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尹群,本名尹百成,男,黑龙江青冈县人,1960年出生。业余写作。在《北方文学》《广州文艺》《鸭绿江》《当代小说》等多家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中篇小说《天天向上》被《小说选刊》转载。著有短篇小说集《葵花向阳》。黑龙江作协会员。
耿家屯的财主耿玉有,被土改工作队关在两间临时当作牢房的房子里已经三天了。此前,这支土改工作队已经将好几个邻近屯子的财主啪的一枪给崩了。原因就是那几个财主不老实,拒不交出家里的金银财宝,这不是抗拒新政权吗?耿玉有家的房子和土地已经被分光了。但这还不够。除了房子和土地,哪个财主家没有点“浮财”?所谓的“浮财”,就是金银细软。耿玉有把家眷们的金银首饰划拉划拉,交给了工作队。但工作队和农会主席高殿富依旧认定,耿家家大业大,拿出这么点东西,那不是上坟烧苞米叶子——糊弄鬼吗?耿玉有跟那几个被枪崩的地主是一路货色。对待这样的地主,不打他们是不会把藏起来的金银财宝通通交出来的。他们把耿玉有吊起来打。具体做法是,用麻绳拴住两根脚脖子,然后大头朝下,吊在房梁上。再然后,由翻了身的穷人们轮流打,皮鞭蘸凉水,加上棍子棒子的。谁不使劲打,就打谁。耿玉有爹一声妈一声地叫。打到最后,耿玉有实在抗不住,就说金银财宝埋在哪儿哪儿了,比如东荒的乱葬岗子,西沟的一棵老榆树下,或者是北岗自家的苞米地里。工作队就兴高采烈地扛着锨去挖,结果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却一无所获。回来接着再打。耿玉有就又说出个地方,工作队再去挖,依然是一无所获。工作队认为耿玉有这是在戏弄他们,就用更重的法子来收拾他。更重的法子是,将耿玉有的两条腿绑上,拴在马屁股后,再骑马跑,老百姓管这叫“捞高粱茬”。捞高粱茬,开始,只是让马慢慢走,骑在马上的人回头问地上的人口供,问东西藏在哪儿了,脸上挂着笑意。若是还不说出东西藏在什么地方,马上的人就会用两腿轻轻夹一夹马肚子,马就会小跑起来。地上的人呢,脸上的皮,手上的皮,腿上的皮,凡是露肉的地方,通通擦破了皮,到处是红红的。若是还硬下去,还不说,马上的人可真生气了,就会猛地照马屁股抽一鞭子。等到马停下来,再看地上的人,基本上,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耿玉有其实不是戏弄工作队,耿玉有是架不住打,是害怕,胡乱说的。
我们东北解放区的土地改革运动(简称“土改”),第一步是成立农会,再发动群众把地主打倒,把地主的土地房产分给穷人,这有个名堂,叫“砍大树”;第二步是逼着地主交出藏起来的金银财宝,这也有个名堂,叫“挖浮财”。合起来简称“砍挖”运动。这“砍”和“挖”两个字,让那些财主们听起来就心惊肉跳,浑身起鸡皮疙瘩。这“砍”与“挖”的过程,说白了就是通常所说的“斗地主”。斗地主选在晚上的时候多,常常斗到半夜。进入梦乡的人们,常常被农会传出的地主们鬼哭狼嚎的叫声惊醒。
耿家遭难,乡邻们唏嘘不已。他们个个胆颤心惊,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咋的了。率先站出来替耿玉有说话求情的,是耿家的那些长工们,由周老大带头,一伙人拥拥挤挤进了农会。农会是没收耿家的三间大瓦房,本来宽敞的屋子顿时满满当当。当着工作队和农会干部的面,怒气冲冲的周老大依旧把耿玉有称作“东家”。“东家”是我们东北旧时受雇于财主家的穷人对财主的称呼。周老大称耿玉有为东家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口。周老大说,我们老东家是个读过书的人,懂得啥是仁义道德。我敢说,天底下再没有像老东家这么仁义这么厚道的财主啦!可不像有的人,狼心狗肺,连牲口都不如。白披了张人皮!周老大这话是说给高殿富听的。高殿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着两臂往外推周老大,说去去去去。些个不知好歹的穷鬼!受地主老财剥削的日子你们还没受够吗?……周老大粗壮的膀子稍微一晃,高殿富就往后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周老大说,我给耿家当长工可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我已经给耿家当了半辈子长工了。没有老东家,就没有我周老大。周老大这句话却是看着工作队队长说的,周老大怕工作队不知道他跟耿玉有的关系。周老大这样强调自己跟耿家关系的密切,旨在说明自己对耿玉有的为人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又说,不但我周老大,你问问他们,你们说是不是?周老大把眼睛转向身后的众人。众人就全点头,齐声附和说没有老东家,我们这些人不都得拖家带口讨饭去吗?文质彬彬的工作队队长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哪,是还没有觉悟……周老大抽旱烟袋,那个文质彬彬的工作队队长刚说了半句话就猛烈地咳嗽起来,捂着鼻子闷声道,被人家地主老财给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周老大朝地上呸地吐了口痰,往前凑凑,我们老东家是个啥人,我最知道。周老大再一次强调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耿玉有:可不像你们说的那样,啥压迫呀,啥剥削呀,净扯淡。我们老东家平常对待我们,跟亲兄弟一样,跟老少爷们一样。初一十五,总是请我们这些长工“打牙祭”,猪肉炖粉条子,可劲造。周老大喘一口粗气,面孔红涨,唾沫星子飞溅到别人的脸上。别说是乡里乡亲,就是外地的要饭花子来了,不管认不认识,多咱都是让进屋里,坐在炕上,像客(音且)似的,吃饱喝足,走时不单单是拿吃的,还给灌瓶子烧酒拎着。不愿走的,可以留下过夜,住几天都行。住几天耿家老少也没一个人往外撵。知道梁山一百单八将里有个“小旋风”柴进吗,仗义疏财,我们老东家跟那柴进没啥两样。是的!周老大平时喜欢听人说书讲古。
耿家的另一长工朱老四,那年,他家的两个老人过世相隔没几天,朱老四没钱发送,别说是买两口棺材,连两个老人的寿衣都没钱买,打算就那么穿着活着时穿的破衣裳下葬。耿玉有知道了,把朱老四没鼻子带脸地好顿损,说这哪行?你朱老四就这么把两个老人发送了,你让我耿玉有的老脸往哪搁?耿玉有不是嘴上说说拉倒。耿玉有真的出钱出人,打料子(我们东北那地方都把棺材叫料子),做衣裳,帮朱老四发送了两位老人。
朱老四人有些窝囊,平时只知道埋头干活,沉默寡言。但朱老四是个红脸汉子,知恩图报,朱老四泪流满面地给工作队跪下了。
有人带头开了口,就像河水打开了闸门,随后,耿玉有家的佃户们也纷纷上前替耿家说话。佃户罗庭要说,要说耿老东家嘛,他可不是什么恶霸地主。要我说,耿老东家是个心慈面软的大善人。罗庭要说,他租耿家的地种好些年了,每遇到荒歉的年头,不用自己张嘴,耿老东家都给减免地租。谁家遇到啥为难着灾的事,求到耿老东家,没有不行的时候。逢年过节了,听说谁家吃不上饺子过不去年了,耿老东家从来没看过笑话。罗庭要问跟他一块来的几个佃户,你们说说,谁家没给你们减免过地租,谁家没吃过耿家的白面、猪肉?……
春风猛烈地摇撼着大树和房屋,摇落一地的枝枝杈杈;窗户缝发出呜呜呜凄厉的叫声。一只麻雀被风从树上刮落下来,扑棱落在了窗棱上,羽毛被风吹乱,惊恐地向屋内张望。
工作队的人对耿家长工和佃户们说的话半信半疑。那个文质彬彬的工作队队长叹息道,你们哪,太愚昧呀。地主老财给你们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们收买了。照你们这么说,耿玉有不是恶霸地主,反倒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那现在叫他把藏起来的金银财宝拿出来分给咱们穷苦百姓,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他怎么舍不得拿出来呀?啊?农会主席高殿富也在一边帮腔,说就是啊。他咋不把藏起来的金子银子拿出来分给大伙呢?他一家老小吃香的喝辣的,咋忍心让咱们穷人吃糠咽菜?他这不是黑心肝坏肠子是啥!
有人愤愤地接茬道,你们家当年也是财主,也那么有钱,你们家的金银财宝拿出来分给大伙了吗?你爹是不也是黑心肝坏肠子啊?高殿富冲上去扇那人一个大嘴巴。
农会的屋里屋外挤满了耿家屯的百姓,多是平日里受过耿家接济的乡里乡亲,众人七嘴八舌,说耿老爷真的是个好人,修桥,叠坝,盖学堂,请先生,哪一样不是耿老爷张罗在先?耿家的房子和地都被你们分光了,他攒下的金银财宝都买了房子买了地,救济了穷人,做了善事,哪还有那么多金子银子?有人躲在众人背后小声说,做事不讲良心也得讲个道理。耿家的财产,那是人家几辈子苦巴苦业挣下的,如今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生抢硬夺,这跟打家劫舍的胡子有啥两样?
工作队的人听见了,猛地一拍桌子,枪一指,再胡说,崩了你!众人就闭了嘴。文质彬彬的工作队队长冲那个拿枪的人摆摆手,紧一紧眉毛,指着高殿富说,连你们高主席都说他把金银财宝藏起来了,说他平时对待穷人如狼似虎,难道你们的高主席说的是假话吗?你们是不是都被耿家拿钱给收买了?工作队队长怀疑,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百姓替耿玉有说话,一定是耿家在背后做了手脚。
工作队队长所说的高主席,就是前面提到的农会主席高殿富。其实高殿富不是别人,他是耿玉有的外甥。高家原先也是本地的财主,你想,高家如果家境不好,耿玉有的父亲也不会把自家的闺女嫁给高家。高殿富的爹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从祖上继承下来的家产,到了高殿富他爹这,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土地一年比一年多,房子一年比一年多,金银财宝一年比一年多。但就一样,没儿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都是丫头片子,直到四十好几快奔五十了,好不容易才生了个带把儿的,就是高殿富。把高殿富他爹乐的,老来得子嘛,对这个宝贝儿子的溺爱程度是可想而知。那可不是一般的溺爱,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着。整天让高殿富骑在自己的脖颈上,会走之后就整天拿手牵着,走到哪儿领到哪儿,寸步不离。时不时的就赶上自家的大马车,拉着高殿富,爷俩上街里下馆子。喝得眼珠跟猴腚似的,哼哼呀呀地回来。天气暖和的日子,爷两个骑一匹马,把高殿富放在自己的肚子前,上自家的田里,去看长工们干活。或者把马骑到草甸子上,给高殿富打鸟,抓蝈蝈。反正事事都顺着高殿富的性子。老爷子如此,整个高家,从上到下,从老到少,谁还敢慢待?都把高殿富当成小祖宗一样供着,连那几个姐姐也不例外,谁碰了高殿富一手指头,高殿富就往地上一躺,打滚哭闹,这面老爷子听见了,轻则是骂,重则挨顿鞭子抽。如果高殿富在外面跟哪个孩子干仗吃了点亏,哭咧咧地回家向他爹娘一告状,高家人几乎是全体出动,找上门去替高殿富出气。所以,一般的穷人家,谁也不敢招惹他。
旧时,有钱人家,是很注重对后代的读书教育的。高殿富他爹在高殿富十来岁的时候,也给高殿富找了个好的私塾老师,想叫儿子好好读书,“学而优则仕”嘛,即使长大当不上什么大官,起码也能知书明理。谁知高殿富根本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本性顽劣。欺负别的小孩不说,连老师他也敢顶撞戏耍,趁老师睡着的时候薅老师的白胡子,往老师的茶壶里呲尿。别的孩子背文章背不下来老师可以打手板,高殿富背不下来,老师不敢打手板。高殿富他爹交待过了,我这个宝贝疙瘩,啥样也不能打。结果高殿富学来学去,什么也没学会,连自个儿的名字也写不下来,最后把老师给气跑了。
旧时,有钱人家的孩子,最大也就十几岁吧,便早早娶了媳妇成了家,这叫“早养儿子早得济”。高家也不例外。娶回来的媳妇,比高殿富大,大好几岁。大媳妇,小丈夫,旧时差不多都是这样。大媳妇嘛,首先是知道怎样过日子,再者是知道疼丈夫。还能操持家务。等于花一份的钱,既娶了个媳妇,又买了个丫鬟。高家给儿子娶的媳妇,是念过几天私塾的,长得也俊俏。开始还挺好,新婚燕尔,高殿富整天跟在媳妇屁股后粘糊。随着年龄的增长,高殿富身上的毛病也日渐增多,几乎是,旧时纨绔子弟身上有的臭毛病,高殿富身上都有,抽大烟,扎吗啡,逛窑子,耍大钱,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回家媳妇不管则已,管便动手打媳妇,下手狠毒,如此三番两次,媳妇实在忍无可忍,一气之下上了吊。再就没有人家的闺女肯嫁给高家。再穷的人家也不能把自家的孩子眼看着往火坑里推不是。屯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被他调戏污辱了,没一个敢声张。
高殿富他爹后来瘫巴了,躺在炕上,高殿富顺理成章地接了他爹的班,当上了高家的掌门人。高殿富对待家里的长工和佃户,可不像他爹。高殿富对待长工和佃户们是既刻薄又狠毒,整天凶神恶煞一般,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这样干得不对,就是那样干得不好,轻则骂,重则打。高殿富说,干活不下力,还想吃好的?干重活的时候也不让伙房给长工们做干粮吃,比如割小麦,往年都要给长工们淘米蒸黏豆包,可是到了高殿富这,让你吃小米干饭就不错了。小米饭不如黏豆包抗饿,长工们干不动活,躺在地里歇着,若是被他看见了,定是一顿暴打。对待佃户们也是如此,地租比谁家都重,遇到荒歉的年头也是照样该收多少收多少,无论佃户们怎么哀求,一分一厘也不减。逼得佃户们只好东挪西借,就差卖儿卖女了。没两年,整个耿家屯就找不到一个肯上高家干活的人。佃户们宁可舍近求远上外屯去租地种,也不租高家的地。大家说了,宁肯穷死饿死,也不沾高家的边。高殿富的老爹躺在炕上,骂不动打不动,眼睛一翻,活活气死。他爹一没,剩下个瞎眼老娘管不了他,没几年,一个殷实富裕的高家就被高殿富败祸个精光。
高殿富的舅舅耿玉有,眼看着高家出了这么个败家子,又急又气,没少替姐姐姐夫管教过高殿富,但骂也骂过,打也打过,无济于事。姐夫死后,耿玉有干脆把姐姐接到自己家来住,免得在家受那个牲口儿子的气。可是住了没几天,高殿富的母亲还是惦记着那个家。高家败落之后,高殿富身上的毛病一样也没改,又没钱,欠外面一屁股债。就厚着脸皮上他舅家借钱。开始耿玉有看在姐姐的面上,还借给他,总希望高殿富能浪子回头,重新把家再过起来。高殿富拿着借来的钱在外面依然是吃喝嫖赌胡作非为。耿玉有彻底绝望了。高殿富再来,耿玉有的脸子冷冷的,本来还高兴着呢,脸上还有笑,可一见高殿富进了门,脸子咔嚓就撂下来。赶上吃饭,耿玉有连让也不让。耿玉有的老伴看不下去,叫人给高殿富端菜盛饭,再热一壶烧酒。耿玉有把唾沫狠劲吐在地上,说,有那饭,还不如喂狗!撂下饭碗进里屋躺着去了。耿玉有就差没有宣布跟高殿富断绝甥舅关系了。
耿家跟高殿富变成势不两立的死对头是因为耿玉有的小老婆。有一回高殿富喝酒之后,竟然摸进了耿玉有的小老婆屋里,嘴里叫着“舅妈”,趁舅妈不注意,上舅妈的屁股上满满抓上一把。耿玉有的小老婆大呼小叫,惊动了整个耿家大院,醉醺醺的高殿富被耿玉有的儿子打个半死,扔到街上。耿玉有没有动手,但耿玉有在一边叫号,说给我往死打,打死他个牲口玩意!
高殿富躺在外面睡觉是常事,不喝多的时候,他知道找个草垛往里一钻。喝多了,手脚不听使唤,倒在哪儿睡哪儿。据说他的几根手指头就是这么冻掉的。当时幸好被耿家的长工周老大发现了,抱回来扔在草料棚子里,算是捡了一条狗命。土改之后,人们埋怨周老大,说他这哪是救了人哪,分明是救了一条狼,给耿家屯留下个大祸害啊!气得周老大恨不得把高殿富一铁锨给劈死。
土改开始,高殿富被划成了贫农成分,进了农会,当上了农会主席,带头斗争他舅,分他舅家的财产,当着众人的面扇他舅一个大嘴巴,由此得到了土改工作队的信任,那个文质彬彬的工作队队长慢条斯理地,说是从高殿富身上看到了农民阶级的革命斗争精神。
自打高殿富当上农会主席之后,身上整天扛着杆破枪,人见人怕,狗见狗跑。他将耿玉有的小老婆抓走,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天天晚上去斗争她,声称要从她的身上打开缺口。
高殿富以农会主席的身份,跑到区上,向新来的区长反映,说耿家家财万贯,谁不知道?我可是亲眼所见哪。那黄的白的,箱满柜满啊,那可全是耿家屯百姓的血汗啊。耿玉有的小老婆也招认了,说耿玉有确实把东西藏了起来。藏哪儿她不知道。如今他就拿出那么点破玩意糊弄政府,想蒙混过关,我们耿家屯的百姓是坚决不答应!
年轻的区长对农会主席的话深信不疑,在油灯下将耿玉有的名字重重地勾上一笔,给工作队队长下了话,耿玉有如果再不交出财宝的话,明天就枪毙。那时,一个小小的区长(相当于今天的乡长)就有权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耿玉有要被枪崩的头天晚上,他的几个儿子去给他送最后一顿饭,小鸡炖粉条,豆油烙饼,另有一壶滚烫的烧酒。耿玉有一看,眼泪就下来了。耿玉有被折磨得有气无力,一想到天亮就要被枪崩,哪还能吃下饭去。爷几个抱头痛哭。哭罢,老大小声问他爹,咱家到底还有没有金子银子?有的话,你就赶紧拿出来吧。再不拿出来,明儿个一早,你的命就保不住啦!耿玉有叹息一声,说傻小子,你当你爹真是个财迷呢?爹能分不出大小头吗?是银子重要还是命重要?没有了。真的没有啦。几个儿子心就瓦凉,那咋整?咱也不能就这么等死啊。几个儿子小声嘀咕,要不,咱哥几个背上爹连夜跑吧。当时,看管耿玉有的人也是耿家屯的两个贫农,耿玉有平时对屯子人都不错,耿玉有的大儿子想要买通他俩。但耿玉有不同意。耿玉有说,傻小子,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那样一来,我是跑了,你们能好吗,都得挨枪子啊。听耿玉有一说,昏暗中默然无声。最后还是耿玉有说话了,耿玉有叮嘱几个儿子,回去吧,找人贪黑给我把衣裳做了,把料子(棺材)打好吧。
几个儿子哭着出门。这时,耿玉有的老伴儿在几个儿媳的搀扶下也来了。耿玉有的老伴儿拉着老头子的手哭。哭着哭着,忽地想起了啥,耿玉有的老伴儿在怀里掏了一阵,最后掏出样东西,塞到耿玉有的手里。几个儿子以为母亲是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了,瞪大了眼睛看过来。那一瞬,大家心里都埋怨这老太太真糊涂,咋到这时候才肯拿出来,眼看老爷子都快被折磨死了。耿玉有问是啥,老伴儿颤声说,就是那年那两个借马的人留下的那张纸。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耿玉有紧紧抓住老伴儿的手,这么些年,你还留着呢?放在哪儿了?老伴儿说放在枕头里了。耿玉有哆哆嗦嗦地把那张纸凑到麻油灯下,看了又看,看着看着禁不住老泪纵横,老伴儿拿冰凉的袖头给老头子擦眼泪,一面焦急地问耿玉有,有用没有啊?耿玉有哆嗦着把那张纸交给老大,说,快去交给区长,能不能救爹这条老命,就看它啦!
老大老二揣上那张纸,连夜跑到区里,把那张皱巴巴的纸当面交到了年轻区长的手上。
据黑龙江《望奎县志》记载,1939年的初冬,一个飘着清雪的夜晚,耿家大院扑通扑通接连两声,先后从高墙上跳进两条黑影。几条看家大狗同时叫着扑了上去。家人以为是来了胡子,噗地吹灭了灯,刚要抄家伙出门,门外进来两个衣着单薄的人,手里握着短枪,走在前面的人压低声音对耿家人说,别害怕,我们不是胡子,我们是抗联。是打鬼子的队伍。那人转身对他身后的人说,这是我们二支队冯队长。惊魂未定的耿玉有忙上前鞠躬,然后把灯点着。借着昏暗的灯火,耿玉有打量着站在门口的冯队长。那人面容清瘦,却从容镇定,身无匪气。再说,胡子哪有两个人出来打家劫舍的。耿玉有回身吩咐战战兢兢的家人赶紧准备饭菜,说长官肯定是饿了。冯队长摆摆手,说不用。情况紧急,咱们长话短说,是这样,我们二支队往绥棱山里转移,今天傍晚,在通肯河边的一个屯子(事后得知这个屯子叫高家烧锅屯)与尾随的鬼子和伪军打了一仗,鬼子吃了亏,我们也牺牲了两个战士。他是我的警卫员,我俩的马被打死了。现在我们的队伍已经头前往山里去了,我们想冲你家借两匹马,也好连夜追赶队伍。耿玉有没等冯队长说完,便爽快地答应道,你们打小鬼子,我就是白送给你们两匹马也是应该的。亲自倒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白开水。一面说,贵客临门,一定得吃完饭再走。那姓冯的队长警惕性很高,一是对耿家到底是啥样人家不知底细,二是唯恐夜长梦多,只说早点赶上队伍。耿玉有没再挽留,亲自上马棚挑了两匹快马,叫家人捡了半面袋冻豆包,两袋小米,两捆粉条子,一角子猪肉,一并给冯队长带上。耿玉有忙活这些的时候,那个年轻的警卫员一直端着枪望着门外,而那个冯队长则死死地盯着耿玉有的一举一动,直到此时,冯队长方才把心放下。冯队长收起枪说,这马呢,我们是借。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加倍偿还给你们。这样,空口无凭,我给你留张借条。相信我们一定能把小鬼子赶走。如果日后你们真的找不到我们,你们可以凭着这张借条,上当地政府要这笔钱。我们的政府到啥时候都会认这笔账的。耿玉有说那是那是,找了张黄表纸,冯队长刷刷写完,交给耿玉有,嘱咐一定保管好。回头又说,明天,老掌柜要派几个家人出去找马,就说马丢了。说完出门上马离去。耿玉有把那张借条交给老伴,过后就把这事给忘了。老伴把借条放进枕头里(当时主要是怕被伪满的狗腿子们发现,那样的话,一家人的命就全完蛋了),这一搁就是七八年,幸亏关键时刻老伴想起了它。
耿玉有从此之后,不但保住了性命,耿家的财产,也没有像其他的地主那样分个精光(先分光了,后来又给退回来一部分):房子留够耿家人住的,地留够耿家人种的。那张借条成了耿玉有的护身符,凭着这张借条,后来的多次运动,耿玉有都一关一关地过来了。至多是,斗争别的“黑五类”的时候,叫他去站在一边陪绑。1979年,已是耄耋之年的耿玉有摘掉了地主帽子。若干年后,耿氏后人中,有种田大户,有民营企业家,有名校大学生,备受社会瞩目。
耿玉有的外甥高殿富死于文革时期。当时,担任公社革委会主任的高殿富,被造反派揪斗。造反派给高殿富戴纸糊的高帽子,让高殿富交代问题,诸如生活作风问题,经济问题,历史问题,等等。高殿富拒不交代。也不低头认罪。造反派把他的脑袋摁下去,他再抬起来。摁下去,抬起来。脖子硬硬的。造反派就搬来几块红砖,捆一起,专门用细铁丝吊在高殿富硬硬的脖子上,这回高殿富的脖子再也挺不起来,细铁丝往肉里勒。高殿富低着头骂:你们这帮小王八蛋!老子当年斗地主,干革命的时候,还没有你们呢!你们算老几,竟敢斗争老子?造反派更火了,动了手,轮流扇高殿富的耳光,从后面踹高殿富的屁股,一脚把高殿富踹到凳子下,再薅起来,再站到凳子上,继续扇耳光,继续踹屁股。如此反复。高殿富不堪忍受,趁人不备投了井,用造反派的说法,叫“自绝于人民”。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