿炉灰四起,吹火筒在她的眼里成了出气筒。倘若是有了婆家马上就要远嫁他乡的大家闺秀使用吹火筒,吹出来的气大多仿佛缠绕在山腰上的薄雾轻飘飘的,魂不守舍抑或注意力分散,使得她手上的吹火筒不知不觉变成了未婚夫伸过来的手臂。

幺爸的述说,让吹火筒多出了诗意的味道。这个情形表明,吹火筒很多时候都是静悄悄呆在灶房里冷眼旁观人的世界,并没有充当我恶作剧的道具,也没有沦为大人们背后议论他人的帮凶。

农闲时节,蜀地村子里的农人喜好串门走户。在物质匮乏交通闭塞的年代,这种喜好是他们打发时间的主要形式。

男人聚在一起通常喝茶抽烟打长牌。女人聚在一起往往说东道西蜚短流长。一个表情,一句话,一件衣裳,乃至锅碗瓢盆家禽牲畜,都会成为她们唠叨的对象。谀言顺容积微之谗。很多时候,唠叨的对象会衍变成闲言碎语甚至流言蜚语的滋生场所和传递媒介。唯有吹火筒很难成为话资沦为流言蜚语的帮凶。

只有通情达理的老者,抑或脑袋活络心思细腻的乡间手艺人,对流言蜚语不屑一顾。即使流言蜚语窜进了他们的耳朵内,他们也会用手将其掏出来,再像风密密实实捂住闷雷的声音那样,把流言蜚语重新塞进说话人的嘴巴里。

世间万物都有互通款曲的地方。

稍加点拨,谙识吹火筒属性的老人都会明白,流连于山水花竹之间独享其乐与世无争的隐士,或者面对喧嚣红尘的冷静旁观者,说白了就是一尊肉身的吹火筒。

比喻虽然有点俗气,但却是老人们在心里悟了一辈子的做人道理。

木桶

蓉城的旧时光是一部没有胶片的电影。电影里的画面,始终绕不开徐徐流淌的府河水。即便远离府河的院落,也有一两眼老井,老井里的水都是府河水从地下浸润而来的。河边井旁随处可见用木桶取水的人梭织往来。人的身影晃晃悠悠,木桶里的水晃晃悠悠,摇出了晨光、夕阳的动感,也摇出了市井生活丰腴的韵致和层次。

依水而生逐水而动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落在旧时光这张棉纸上的淡墨,悄无声息向四周浸渗,渐渐泄露出昔日成都大杂院里的市井生活,通常都是围绕一眼水井和木桶展开的真相。

儿时父母不在身边,我在母亲同事居住的大杂院里寄住了三年,也被昼与夜这两副黑白担架,把我和包裹了我的大杂院生活景象,抬进抬出了三年。

现在我还记得十分清楚,当黎明的第一抹光色投进大杂院中之际,黑色担架已经把院坝里寂静和慵懒的氛围全部抬走了。院坝里的那眼水井,又回到了忙忙碌碌的现实中。唐大妈总是第一个拎了木桶来到井边的人。

她把很长一根麻绳的一头系在木桶提手上,然后将木桶放入井内提水。提上来的水灌满了厨房里的水缸后,她就开始做早饭。早饭一般都是稀饭馒头加一碟泡菜,不会耗用太长时间。一切准备就绪,她才扯开嗓门喊兵娃儿,兵娃儿,太阳照到屁股上了,还不起床洗脸刷牙吃早饭,吃完饭赶快背起书包上学堂。

清晨时分,唐大妈的嗓音显得十分浏亮辽阔。清脆疏朗的音符,可以带着井水凉幽幽的湿气爬上墙头翻过瓦檐,被她投掷到很远的地方。

要是在星期天,木桶还会一跃成为水井边乃至整个大杂院里的主角,热热闹闹为周围的人上演一出投以木桃报以琼瑶的戏剧。

中年妇人叽里呱啦边聊天边洗衣服。睡完懒觉的娃娃端着脸盆和涑口缸在井边排队。三两个老爷子拎着空茶壶在井边凑热闹。枫姐一手提个小木桶一手端个装了袜子鞋垫的铜盆,和准备擦洗自行车的眼镜叔叔站在远处,焦虑地瞧着木桶此起彼落在井里取水的繁忙景象。

眼镜叔叔是个急性子,瞧了一会儿就挽起衣袖,快步上前推开众人,从一个大妈手上抢过木桶,说了句我来给大家提水后,三下五除二开始了取水的行动。不到半根烟的工夫,排队的娃娃们脸盆和口缸里装满了水。老爷子们也拎了满满一壶水各自放在蜂窝煤炉子上烧开水,然后坐在竹椅上跷起二郎腿看报纸。枫姐的小木桶和铜盆里也接满了井水,这个才读小学五年级的娃娃很有礼貌,谢过眼镜叔叔后,蹲在一块青石板上洗东西,还高兴地唱起了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她的歌声长了翅膀,飞在了大杂院的天井里,飞在了邻居们的心窝窝中,也飞在了湿漉漉的木桶上。

大杂院的一个繁忙上午,便是这样在木桶马不停蹄的移动和歌声跌宕起伏的音线转换中,如尘埃缓缓飘落。幽深悠长的府河历史,便是这样经由木桶的传递,和大杂院的市井生活交融在了一起。

我禁不住井边热闹景象的诱惑,趁着唐大妈也要下楼洗衣服的机会,主动提出帮她拎空木桶。唐大妈表扬我懂事乖巧,我没有听见,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枫姐的歌声上。结果下楼的时候,一不留神脚下踩空,我一屁股摔坐在了楼梯上。脱手而出的木桶,叮叮咚咚沿着楼梯滚落下去,直到院坝空地上散架了才停止了翻滚过程。

望着散落一地的木条,我胆怯地把手藏在背后,头也埋进了裤裆里。听见动静跑来围观的邻居七嘴八舌。有说这下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有说木桶条当烧柴很经烧的。唐大妈一边安慰我一边指着木桶条对邻居说,散了架的木桶可以请匠人来修理但却千万不能烧。你们没有看见这木条上生有一层滑滑的苔藓吗?那可是祖先精灵居住的地方。祖先们就是这样一边注视着后辈的生活,一边轮候着属于他们的肉身再次出现的机会。

当时我很惊讶,这么经典这么神话的故事,唐大妈过去怎么不给我讲呢?

现在回过头来把细一想,我才忽然发现木桶不仅可以用来盛放井水,还能够盛放我的童年,祖先的梦想,以及整个大杂院市井生活的旧时光。

鸡公车

橡树椴树或者樟树被砍伐致死后,又以器物的形式在田埂上、机耕道中甚至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复活。生死轮回、沧海桑田之中,贯穿首尾的神奇线条和精妙思绪,一直都是拴住我眼睛和脑袋的蛊药。鸡公车就是这样的器物,从现实中隐遁后,又在我的记忆中隆重登场。栩栩如生,经久不衰。

山上生树,树储木材,材做鸡公车,鸡公车载物,物驮人的美梦……环环相扣的转换过程,类似儿时我们玩过的丢手绢游戏,也像我们听过的神话故事,令人兴奋惊喜。那时我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常常对着头顶上的蓝天白云仰望,希望能够发现神秘天堂的踪迹,还有发生在我身边环环相扣的事物转换,都是天堂里有一根精妙精致的链条在中间传递的秘密。

孩子一天天在成长,那根精妙精致的链条一直没有出现,反倒是鸡公车简单粗糙的结构,代替想象中的那根链条在他的眼前晃动。孩子因此感到气馁和失望。他并不明白,环环相扣的神奇转换过程,并不一定都是要通过与之相配的精妙精致的链条来实现。

鸡公车是用质韧的木材做出轱辘、车身、支架和两根长长的燕尾形手柄,相互拼装后形成结构简单的独轮车。老人说因为那只硕大的独木轱辘高高耸起像长在鸡公头上的鸡冠,所以取名鸡公车。我眯起眼睛左瞧右看,鸡公车并不像鸡公,只有木轱辘的车轴与车身之间摩擦产生的声音,有点像鸡公叫唤。

“叽咕叽嘎,叽咕叽嘎……”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高音部分尖锐揪心,低音处则如闷雷徘徊厚重凝滞。小胡同里鸡公车尚未看见,叫唤声便已先期抵达。在鸡公车的叫唤声中,一条小胡同不仅让人生出蜿蜒不知所终的遥远错觉,而且还显得更加逼仄与幽古。

小胡同一头连着一个庞大的机关宿舍大院,另外一头通向了大街。大街对面有一个菜市场。自然而然,我在胡同里看见往返的鸡公车,大多是用來驮运大米、面粉、木柴、蔬菜或者生活用品的。现在我能够把鸡公车上驮运的东西说得这么清楚,都要归功于我曾经看见用鸡公车给宿舍食堂运猪所留下的深刻印象。

两头大肥猪被人捆住蹄子,用竹篾巴分别裹了身体后,摞在一起再使绳子绑在鸡公车上运到食堂来。大概猪知道了等待它们的厄运是被屠杀,所以一路上无法挣脱捆绑的束缚,就一个劲地哀嚎。执拗粗莽的嚎叫声和鸡公车的悠扬叫唤声掺杂在一起,母亲说当时让她联想到了宿命、结局、刀锋和撕心裂肺这些词汇。我不明白这些词汇的歧义。我能想到的是,跟在这些声音背后出场的画面,应该是我期盼已久的美味可口的回锅肉或者火爆腰花。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一份回锅肉或者火爆腰花,简直如同久旱逢雨那般珍贵,如同梦幻变成现实那般令人惊喜万分。

有了那次的体验,特别是享受了鸡公车和猪带来的口腹之欲后,我朦朦胧胧感觉到,鸡公车的叫唤声不仅可以听,还可以让人产生很多想象和滋味上的感受。

譬如在夏天的午后,只要胡同里响起了鸡公车的叫唤声,我总会觉得这样的声音是来自于炎热正在撕扯鸡公车的木轱辘,否则就是车身的木架子在高温的煎熬下,发生扭曲和断裂的结果。我越是这样感觉,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就越是会像游荡在空气中的蜘蛛丝,碰到我的身体后就会纠缠在上面很难摆脱。

鸡公车会不会疼痛?它不说谁也不知道。但是,鸡公车只要被人一推动它就会叫唤的事实,却可以让人生出一种恻隐和悲悯的情愫。从我这个娃娃的角度来看,那个时候每当我听见它叫唤,我就会替鸡公车感到焦虑不安。它像是落到河里不会游泳的人,伸出胳膊一边摇晃一边呼救。当然,等我真正明白鸡公车的叫唤声是在向人昭示它有走不完的路,驮不完的东西和看不见尽头的命运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小伙子,鸡公车也从我的视野中隐遁了。

鸡公车被淘汰,从此隐遁到天穹的深处去享受清闲舒适的日子,对鸡公车来说当然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对于人来说,鸡公车的隐遁未必就是证明社会进步,人变得更加聪明的好事情。

汽车电脑手机萎缩了人的感官和器官的功能,这是我现在司空见惯的事情。记不得是谁说过,人有多聪明也就有多脆弱。

然而,在孩提时代我看见推鸡公车的人,没有一个是大腹便便的,个个都是肩膀和腿肚包上长满了健壮肌肉的人。夏天的太阳照在他们古铜色的肌肤上,那些像铁坨子一样鼓起来的肌肉,被汗水淋湿后闪烁出油亮油亮的光泽,穿过鸡公车叽咕叽嘎的叫唤声,不仅吸引我的眼球,还让我很想用嘴啃上一口。

鸡公车,推鸡公车的人,还有鸡公车的叫唤声,都有一种淳朴的美感,成为旧时光里滋生我遐想的田园。特别是当鸡公车的叫唤声从胡同的深处,或者对面小山丘的盘山小道上隐隐约约响起的时候,委婉绵缠的声音似昆虫杳然若天外鸣嘤嘤吟唱,更像鸟儿掠过头顶向远方飞去后,一路洒落下来的金石丝竹、敲金戛玉的歌声。

不晓得它们何时才能从远方回来。

铜茶壶

用情感这把尺子测量便知,我的童年与铜茶壶几乎达到了亲密无间的地步。关于铜茶壶的故事,也是从亲密无间这个词汇开始的。

铜茶壶连同玉佩和一枚金戒指,是外婆上世纪六十年代移交给我母亲的传家宝,成了外婆与她的这个小女儿在情感上相依为命、亲密无间的象征。

那段时期,玉佩和金戒指是不能拿出来示人的。这些曾经属于地主、富农或者资本家的身份象征物,是苏维埃政府打土豪、分田地取得胜利后,作为战利品分发给我外婆的。外婆和我母亲知道,时过境迁了解内情的人不多了,它们很容易引起周围人的猜疑,甚至还有可能成为穷奢极欲的资本主义尾巴,遭到别人的检举揭发乃至批判。玉佩和金戒指被母亲藏匿到了只有她才知道的地方。结果便是玉佩、金戒指躲过了浩劫的同时,也与我渐行渐远生出了陌生的隔阂。只剩下铜茶壶天天和我朝夕相处,成了虽然不会说话,但却可以替我排解孤独寂寞的朋友。

冬天围坐在炉子旁边烤火,听水在铜茶壶里沸腾时咕嘟咕嘟的响声,看壶嘴里云涌飙发而出的水蒸气,是我打发无聊的主要方法。水蒸气云鬟雾鬓冉冉升起,然后朝着雕花木格窗的方向萦纡而去。我知道雕花木格窗外面有一个四合院,还有我丢弃在院坝里的铁环、陀螺和红缨枪。我好奇地问外婆,水蒸气为什么不留在房间里呢?外婆说水蒸气要去与外面天上的云汇合。还说所有的云朵都是铜壶嘴里跑出来的水蒸气形成的。铜壶制造的水蒸气有多清纯透明和柔软,那片天空中的云朵就有多轻盈洁白和滋润。

倘若那个时候我能够把好奇的目光从水蒸汽的身上收回来,盯着铜茶壶再问外婆她是怎么知道水蒸气和云的关系时,相信外婆会告诉我很多事实。譬如谎言和欺诈这类丑陋的现象可能存在于我的身边,但绝对不会存在于一把铜茶壶内的事实。

一把铜茶壶用水蒸气撑开了一片温暖。我的想象逐渐显山露水。线条在变粗,轮廓在变胖,姿势也随之变得一路婀娜。父亲回到温暖的房间里,看见我老老实实坐在炉子旁边看铜茶壶,他就会很高兴,对我的态度也特别慈祥。

对于一个好动又调皮捣蛋的孩子来说,注意力不可能長久被铜茶壶拴住。如果被拴住了,那一定是他要么在打铜茶壶的主意,要么就是开始慢慢进入梦乡了。

冬天的寒冷压缩了我玩闹的环境,却给我的白日梦提供了飞翔的高度。用自行车链条扣做成一把火药枪,一直都是那个年代男娃娃的最高希望所在。商贩们瞄准了这个机会到处兜售火药枪,惹得娃娃们心向往之坐立不安,情形俨如百爪挠心。

父母因为火药枪的危险性,拒绝了我讨钱购买的要求。院坝里配电房的门锁早以被人撬开。里面能够换钱的铜线头和插座上的铜质材料也早以被人偷掉。找不到换钱的东西,我曾经打过我家那把铜壶的主意。外婆成天守在铜茶壶身边,我没有任何机会下手,只能把铜茶壶卖给收荒匠的企图当成白日梦来做。

说来也怪,我把铜茶壶当成白日梦的内容时,我的外婆也把铜茶壶当成了她的白日梦。她天天盯着铜壶目不转睛。以我那时的智力,绝对无法了解到外婆注视铜茶壶的原因。这是外婆的秘密,也是我的疑问。

外婆看铜茶壶,我也沿循她的目光好奇地看铜茶壶。铜茶壶因为天天烧水,大部分壶身都被煤烟子熏得漆黑,只有靠近壶盖的部位没有变黑,但也披上了一层青绿色的铜锈。铜锈覆盖的地方,还能够隐隐约约看见纤细的线条图案。

这些纤细的线条有的留美柔和,有的却似尖锐的刀锋划过,遒劲而又霸道。外婆见我好奇就说,你顺着密集的线条看,就能够看见它们腾挪参差、动静互理间彰显出来的饱满挺拔、内力充盈、豪迈大方、奇崛堂皇、精爽幻漫的博大气象。这些气象与漫长的时间,久远的声音,还有隐遁了的昔日生活景象彼此在形式上依托和承载。

听外婆这样说了以后,我看了半天还是没有看出名堂。外婆笑呵呵地拍着我的脑袋说,傻小子,你还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

我不明白铜茶壶身上隐藏的道理,但铜茶壶就是在那个时候引起了我的注意。

每当我家那把铜壶从烧水的重任中暂时歇息下来空置炉边时,我就会随手在它身上弹敲几个轮音。家人闻音会惊讶地转过身子转过脸庞注视我。像注视—个会弹敲铜壶的外星人。可惜我的弹技十分粗劣。弹不出金石之音那种悲欢离合千古之恨的味道,只能敲出空荡荡的回音。

即便如此,这种空荡荡的回音,它所驮载的悠远、古老和像飞鸟掠过水面荡起涟漪的美感,还是会让我陶然流连上好一阵子。

滑竿

蜀道远看像一团松散开来的棉线,弯弯曲曲撒落在巴蜀的崇山峻岭上。这是童年我背诵李白的诗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时,脑袋里能够涌现出来的唯一图案。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变成一只鸟,就可以看见蜀道的首尾。

日子似水东流。我的梦境慢慢转换成了一幅想象的画卷,可是我依旧没有看见蜀道的全景。直到后来我看见丰子恺的一幅蜀道素描画,我才发现我的梦虽然具有了断雁叫西风的辽阔感,但却很浅很淡,还不如丰子恺蜀道素描画中的滑竿,下笔很深,清晰明了,成为画面也成为蜀道的一个缩影。

蜀道陡峭的梯梯坎坎没有尽头,风灌山峦,只有那一副滑竿像是被幽渺的笛聲引领,正在山岭之间缓缓而行。我为自己的想象得意无比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险峻生蜀道,蜀道生滑竿这截因果关系的链条上,环环相扣的链扣,都是艰辛坚韧的精神元素组成的。

蜀道通往蓉城,用来抬人抬东西的滑竿,便沿循蜀道也进了蓉城。后来,又进了我生活的机关大院中。当然,滑竿不是脚夫抬人抬物走进大院的,而是几个上初中的娃娃,在他们父亲的指点下,于两根长竹竿中间用绳子捆绑一个有靠背的竹椅做出来的。大院里很多过路的老人,看见滑竿就像是看见了久别无音讯的朋友,纷纷围拢过来驻足观望,还不时伸出手亲切抚摸一番。

滑竿在老人的眼睛里已经消失了很多年,连接滑竿的陡峭崎岖的羊肠山道背景,也在取代羊肠小道的柏油路背后隐遁了很多年。轻巧简陋甚至不需要任何诀窍就能够做出来的滑竿,是为了腾出更多的材料、时间和精力来扣合对应历史的厚重,人文习俗的精巧和一辈子也悟不完的人格人品。老人们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滑竿里面藏着这么奇妙的意思。

为了坐滑竿,院子里的娃娃们在滑竿旁边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轮到我坐滑竿的时候,我还真有点激动不已。我小心翼翼坐上竹靠椅,双脚按照大人的指点踩上踏脚板后,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抬起坐在滑竿上我这个蛋黄屎还没有屙干净的娃儿,开始了绕院子走一圈的行程。

抬滑竿的人一走起来,我坐在滑竿上便有了上下晃悠的惬意感觉。滑竿在晃悠,整个院子里的楼房和树木也在晃悠,仿佛一条木船航行在波浪之中。可惜我这白日美梦般的好景并没有等到绕完一圈院子,就以后面抬滑竿的少年脚打闪闪滑竿脱手,我屁股落地疼得龇牙咧嘴的悲剧而半途夭折了。

机关大院里娃娃们的家长都是一些藏龙卧虎的角色。他们知道很多故事。平时,这些涂抹了旧时光色彩的故事,都像冬眠的蛇隐遁在他们的大脑里。除非大人们高兴了,无事可干了,才会借助他们孩子手中的玩意儿或者游戏的行为云开雾散显山露水。

抬滑竿的继续抬滑竿,轮到谁坐谁就做。更多的娃娃却在排队的无聊中,纠缠刚才指导孩子坐滑竿的家长讲滑竿的故事。这样一来,我从他的嘴巴里知道了过去蓉城街边有许多滑竿和站在滑竿旁等生意的脚夫。只要有路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或者眼睛朝他们这边扫过来,脚夫们就会用滚瓜烂熟的滑竿号子来招引路人。这些号子大多是对应性的话语,有顺口溜和说唱艺术的特征。内容主要是前面抬滑竿的人,给后面被坐滑竿的客人挡住了视线的脚夫说路面的情况,俗称“报点子”。

指导孩子坐滑竿的家长“报点子”的时候,故意抑扬顿挫模仿一前一后两个抬滑竿的脚夫口吻说如果路平坦,前面的脚夫会喊“大路一条线”,后面的脚夫回应“跑得马来射得箭”。路上有牛粪,前呼“天上一枝花”,后应“地下牛屎巴”……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绘声绘色的叙述内容。同时,与这个记忆一同扎根在我脑海里的,是我对滑竿的印象。滑竿是一支金色的蜡笔,它在我孩提时代的那个机关大院里抬了多少娃娃绕了多少圈圈,就给清冷寂寞的大院涂抹了多少暖色调。

因为滑竿的缘故,我一直偏爱竹子。只要走进竹林,竹子的清香气息就会让我想起滑竿,还有滑竿给我童年带来的快乐。

旧时光里的滑竿,时时都在涤荡我的心灵。心灵上的尘埃污垢去掉了,你才会发现,你投以滑竿虔诚的敬畏和感恩,滑竿会报以你惊喜和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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