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江
七年前,天津市河西区街头发生一场惨烈车祸,将一个即将去英国留学的花季女孩推入噩梦深渊:她三个月病危期几十次手术,生命随时可能失去。她高位截瘫,头部以下只有一根小拇指有知觉,她因伤无法进食,却被爸爸误解为绝食,狠甩两巴掌,妈妈扔掉她心爱的高跟鞋,要和她一起死,深爱的男友也绝情离去……这一连串的打击如高山雪崩层层砸下来,压在一个连死的能力都没有的女孩身上,她只有一根小拇指能动,她还能支撑着活下去吗?她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希望吗?
2014年12月,她撰写的20多万字游记《一切都没那么糟》出版,感动无数读者;2015年6月,世界著名康复用具企业——瑞典博动集团上海中国总部录用她为集团专职翻译和文案。她重新焕发了生机,是什么赐予了她如此神奇的力量?
车祸碾碎美女留学梦,“你不能把爸妈扔下”
2009年6月23日晚10点,刘燚和几个同学吃完饭,搭熟人的车回学校,车到天津河西区街头时,忽被迎面开来的越野车重重撞上,随即又遭到另一辆轿车二次撞击,她被扭曲的车体挤压在车厢里,当场不省人事。车上坐了五个人,一个女同学当场死亡。刘燚被送到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急救。
在北京当律师的朱晓梅连夜赶到天津,到医院已是第二天凌晨3点。她扑向浑身是血的女儿,哭喊着她的乳名:“多儿……”刘燚醒来,含着满嘴的血说:“妈妈,我坚持不住了,要先走了……”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1987年12月,刘燚出生在西安,父亲刘建国在西安第二汽车运输公司工作,母亲朱晓梅是律师。2000年,朱晓梅加盟北京中凯律师事务所。2005年夏,刘燚考入天津外国语学院。朱晓梅在女儿身上花了很多心血,刘燚漂亮、聪明、用功,让朱晓梅引为骄傲。2008年7月,刘燚顺利通过雅思考试,2009年春节,她分别收到英国萨里大学和斯特莱斯格拉德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刘燚处了一个在天津读大学的男友,对方帅气、钟情,想和她一起留学。谁知一切猝然梦碎……
医生给刘燚做了开腹手术,缝合了肺、胃、肝脏和肾脏,手术中途,她便失去了自主呼吸,医生把她气管切开,用上了呼吸机。医生摘除了她的脾脏。朱晓梅捧着女儿被割下来的器官,嚎啕痛哭。
25日早上,刘燚醒来,只有脖子以上有知觉,脖子以下仅存右小指关节有火柴头大的知觉点。当天,她住进重症监护室,刘建国向单位请长假守着女儿。医生在ICU备忘公告栏上公开标注:36床病危!
朱晓梅怕去医院,怕看到空床,怕看到白被单,一进电梯口,看到别人推车,就怀疑会是女儿,心胸闷、心悸、流汗,有一种濒死的感觉……
父母每天用冰袋帮刘燚降温,因腹腔里有多处损伤,她不能喝水,嘴唇破了一层又一层,父母只能用棉签蘸水帮她湿润一下,她自虐地左右摇晃脑袋,插在喉咙下的气管插管不止一次脱落,锁骨留下多处疤痕。一天夜里,她从噩梦中醒来,没见到父亲,想坐起来身体却毫无反应,想喊又发不出声音。几分钟后,父亲从洗手间出来,她流着泪水用口型说道:“爸,别离开我,我害怕。”父亲弄明白她的话后,流泪说:“别怕,爸一直都在。”从此,父亲晚上就尽量不喝水。
朱晓梅住在医院附近的宾馆里。每天早上5点起床,她第一个赶到医院饭堂打小米粥,回到宾馆,再加入小米配上红枣,用电磁炉把粥熬得更浓些,用纱布把加料的小米粥过滤一遍,再喂给女儿。刘燚戴着呼吸机,父母每天用长长的塑料管插入她肺部帮她吸痰,有时一天要用掉60根吸痰管。一个月后,父亲想让她尝试脱机呼吸,几个小时后,她因缺氧陷入昏迷。经抢救苏醒过来,刘燚切开的气管发不出声音,她只能吃力地用口型说:“妈妈,我好累,坚持不下去了。”朱晓梅哭喊着:“你要坚持,你不能把爸妈扔下!”
两个月后,刘燚高烧终于退了,也可以吃饭了。刚开始,她还能混着几滴醋和两根榨菜吃几口清水煮挂面,后来便拒绝吃饭。一次,父亲喂她,她紧闭双唇拼命摇头,父亲强行塞进她嘴里,被她吐出来,父亲又气又急,扇了她两耳光,父亲以为她要绝食!实际上,刘燚是因长时间不进食物,已没了心理上的需求,看到吃的就恶心,胃就痛。医生诊断她患上了严重的伤后抑郁症。因电解质紊乱和营养不良,每天护士给她注射四升营养液维持生命。
两个多月后,身高1.7米的刘燚体重只剩下不到40公斤。刘建国在病床前的柜子里装满她原先爱吃的巧克力和果冻,为了哄她吃点儿东西,甚至答应女儿“先咬他胳膊一口”才吃的无理要求。
最初两个月,男朋友还不时来医院看望刘燚,朱晓梅说刘燚腹部有一道缝了快30针的伤疤,医生说8年内都不能怀孕生育,不然会裂开,希望他最好不要再来了。不想让刘燚以后心理上再经历痛苦,他便慢慢淡出了病房。男友的离开,让刘燚更加伤心绝望。一天,她当着母亲的面痛哭,朱晓梅一边掉眼泪,一边冷冷地说:“你现在没资格哭!”刘燚傻了。她怨母亲竟能这么狠心。可是慢慢地,她便明白了:母亲是在用一种最快、最直接的方式让她接受现实,好让她顽强地活下去!
母亲“狠心”,35000公里征途有“神力”
刘燚伤后抑郁症越发严重,失眠狂躁和厌食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朱晓梅请来心理专家,对她介入药物治疗。而朱晓梅自己也被濒死感痛苦折磨着,经心理专家诊断,她得了急性惊恐发作焦虑症,要服药才能控制病情发作。
2009年9月末,护士长终于擦掉公告栏上的“病危”二字。又过一个月,刘燚开始尝试每天脱离一会儿呼吸机,轻轻呼吸,从5分钟、10分钟,慢慢到1小时、2小时,痛苦而煎熬。半年后,她醒着可以脱机五六个小时,但晚上一睡着就又没了自主呼吸,监控设备就报警。那段时间,刘建国整夜整夜不敢合眼。
刘建国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刘燚在重症监护室住了8个月,他就在地板上睡了8个月。天气转冷后,他膝盖因受凉疼得厉害,一天蹲下摇病床时,不小心扭伤骨头,刘燚每次看到父亲忍着疼痛,在病房里一瘸一拐地挪动双腿,她眼里就蒙上泪水。
2010年2月,刘燚转到中国康复中心做康复治疗。治疗师在她腿上绑上绷带,腰上系上腰围,降低血流到神经末梢的速度,每次训练都有溺水般濒临死亡的感觉。三个月后,她适应了轮椅,父母让她训练两根手指捡黄豆,天天做却丝毫没有进展,她情绪消沉。朱晓梅想带她出去散心,她不想去,硬被母亲拖出去:“叫也没用,现在你得听我的!”车祸后,她第一次来到户外,看到久别的蓝天白云,庆幸自己还活着。
车祸后,肇事者赔偿了80万,但抢救和治疗就花了150万,家底已基本掏空。2010年11月,刘燚从康复中心出院,因身体失去温度调节功能,只要温度低于24度,她就冻得浑身颤抖。父母带她到三亚过冬,刘燚渐渐能面对别人同情的目光。
2011年3月,一家人回到西安,刘燚吃饭、喝水要父母喂。上厕所、洗澡,要父母从床上或轮椅上抱上抱下。一次,她口渴,见父亲在沙发上打盹,唯一有点反应的右手边,放着平时喝水的奶瓶,她不忍叫醒父亲,用脖子的力量带动上半身,让右手接近奶瓶,累得满头大汗,奶瓶还是掉在地上。她哭了,父亲惊醒后忙安慰她,她哭得更加伤心。
朱晓梅也不再工作了,刘燚非常内疚。朱晓梅尽管天天服药,惊恐症还不时发作。一天,她抱着刘燚冰冷无力的手,喃喃哭诉:“多儿,你只有这个小拇指能动,可怎么活啊?妈妈宁愿把这双手给你……”刘燚不想让母亲如此悲痛,故作轻松地安慰母亲:“妈,小时候你给我讲过古希腊‘魔指公主阿诺落难的故事,她用手指轻轻一点,就能点石成金,我以后就是这个‘魔指公主了……”朱晓梅被她说得破涕而笑。
这时,刘燚已勉强能抬起胳膊,操控手指和手腕,借助重力下垂,通过唯一能动的右手小拇指,在手机或电脑上写些抒发苦闷的文字。
一天,朱晓梅收拾屋子,清理出一些旧东西要扔掉,里面有好几双是女儿以前的高跟鞋,有一双新鞋还没来得及穿。刘燚急了,让父亲把高跟鞋拿给她,成天守着高跟鞋。朱晓梅爱恨交加地发狠话:“要么你好好活着,要么我跟你一起去死!”想来想去,朱晓梅决定豁出去赌一把,拿出家中最后一笔存款,它是给保障女儿应急所需的安全基金,与其让这笔钱存在银行里,不如拿出来带着女儿去远行,把她从阴霾里扶到阳光下。2012年2月的一天,她郑重地对女儿说:“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趁我们俩现在还走得动、背得动你,准备把家里的应急资金取出来带你去欧洲旅行。”刘燚听了,眼泪顿时流了下来。这或许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旅行,用这样的方式面对“末日”,会少一些遗憾。
刘燚开始对照自助旅游网站制定行程路线,比对性价比预订酒店,预订飞机票,申请旅游签证等。临行前,她跟母亲一起去理发店整理头发,涂了指甲,感觉这次出行意义非同寻常……
2012年4月26日,一家三口从西安登上直飞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飞机,开始了这次非同寻常的欧洲之旅。朱晓梅有一位朋友在布鲁塞尔帮忙,一家就把这个城市当作几段行程的休息中转站。刘燚负责行程安排、导航和翻译,尽量用租车自驾等穷游方式。刘建国推轮椅,抱女儿上下车(船、飞机),朱晓梅帮女儿洗漱、饮食,每天都最后睡下。
这三个月是欧洲最好的旅游季节。在布鲁塞尔五月的季节里,刘燚用力呼吸,想记住这陌生又带有水气的新鲜气味。她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感谢自己的肺,或说感谢自己身体所残存的机能,虽然神经受损,切断了大脑指挥肌肉的通路,至少她的眼睛可以看到,耳朵可以听到,鼻子可以闻到,即便是有万千的坎坷和哀伤,她都没有理由再抱怨什么。
下一站是荷兰。刘建国租了辆白色小POLO,一路向北。荷兰有着最美的乡村风景和最悠闲自在的奶牛,美丽的郁金香开得精气十足。刘燚坐在轮椅上,置身于一大片花田中,她仰头望着湛蓝的天,情不自禁地叫道:“活着真好,我太幸福了!”母亲连忙给她拍下了珍贵的花田照。之后,一家三口去看了凡·高博物馆,刘燚心灵更受到大师的洗礼。
一切都没那么糟!“魔指公主”行走天下
接着去法国,游塞纳河,去卢浮宫看《蒙娜丽莎》。刘燚跟父母在香榭丽舍大街漫步,快到晚饭时间了,就随意挑了一间餐馆坐下,点了三文鱼冷盘、法式焗蜗牛,名字听起来都是人间美味,吃起来虽没有想象中惊艳,却也让刘燚感到饿得急。
在法国的一天晚上,朱晓梅帮刘燚在卫生间洗完澡抱她出来,因洗手间太滑,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却把刘燚紧紧地护在怀里,没让她受一点伤,自己胳膊却擦破了皮。那天晚上,刘燚怎么也睡不着,她回想过往母亲的“狠”,顿悟母爱其实永远都在!
再接下来是希腊、德国、捷克、波兰和瑞典、芬兰,坐邮船游览波罗的海,欣赏日出。父母还在瑞典给她买了一辆新轮椅。在挪威维格朗公园的生命之桥上,刘建国推着轮椅,刘燚转身看桥的另一边,朱晓梅轻抚婴儿雕塑,让刘燚感动得无以复加。
梵蒂冈博物馆有一著名的旋转楼梯,刘燚玩得正高兴,就任性地让父亲带她从楼梯下楼,谁知越往下走楼梯台阶越窄,父亲的力量控制不住轮椅和她的重力,危急关头,父亲侧身将头护在她身前,眼看着他们就要跟轮椅一起飞出去,一旁的游客及时伸手帮忙,父女俩才平安“着陆”。事后,她心有余悸:“爸,这多危险啊。”父亲却微笑着说:“爸爸的字典里没有危险这两个字。”刘燚潸然泪下。
2012年7月24日,一家三口终于结束欧洲行回到西安,经历35000公里的长途跋涉,总共只花费约14.8万人民币,刘燚却获得一种脱胎换骨般的生命体验,回家途中,刘燚一路哼歌看照片,笑起来酒窝深深的。朱晓梅从未见过女儿如此开心,她的心情也大好。
刘燚一边走,曾一边在电脑上敲下一些博文、短评等,发表在网络社区上,感动了许多人,母亲鼓励她全写出来,她就开始慢慢记录,并回忆她遭遇车祸以来发生的一切。每天起床后,父亲把她抱到轮椅上,她抬起右肩膀带动小胳膊,再慢慢用右手小拇指关节,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击键盘,常忙活几个小时,也写不了一千字。每天晚上她肩膀酸痛,右手小拇指关节麻木无知觉,小拇指关节上长了厚厚的茧子。到了冬天,刘燚特别怕冷,不敢出门,因为一旦肩膀受冻,她胳膊就会抬不起来,西安有暖气,父母还在她旁边加一个电暖气,在她腿上盖上被子或毛毯,再在她脖子上围一条围巾。
在近两年时间里,刘燚写下30多万字。她写到监护室里的父亲:“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是唯一在我最落魄时,能忍受我撒泼打滚的人”她写母亲:“母亲一度有了严重抑郁症,甚至穿着我的衣服照了很多照片……我不知世间所有母爱是否都一样,但它一定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她写到香榭丽舍大街的美食:“是食物养育了我们,我又怎么舍得死?不论是迷人的风景,还是美味食物,我活着就已很知足。”
在书的结尾,刘燚写道:“90天,35000公里,对于我们一家来说,心理上承受的压力和考验比身体还严峻,但是我们用三个最脆弱的支点撑起了最稳定的家庭三角,用爱、鼓励和包容走完了它……”写作的过程,也是一次对生命历程和爱的回望。刘燚脱胎换骨。2014年12月初,她用易懿笔名写的《一切都没那么糟》,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版,感动和激励了无数读者。同时,刘燚还兼职做旅行网站的平台,卖国外五大联赛门票,给一些单位翻译资料,给杂志写旅游文章。2015年7月,刘燚加盟了瑞典博动集团,她在欧洲旅游时买的轮椅就产自这一家生产康复用具的大型跨国集团,她写下求职宣言,因她英文水平好、形象好,文章写得出色,瑞典老板亲自请她到集团工作,工作没有时间和地点的要求。刘燚成了博动集团的翻译和文案。
2015年冬天,刘建国在体检时被查出血液有问题,一度怀疑是血癌,住进西安市中心医院,这令朱晓梅情绪大为波动,惊恐症有再度发作的迹象,刘燚一边安抚母亲,一边毅然决然地对父亲说:“如果真是这个病,我去给你配型,给你捐骨髓。”
最后,刘建国被确诊患了罕见的血红蛋白增高症,住50天的医院后,回到家中,朱晓梅感慨地说:“一家人一个都不能少!”她情绪再度稳定下来。
目前,刘燚创作的第二部书,已完成20多万字。接受记者采访时,刘燚说:她曾以为天塌了,一无所有,可因为有了父母的爱,借助着那有着神力的“魔指”,她终让阳光照进心房,一指光寒,她照样行走天下!她认同罗曼·罗兰说的:“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编辑/陈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