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心

白侍郎

第1章“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每年农历八月是海宁盐官镇最热闹的时节，秋阳朗照，金风宜人，满郭人争江上望，欲睹钱塘秋潮之风采。而盐官镇的宝塔一线潮也从未让人失望，起潮时形如海天一线，声似万马奔腾，继而素练横江翻滚而至，雷霆万钧，顷刻间便化作数米高的、宛如冰山雪峰般的滔天水墙，倾涛泻浪，喷珠溅玉，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这一日，潮水刚过，江面粼粼，秋花成绣，许多年轻男女结伴坐在观潮亭中，兀自流连，江边亦有不少商贩，携了香石、珠串、花粉等物巧言叫卖。观潮亭外一株合欢树下聚起了层层人群，中间的空地上排列了七盘一鼓，一名身着蓝衣、脸罩轻纱的女子正在盘鼓上翩跹起舞。她的舞姿曼妙而迅敏，时而长袖逶迤，时而踏盘而旋，腾跃、顿踏，每每都是前足将离鼓面，后足就刚好踏在另一鼓面上，双足弹跳连续不绝，竟始终不曾落在同一鼓面上，手腕上的钏子和脚踝上的铃铛应和着鼓声，显得既柔美又刚劲。人们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几乎绝世的舞蹈，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外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相貌清丽的白衣女子，淡远出尘的目光悠悠飘过来的时候，手心里握着的一个深褐色小圆鼎骤然笼上一层薄薄的、时隐时现的黑色雾气。“好重的妖气。”白鸢微微蹙眉，手腕一翻，将圆鼎没入袖中。她看向舞者的时候，对方也正好转过头来，一边在盘上纵身飞跃，一边冷冷看了她一眼。舞毕，女子收敛水袖，对着掌声雷动的观众巧笑行礼，之后不顾某些达观公子的温言挽留，分花拂柳般穿过人群，款款离开。“我在此盘桓三日，终是把你引来了。”行至白鸢身旁，蓝衣舞者轻轻转头，以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然后优雅地扶了扶鬓边的风信子。微风把她脸上绣着古老花纹的面纱吹开一角，白鸢只来得及看见一张蕴着冷意的饱满嘴唇，舞者一拧腰，已飞快沿着江岸掠开，蓝色裙裾像一只御风而行的飞燕。白鸢一甩袖子，毫不犹豫地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朝着没有人烟的地方疾驰，片刻之后，蓝衣舞者停了下来，轻轻站在江面上。她的上半身仍是原来的模样，双脚却突然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鱼尾，在江水里摇摆着，掀起雪白巨浪。“大胆海妖，本法师在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木兰鼎在袖中不安地震动着，接连发出悠长的嗡声，白鸢脸色凛然，站在江边抬首喝斥。“哼，小小凡人术士，也敢在我塞壬岛河篱面前班门弄斧，简直不自量力！”蓝衣舞者巍然站在浪尖，拉下脸上的面纱。狂风把她漆黑的长发吹开，显得又凌乱又妩媚，鬓边的蓝色风信子摇曳欲飞，使她整个人看起来仿若神祗。“塞壬岛，河篱……”白鸢用复杂的目光盯着蓝衣舞者看了许久，即便同样身为女人，在看到对方美到极致的容颜时仍是不免窒住了呼吸。她缓慢从胸臆中吐出一口气，压抑着心里的震惊，“你是海巫？”河篱冷哼一声：“还不算孤陋寡闻，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不快放了我妹妹雾藻！”白鸢怔了怔，想起半月前被她收入木兰鼎的少女，也是长了一副跟眼前这个人极为相似的绝美容貌。那天她刚到海宁，就看见那少女正提着裙子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户人家窗下，一双天真无辜的眼睛忽闪着，若不是木兰鼎及时发出感应到妖气的信号，白鸢几乎要被她牲畜无害的表象给骗了。“原来你是雾藻的姐姐，怪不得。不过……”白鸢悠悠一笑，声音冷如寒冰，“即便是水陆两界法力修为最高的海巫，也首先是非人，那么少不得，我要为民除害了！”说着，她伸开右手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凛凛杀气骤然透体而出，鼓起白袍。“为民除害？”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河篱忍不住掩唇轻笑，手腕上的钏子也跟着发出细碎地撞击声。她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白鸢一番，眼角眉梢同时带出几分不屑，声音不紧不慢：“一个连灵魂都不完整的人，却在这里谈什么为民，有些大言不惭了吧？”她顿了顿，眼中的不屑杂上一丝磊落的怜悯：“你明明连善恶都无法区分。”“你说什么？！”白鸢身子一震，脸色霎时苍白下来，“你听谁说的？”“这还需要听别人说吗？身为塞壬岛海巫，若连这点眼力都无，还称什么水陆两界法力修为最高！”河篱在白浪中凌风而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白鸢的表情，“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这副躯体里面，只有半颗心，对吗？”白鸢瞳孔一紧，只觉连呼吸都急促了。“你是不是经常觉得人生了无生趣？”河篱却似没看到白鸢眼里陡然散发出的阴森光芒，声音如冷月照水，温柔而宁静，却带了些事不关己的冷漠，“因为你无法爱任何人，也无法对任何人表达善意，同样，别人的爱和善意你也感受不到。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笃信自己设定的是非观，不懂怜悯，缺少慈悲和敬畏之心，所以你只能拼命地修习术法，因为除了术法，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河篱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鸢，嘴角噙着丝轻蔑，毫不犹豫地给了她最后一击：“看吧，你还那么年轻，就已经在学习《巫阳古书》里以阴邪著称的驭灵术了，真可怜啊，你和那些无依无存的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你闭嘴！”再也抑制不住，白鸢深吸一口气，冷着脸打断她，“废话真多，是想激怒我吗？”“激怒你？”河篱冷笑，“你还真能高估自己。”“那么，出手吧。”白鸢两手搭在一起捏了一个决，全身白衣霎时鼓起，猎猎如舞，“你若赢了，就带你妹妹雾藻走，你若输了，就留下来一起做我木兰鼎中供我驭使的死灵吧，堂堂海巫做成的死灵，应该不同凡响呢。”说着，她腾空跃起，与江心浪尖的河篱遥遥相对，然后将木兰鼎平举在前，眉目如霜：“手非我手，息非我息，一切皆乃诸灵之手，诸灵之息……”“才炼了半年的驭灵术就急着用了？”河篱神色一凛，长发在白浪里被风吹成美丽的扇形，头发里的风信子更加剧烈地摇曳着，“找死！”她裾如飞燕，袖如回雪，只轻轻一扬手，江水像是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在她手中化成一道滔天巨浪，铺天盖地向着白鸢砸去。远方隐隐传来人们的惊呼：“快看，潮又来了！”第2章此刻，距离盐官镇两百里外的太湖上，双桅船中的白衣公子骤然从梦中惊起。额上蒙了一层细密汗珠，湖歆神思恍惚地坐在甲板上，只觉心闷得厉害，一如四十七年前，那个相貌清丽的白衣女子将一纸符咒按进他的心口里。刚刚梦见她了，奇怪啊，这么多年来，他极少能够梦见她，她绝情如此，甚至不肯在他梦里出现。湖歆蹙着眉，抬手捂住左胸，微微喘息。梦里，她仍是一身如雪白衣，只是袖子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像雪地里盛放的红梅。那血是他的，还是她的？湖歆摇摇头，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天他们在太湖上激战了许久，漫天飞雪被搅得如同花间纷乱的蝴蝶，熙熙攘攘地在他们身边盘旋着，却不靠近。他说：“我虽为妖，但不曾害人，你为何执意杀我？”她的声音硬如磐石，眉头习惯性地轻蹙着，“天下没有不害人的妖，你既是妖，便迟早必会害人。”“善恶在心，本不能以人妖区分。白鸢，你修为不低，竟连这些都没参透吗？”乱雪渐欲迷人眼，湖歆的目光静谧而温柔。“这些都是废话，人妖毕竟殊途。”白鸢轻垂眼睑，这样她既能看见湖歆的身形动作，又不会看见他哀伤的脸和落寞的眼神。“何况你真的从未害过人吗？三年前山西大旱，赤地数千里，民间无米炊，是左云县县令秦思臣为民请命，向朝廷求得赈灾的粮款，百姓才得以逃过一劫，后来你却杀了他！你的妖性一向隐藏得很好，若不是因为杀了秦思臣，或许我还不会注意到你。”“白鸢，赈灾款是秦思臣求得的没错，可你不知，那笔粮款有大半也是被他私吞的，剩余的再被逐级贪污，到百姓手中已经杯水车薪。”湖歆定定看着她，耐心解释，幽谷般的眼睛带着些沉痛，“若仅是如此，我也不必杀他，可他空做了一副清廉为民的假象，背地里却荒淫贪婪，腐败不堪，甚至他的劣迹被手下衙役发现之后，他竟不惜杀人灭口。白鸢，这样的官，若不诛之，百姓终受其害啊……”“那也不必……”白鸢的声音低下去，似是有了一丝松动，但仅一瞬，她又抬高声音，“即便如此，他的生死也不该由你来定。湖歆，我只信一句人妖殊途，何况我是法师，天命难违。你，受死吧……”“你真的要杀我？”湖歆微微侧头深深看她，似乎仍在妄想着她的转念。“三月之前我接近你，就是为了今日。”白鸢深吸一口气，捻指做出一道符，清丽的脸和空中纷扬的雪花一样白，一样冷：“湖歆，你别怪我。”她周身骤然光芒大盛，雪白的光线中似乎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与她的身体乍分又合，接着再次分开。如此反复了几次，像是一滴水，终于被硬生生分成了两滴，那个影子渐渐变成细细的一线，涌动着，转瞬被吸入符纸中。“湖歆，我不忍杀你，但我必须镇住你。”她的声音像渺无踪迹的风，头发缠绕着飞雪，“以心为咒，你永生都会被我牵绊。”说完，她跃起，飞掠，欺身向前，湖歆却不再躲，只静静看着她。符咒入心的一刹那，他痛苦地弯下身子，浑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走。然而他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她的脸，想记住她的容颜。他问她：“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然后沉重地跌入水中，从此再未得到她的回答。“先生，我回来了！”红鸾忽然从湖心冒出来，轻盈地跃上甲板，继而吸了吸鼻子：“我才下水一会，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湖歆愣愣看着她，眼神像大雾弥漫的幽谷，他这才想起来他是坐在甲板上喝酒，然后就不知不觉扶着酒坛睡着了，他挪了挪，发现半边身子仍麻麻的。红鸾抓过湖歆放在脚边的一只白玉酒杯，晃了晃：“这是什么酒啊，好大的劲儿。”“醉颜酡，加了醉心花的种子，能致幻的，别碰。”“致幻？”红鸾吓了一跳，忙不迭丢开酒杯，又皱眉叫道，“我说你的脑袋是不是喝酒喝傻掉了，醉心花，那不是毒花吗？你就算想死，也好歹选个痛快点的死法吧！”“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先生我不是教过你做人要尊老爱幼吗？哦不对，是做鱼。”湖歆斜斜瞪她一眼，接着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半眯着眼：“谁说我要死了，醉颜酡我也就一年喝一次而已，以前每年我也会喝，只是偏巧没被你发现罢了，你这个鱼吧，有时候还是挺好糊弄的。”他神色间杂上一丝哀伤，静悄悄的语气仿佛叹息：“四十七年前的今天，是我和白鸢第一次相遇的日子。”红鸾屏住呼吸，瞳里涌动着清晨初雪般的光芒，四十七年前的今天，是先生和那个将他镇入幽渊的白衣女法师的初遇吗？先生要说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要跟她说起他的往事了吗？她静静等着，然而湖歆却没有再说下去的迹象，只轻轻靠着船身闭起眼睛，洁白的脸上有微醺的嫣红。可红鸾知道，他即使醉了心里仍清醒无比，所以他总是那么落寞。虽然他总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落寞的不那么明显。红鸾轻轻抓住他的袖子，眼睛里笼上深深的怜惜：“先生，你是不是很难受？”湖歆忽地睁眼，温柔笑了，他揉揉她湿漉漉的头发，扬了扬嘴角：“我不难受，倒是，有些饿了。”“好啦，我去做饭。”红鸾气鼓鼓地站起来。“糟了！”红鸾刚刚转身，就听湖歆一声惊呼，诧异回首，就见湖歆踉跄着站起，踢倒了酒杯。他说：“我怎么感觉，白鸢是不是出事了？”第3章黑暗汹涌而至，雪白的袍子在水里晕开，像一朵怒放的白莲。白鸢挣扎着，然而越是挣扎，那些缠绕在她身上的密密麻麻的水草就束得越紧，它们像是一条条有生命的蛇，勒得她喘不上起来，又像是锋利的刀刃，刺进她的皮肤里。又冷又疼。一轮又一轮的攻击，海巫河篱的法力修为对于白鸢是压倒性的优势，在如此强大的法力压迫下，被白鸢放出去的死灵纷纷尖叫着、争先恐后地重新躲进木兰鼎中，再不肯出来。腥咸的江水灌进嘴里，白鸢觉得呼吸越发吃力，她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却抓住了一把水草。“我怕水……”她低低吐出一句，然而声音转瞬就被江水吞噬。她张开嘴想咳嗽，却有更多的水涌进胸臆里，白鸢觉得意识开始模糊了，甚至，出现了幻觉。幽蓝的视线里，那些随波飘摇的水草仿佛变成了陆上葱茏的树木，叶子是椭圆细长的，在秋风秋雨里哗啦啦地唱着歌。她穿着蓑衣，头戴斗笠，闪过几根树枝，跳过几点水坑，冒冒失失地闯入临湖一座孤宅。那宅子的主人一身白衣片尘不染，长发被一根带子扎着，潇洒蕴藉。他有些寂寥地临窗而坐，正看着外间落雨出神，指间捏一个小巧剔透的白玉酒杯。“先生，雨下得急，天又黑了，可否容我在此借宿一夜？”她扶了扶斗笠，冲窗内的人喊。那人的目光终于凝聚起来，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来访，眼神中有些微诧异。接着，他放下酒杯，唇边绽出一个惑人的笑容：“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姑娘请进。”许多纷乱的画面像雪片一样在白鸢眼前盘旋着，时断时续，画面中全是她和那个白衣的年轻公子。他们时而执笔共赋，他吟、她写；时而烛下弄妆，她垂目、他画眉；时而他抚琴、她起舞；时而欢饮达旦，夜夜笙歌，他们像所有温情恩爱的神仙眷侣一样，卿怜我，我怜卿，朝夕缱绻。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可是，良人是谁，那个一直对她温柔笑着的白衣公子，是谁？白鸢恍恍惚惚，眼皮越发沉重。因此，她没有注意到，当她濒临昏迷的时候，袖中的木兰鼎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嗡啸，然后那些束缚她的水草便如吃痛一般，齐齐松开了几分。“有本事，就把雾藻的灵放出来跟我战斗！”似乎意识到白鸢正在失去意识，河篱尾巴一甩，轻而易举地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抛在浪尖上。那些缠着她的水草像是接受了什么命令，齐刷刷地放开她，退回水里。“你当我是傻子吗？”纷乱的影像消失不见，白鸢莫名觉得空虚，她闷声咳嗽了一阵，冷笑着抹去唇角残血，“你得到雾藻的灵，我还能有命活吗？像这样，她被我束缚着，你至少还有三分忌惮。别忘了，死灵是主人最忠实的奴隶，主人让它生，它就生；主人让它死，它就死，你若杀了我，我保证雾藻不会比我多活片刻！”“你以为我破不了你的驭灵术吗？”河篱怒极，扬起尾巴打在白鸢的脸上，霎时又是一道血痕，“我不过看在你心智尚不完整的份上想给你留个余地，塞壬岛海巫，岂是你能威胁的？你若还执迷不悟，莫要怪我下杀手了！”白鸢跌坐在浪尖，发梢在水里丝丝缕缕地散开，像一把海藻。她的脸苍白如纸，只颊上一抹惊心的血痕，鬼魅般嫣红，她短促地笑了一声，眼中骤然涌上颓唐和自弃的神色：“杀就杀吧，你以为我活得很开心吗？”河篱面沉如水，冷漠地看着她：“既然如此，我便先除了你，再救雾藻！”说着，她右手扬起，翻转手腕，只凌空一抓，江水便被她的力量引导着，化为一把透明的剑，然后顺着她的手势呼啸着向白鸢飞去。白鸢安静地闭上眼睛，唇角噙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默默等待，坦然而美丽。利剑透体而入的声音，白鸢下意识身子一震，然而并没有感受到心脏被洞穿的钝痛和冰冷。“怎么，还是担心我会对雾藻不利吗？”白鸢睁开眼睛，嗤笑。然而下一瞬，她就看到了面前单膝而跪的白衣公子，他背对着她，整个身子似乎要蜷缩成一团。那把水剑从他胸口穿过，从背后透出，鲜血沿着剑尖淅淅沥沥地滴落，像上好的珊瑚珠子。“河篱……”他微弱地抬了抬头，然后又痛得皱紧眉毛，吸着气，“可否，饶她一命……”“湖歆？”一听到对方叫出自己的名字，河篱脸上闪现出莫名的情绪，待完全认清了来人，她大惊失色地上前几步，巨大的鱼尾同时变回人腿的形状，“天，湖歆，怎么会是你？”河篱扶住湖歆摇摇欲坠的身子，带着他和白鸢平稳地从浪尖落回到岸上，“你忍着些。”说完，她伸手轻轻按在湖歆胸口的水剑上，默念了一句什么，那把水剑忽然就不见了，接着她用手捂住湖歆的伤口，再次催动咒语。伤口却没有愈合的迹象，她摸了摸湖歆颈中动脉，诧异，方才一直应敌，心神动荡，竟没有立刻察觉，“你不是实体？你被谁束缚了，竟然需要使用离魂术？”湖歆笑，眉毛微搐：“河篱，三百年不见，我仍记得当初塞壬岛，你以一曲《七盘舞》艳惊四座。”“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看着他的伤口依然汩汩地流出血来，河篱焦急地打断，“究竟是谁束缚了你？我以为以你的功力，天下尽可踏遍。还有，你为什么要救她？”她指了指呆呆跪在湖歆身边一言不发的白鸢，后者的眼神飞快变幻，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河篱，当年你误食楼梅草命悬一线，是我救了你，现在，可否卖我个人情，放过她。”湖歆看了一眼白鸢，又转回视线，“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取人性命，但是不管有什么原因，都请你放她一条生路。河篱，算我求你……”“你也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取人性命……”河篱冷了脸，“她抓了雾藻，要拿她做死灵。”“你是说，你的妹妹雾藻？我没记错的话，三百年前她才刚出生吧，我还抱过她，好端端地怎么会……”“这就要问她了。”河篱瞪了白鸢一眼，眉间寒光如冷厉刀剑，“雾藻看上了海宁的一个弄潮儿，偷偷跑出来看他，才刚上岸就被抓了……”“哦？才这么小就学人家思春了？”湖歆笑了一下，转了转头，“白鸢，你放了雾藻吧，塞壬岛的海妖们虽为非人，远古时也曾以歌声引诱航海者，导致航船触礁沉没，但是至少近五百年来，他们都不曾再害人了。再说，雾藻虽年幼，但海妖的法力修为天生在人类之上，你以她做死灵，控制不好的话很容易被反噬的。”白鸢仍旧有些发呆，她看着湖歆，似乎是在极力从记忆里搜寻什么，许久才低低吐出一句：“天下没有不害人的妖……”“你看吧，她就是这样油盐不进！”河篱叫起来，“要是能说得通，我又何苦杀她！”“连一根筋的毛病都没变啊……”湖歆叹息着，刚想说什么，然而甫一开口就痛苦地蜷缩起身子。他将头抵在地上，咬着牙，抑制着就要脱口而出的呻吟。就在此刻，河篱忽然发现湖歆的周身竟缓慢地渗出血来，不仅是被水剑刺出的伤口，他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丝丝缕缕地渗着血，转眼就红透了白衣。“这是……”河篱忍不住低呼，神色大惊，“天哪，这是……碎血之术？”自从见了湖歆就有些魂不守舍的白鸢也吃了一惊。碎血之术，她听师傅提过，那是一种瞬间将元神打碎成沙尘般微小粒子的术法，主要是为了使元神分散成肉眼不可感知的状态，用于逃跑、躲避，之后再将这些粒子重组，每施行一次，就相当于受一次凌迟之刑，对身体损伤极大。河篱抱住快要昏迷过去的湖歆：“告诉我，究竟你在躲避什么，是那个束缚住你的人吗？可是，你都能使用碎血之术了，还有什么束缚是冲不破的？”“算了算了……”湖歆说不出话，河篱又道，“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你必须马上跟你的实体融合，否则你会血崩而死。我立刻送你回去！”说完，河篱闭眼，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湖歆头顶的百汇穴上，念了一句：“幽界缚魂，听之来此！”然后她猛然睁开眼睛：“湖歆，你的实体外面布了符咒，元神进不去。”她愣了愣：“是有灵性的心咒啊，你是为了不让心咒发现你的离开，才不惜使用碎血之术的吗？那好，我帮你破掉它……”“河篱……”河篱正准备施法，手腕却被湖歆拉住，他将眼睛睁开一线，轻轻说，“不能破掉……不然，束缚我的那个人，她的心就会碎掉……连同她的肉身，亦会顷刻灰飞。”他的手又重新垂下去，苍白的面容像凋零的梨花。第4章太湖双桅船上，红鸾急得团团直转。船舱里再无第二个人，只有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侧躺在榻上，微微喘息着，胸口处赫然有一处极深的伤口，虽然缠了厚厚的纱布，仍不断汩汩地流出血来。“怎么办、怎么办，血止不住啊……”红鸾无措地张着染满血的手，看着散了一地的各种伤药，急得要哭出来，“先生，你要快些回来啊，红鸾快没有办法了。”她一边念叨，一边匆匆奔到舱口，向东南方眺望，然而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神瞬间凝住了。那里，似乎有一团水波一样的光影缓缓涌动着，逐渐凝聚，成为有形。红鸾揉揉眼睛，惊讶地发现那团光影幻化成了一个人的形状，只是那个人仍非真正的实体，而是像一团白色雾气一样孤零零地飘在半空。“那是、那不会是……”红鸾心里涌上深深的恐惧，急奔至榻前，推着重伤昏迷的白狐，“先生，先生，你快些回来呀，心咒苏醒了！白鸢、白鸢已经发现你不见了，你快回来呀，她会过来杀了你的……”然而白狐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全身都在渗着血。红鸾急促地喘气，又奔到舱口，看了一眼那个仍在湖边徘徊的白色人影，忽然蹲下身子，将满是鲜血的手浸入湖水中，口中默念咒语。湖水涌动着，最上面的那一层静静脱离湖面，飘起来，以半球的形状在空中缓慢延展，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泡，把整艘双桅船罩在里面。那个白色人影一言不发地看着红鸾布好法阵，微微蹙着眉似在思索，过了一会，她沿着湖面飘过来。“你别过来！”红鸾伸开手站在甲板上，苍白着一张脸，“我、我已经修炼五百年了哦，我很厉害的！况且、况且我最擅长操纵水，在湖上你打不过我的！”“他受伤了吗？”白色人影静悄悄看着红鸾，神色凝重，她的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面容也是如水波一般。“才没有，先生好好的在船里睡觉呢！”红鸾心虚地叉着腰，“你也知道的，我家先生爱喝酒，喝醉了就要睡觉。还有还有，先生睡觉不穿衣服的，你不能进！”白色人影不语，轻轻抬手，隔空点在红鸾布下的法阵上，念了一句“破”，那个巨大的气泡颤抖着，“砰”地一声碎裂，重新化为碧绿的湖水，红鸾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哎呀！”狼狈地擦着脸，眼看那个白色人影愈飘愈近，红鸾跳起来，“我说你，说了不让你进来了！”她一把扯住白色人影的袖子，然而手中空空如也，那个影子直接穿过红鸾的身体，毫不受阻的一路走到榻前。察觉到红衣少女要在背后动手，人影沉声道：“你虽为人形，却非修炼得来，而是你家先生用自身灵力为你画形而成，如今湖歆命在旦夕，你维持人形尚且艰难，遑论与我一战？”幽渊在太湖之下百丈，是个光线无法到达的地方，湖歆刚被镇入时，红鸾还是一条鱼。那天太湖上飘着百年不遇的大雪，湖歆和白鸢激烈交战，最后湖歆败，跌入幽渊，而那个白衣女法师只是静静地站在江边，眼神有些茫然，雪片纷纷扬扬落了满肩，她都忘了拂开。这些，都是红鸾亲眼看着发生的，而她与湖歆的对话是在三天后才开始的，起初他只是自语般道：“这里真黑呀。”红鸾吓了一跳，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是真的在跟她说话的，因为她早已习惯夜视，而他的眼睛是看着她的。“你能看见我？”红鸾小声问。“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些孩子般的戏虐，却很有磁性。“你怕黑吗？”红鸾小心翼翼的看着那个坐在地上，双脚被水草缚在珊瑚上， 心口的万字形符咒犹自闪烁的白衣公子。“有些不习惯。”他歪了歪头，坦然。“我有夜明珠，要我点起来吗？”红鸾说。那个人身子动了动，不客气地冒出一句：“那你不早说。”红鸾游到珊瑚后面，鼓捣了一阵，片刻之后整个黑暗里便有柔和的光慢慢浸染开来。“原来是一条鱼啊。”看着那条瘦瘦的鱼拍着双鳍将夜明珠挂在最高的一株珊瑚上，白衣公子道，“你怎么会有夜明珠呢？”“我捡到的。”红鸾说，“不过我不需要光，就把它用布包起来藏在珊瑚林后面了。”他就微笑起来：“你身体的颜色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呢？”她只是一条鱼，并没有名字，湖歆帮她画形为人，给她起了名字，这么多年，她是他唯一的陪伴。“你要是敢动我家先生一根汗毛，我跟你拼命！”红鸾怔了一下，急急跑上前，她无法推开没有实体的人影，于是反手抱住榻上流着血的白狐，拼死护住他。“碎血之术？”白色人影皱眉，转向红鸾，“你这样抓着他的伤口，只会让他死得更快。”红鸾低头，连忙将抱着白狐的手移开一点，小心翼翼地审视着人影的脸色，却见对方眼中没有一丝杀气，甚至，还带了一点莫名的、类似哀伤的神采：“你，不是白鸢的半心吗？你不是来杀他的？”“我是白鸢，可我为什么要杀他？”白色人影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忽然吸了吸鼻子，“船舱里飘着的这个香味，是什么酒？”“啊？”红鸾愣了愣，没想到人影会忽然跟她拉起家常，“这个啊，先生说叫醉颜酡，是为了纪念……”她眨眨眼睛，没有说下去，白鸢也不问，只若有所思地喃喃：“醉颜酡、醉颜酡，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她在白狐前面跪下来，轻抚着它雪白的毛，闭上眼睛，以一种奇怪的调子吟唱着：“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海宁盐官镇，钱塘的江水兀自流淌，鲜血依旧源源不断地从湖歆身上渗出来，白衣尽染。河篱抱着他，声音急切：“湖歆，你醒醒，别睡过去，我再想想办法，一定可以既不破坏心咒，又能把你送回去，我再想想，一定有办法的……”白鸢紧挨着湖歆坐着，脑里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痛苦地佝偻起身子，沉重喘息。身边清风微动，等她抬起头来，眼前已不见了那个浑身是血的白衣公子。“他回去了，”河篱意味深长地看了白鸢一眼，“似乎有什么人，在召唤他。”白鸢喘着气，死死按住太阳穴：“那么，他应该不会死了吧？”“大概不会吧，我给他下了护心咒。”河篱再次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也会关心别人死活，而且刚刚竟然没有趁人之危。”她顿了顿：“不过恕我直言，你的木兰鼎里，除了雾藻，还有其他你不能驾驭的死灵，只是……它现在似乎是站在你这一方的，倘若有朝一日它反噬，你将死无葬身之地。”“这个不用你管。”白鸢揉着头，声音冷凝。河篱浑不在意地一笑，思忖片刻，喃喃：“我隐约知道你的半心丢在哪里了……”白鸢却似没听到，有些失魂落魄地抱着头，身子一沉，袖中的木兰鼎硌痛了她。她沉默着将木兰鼎捧在手心，举起，念起古老的咒语，片刻之后，一道影子从木兰鼎里嗖地钻出来，现出人形，滚落到地上。“雾藻！”河篱扑过去，抱起她。“她现在神智还未清醒，”白鸢淡淡地说，“不过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常了，你法力比我强得多，说不定能让她恢复得更快一点。”“多谢。”河篱把雾藻拦腰抱起，江风猎猎，她蓝色的裙裾翻飞如燕，脚上的铃铛又清脆地响起来。白鸢笑了，疲惫地蹙眉，“谢我什么，本来就是我抓了她。”“我谢你，虽然丢失了半心，仍能保留最后一丝善意。”河篱静静说，略带媚色的脸在江边水汽中散发着润泽的光彩，“可以想见你之前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让湖歆为你甘愿赴死。”“你说什么？”白鸢吃了一惊，方才被困在江下时，那些一直在她眼前盘旋的画面再次闪现，那个白衣公子，眉如黑黛，瞳若幽谷，长发用一根带子随随便便扎着，潇洒而蕴藉，那个人、那个人是……“你说湖歆……”她张口想问，然而河篱抱着雾藻，一拧身，已经跃入苍茫江面。“喂，你是什么意思？”白鸢站起来，只追了几步又停下，太阳穴那里像是硬生生被刺入一枚钉子，疼得要命，她抱头忍耐，看着那个疾速远去的蓝色身影。东海塞壬岛，是很远的距离吧，她想。第5章秋意愈发浓了，红鸾折了一束桂花放在船舱里，冲淡了草药特有的苦涩之气。湖歆的伤好得很快，这天秋雨缠绵，他便兴致勃勃地拉了红鸾下棋，然而红鸾一手抱着棋盒，另一手懒洋洋拄着腮，不一会就被攻城略地，输得一塌糊涂。“你心不在焉地想什么呢？”眼看红鸾神思恍惚，拈起一枚黑子毫不犹豫地就往死路上走，湖歆忍不住问。“啊？没什么啊。”红鸾恹恹地，有意无意地往舱外一瞥，外面雨色秋来寒，风严清江爽，湖水一下一下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却没有了那团似雾似波的白色人影。自从那天她把先生的元神召唤回来，又为他治伤，几乎耗尽了所有灵力之后，先生还未醒，她便匆匆离开了，然后再未出现。“唉——”红鸾不知不觉长叹一声。“唉你个头，小小年纪烦恼什么！想学人家人比黄花瘦吗？”湖歆敲她的头。“不是啊，先生。”红鸾愁眉苦脸地捂着脑袋，“你说，白鸢困了你这么多年，她会不会后悔了呢？”湖歆的手指轻微地抖了一下，“啪”一声将棋子按在棋盘上，声色不动：“应该不会吧，人妖殊途是她一向的信条，她只会后悔当初没杀了我。”“怎么会？”红鸾叫起来，“她不会杀你的！你还记得那天你使用离魂术，后来却无法归位的事情吗？”“自然记得啊。”湖歆说，“那是因为我被白鸢的心咒阻住了。我本来想用碎血之术偷偷跑出去，再用同样的方法回来，谁知道挨了河篱一剑，功力就受了点影响，什么术也使不出来了……”“对啊，后来呢？”红鸾欠了欠身子，“你不记得了吗？”“后来？”湖歆看了红鸾一眼，“后来不是河篱送我回来的吗？说起来河篱比我年纪还大呢，又是塞壬岛法力最强的女巫，这点小事应该难不住她……嗯？红鸾，你到底想说什么？”是这样啊，红鸾暗自叹气，那时先生昏迷未醒，原来竟将一直救治他的白鸢当成了河篱。唉，先生伤得那么重，白鸢一定耗费了极大的心力吧，可他竟然不记得。“红鸾，你在想什么？”湖歆又敲了她一记。“哎呀，痛——”红鸾着恼地瞪他一眼，“我也是一条有尊严的鱼好不，你老是欺负我！”“谁让你老是走神。”湖歆轻扬嘴角，笑容如温柔春风。他索性丢下棋局，负手踱到舱口，隔着水晶珠帘向外望去，“我第一次见到白鸢，也是下着这样的秋雨。”红鸾把棋盒放回案上，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病了这么些天，他的背影都显得有些羸弱了。“红鸾，你知道吗……”湖歆抬手指着岸上远方，“那边有个小亭子，绕过它，再往东走一会儿就会看见一片桃树林，桃树林里有个旧宅子，我原本就是住在那里的。那天我坐在窗前喝酒，白鸢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跑来避雨……我曾对她说，那片桃树林到了春天开花的时候会非常好看，我还邀她一起看来着，可惜……可惜她接近我，却是为了伺机杀我。”“先生……”红鸾不忍看他伤心，默默叫了一句。他却没事人一样，隔着满城秋雨悠然眺望。“白鸢的酒量很好，尤爱醉颜酡，我们经常一喝就是一夜，喝醉了我就弹琴，她就跳舞，她其实舞跳的不怎么样，酒令却比我行得好……后来，我却发现她喝下去的酒有大半都被她运功逼出了体外……”“先生，天凉了，你要注意身体。”红鸾静静地将一件披风披在他身上，“你刚喝过了药，要不要睡一会？”“红鸾，其实白鸢跟我在一起时，我不止一次喝醉，可她硬是等到第三个月才动手，你说，她心里其实是不是也是挣扎的？”“先生……”红鸾皱起眉毛，不知说什么好，告诉他那天为他招魂的其实是白鸢吗？可是他知道了又如何，他们之间，其实早已错过了太多。好在湖歆也没有真的要听她回答，见红鸾不语，他便复回头看湖上烟雨，然后低低吟唱起来：“瑶浆蜜勺，实羽觞些，挫糟冻饮，酎清凉些，铿钟摇虡，揳梓瑟些，娱酒不废，沉日夜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来年春天，跟我一起看桃花吧。”他曾如此相邀，然而笙歌散后酒初醒，桃花依旧笑春风，人面却已不知何处去。第6章白鸢回到居处，心绪仍旧难平。她晓得自己是不完整的，很多对别人来说非常普通的感觉和情绪，她无法感受。在别人眼里她极其凉薄，不知爱和尊敬为何物，对善恶的区分十分困惑，无法对任何人表达善意，无法施的同时，亦无法受。她跟随师傅游历，除妖降魔，每每遇上硬手，须大量消耗元气时，她的记忆便会出现混乱。师傅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导她，说什么人为人，妖为妖，两界殊途，势不两立，什么天下没有不害人的妖，只要是妖，迟早便会害人，暂时不害人，只因未到时机……她一开始听得认真，久了便觉烦躁异常，烦躁中带出莫名的恨意，一些十分久远的感觉从脑中溢出来，似乎什么时候，就因为师傅教导的这一句“人妖殊途，势不两立”，她曾做出让她痛苦终生的事情。不久她就发现，师傅有一次捉妖之后，将那小妖开膛破肚，挖取了他的内丹自己服食，那日天上电闪雷鸣，师傅在骤亮骤暗之中发丝根根竖起，满面血污，宛如恶鬼。不只一次，很多次，每一次……她情绪迟钝，却也渐渐对师傅，对自己的人生，对一向坚持的信条产生了质疑。半年前，她追捕一只魔物，被魔气侵染，对师傅的恨意和怀疑便如同荒草，愈发蓬勃茂盛。终于有一天，他们联手追捕一只花妖，那花妖久居深山，仰接天泽俯饮地泉，靠自己努力修成灵物，从未害过一人，师傅却执意要将其置于死地。她再也无法忍受，趁那白须白发的老头全神贯注，从背后将他打伤，化入木兰鼎中，做了她的死灵。师傅将近百岁，法力高深，她亦身受重伤。那小花妖战战兢兢，还从衣袋里拿出一枚以自身灵力凝结而成的花露，要给她治伤，被她一怒之下轰跑了。师傅虽身处木兰鼎，却始终未能真正为自己所趋。她正渐入魔道，偶尔行事无法收敛，师傅会暗中阻碍，上次被海巫河篱打入水中濒临昏迷时，亦是师傅于鼎中与河篱对抗，默默保护她。“他于千刀万仞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匹马纵横，如入无人之境……”记忆，又开始混乱了。那是条月牙状的湖，从漫渡山的最高处往下看，仿佛天上的月亮坠落在了山谷里。月牙环抱处有一片桃林，春时花开，风过，像粉红色的浪。桃林深处有座孤宅，里面住着一只千年狐妖，她曾奉命使计接近他，那时她二十五岁，已有十年的除妖经历，风雨颠沛，身心俱疲。那座荒冢一般的宅院和里面孤魂一般的白衣公子使她莫名地感到宁静，令她身心皆得到休憩……错了错了，那并非她的记忆，那是谁的记忆？为何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并与自身如此契合，令她无从分辨现实和幻境？“他于千刀万仞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匹马纵横，如入无人之境……”那人爱酒如命，喝醉时，会絮絮叨叨说起故人、往事。她早就看穿他身份，一直伺机杀他，不知他是否知晓。他却仿佛没什么戒心，许多凡人不该有的经历，他皆娓娓道来，故事里有为柴米发愁的凡俗村妇，亦有日日思君的碧玉小家女，有凭一己之力血战千军的将军，亦有笔下生花手不能缚鸡的文人。她喜欢听他说故事，那声音像淙淙的流水，从容悠然，不紧不慢，故事里的人圆满时，像细水长流，他亦开怀，故事里的人抱憾时，像草石相阻，他亦唏嘘。每段故事都是人生，而他是过客，出现在别人的人生里，或许留下些什么，或许只是旁观。她有时会问：“你交游甚广，故事里都是别人，那么你自己的人生是怎样的？可曾做过令你愧疚、悔恨之事？”他片刻也未思索，坦然答：“有的。”她便追问：“比如？”他道：“有时过于守规矩，见到不平甚或悲惨之事亦冷然袖手，若可重来，我倒愿意管一管闲事。”忽然又笑了，“但实际上我与同类相比，算是个甚爱管闲事的，若他们听说我因觉得管闲事太少而自悔，说不定会笑得牙齿都掉在地上。”她盯着他，耐心正在渐渐流失，言语也变得犀利：“那么，你可曾手刃过谁？”他亦是片刻也未思索：“有的。”她暗自挺了挺身，心想：如此，我便可说服自己，杀你。但其实是有些不舍的，这个人有极好的相貌，眉目清澈，神态坦诚，看人时十分专注，仿佛能看到深处，令心里泛起涟漪。手隐在袖中已拈起符咒，那人指尖百无聊赖地转着一个酒杯，“嗒”一声，酒杯顿在桌上，他道：“贪官、污吏，无耻士绅、江洋大盗，都杀过一些。”似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活得太久，总能遇到一些不太讨人喜欢的人，因地位或本领，令人无可奈何。但是，白鸢，死在我手下的人，都是该死的，他们死了，才有更多的人可以活。”最后一句，她听之如遭雷劈，她在试探的同时，他亦在剖白，以他之智，或许早就看穿了她的身份，但他在乞求一条活路。一只有着千年修为的妖，连她师傅都有所忌惮，不敢直接贸然下手，却在妄想除妖师的理解。她一向奉为信仰的理念渐渐出现动摇，跑去询问师傅：“妖，真的都是坏的吗？”师傅非常笃定：“是的，不要被他们的表象所迷惑，他们的心是扭曲的、邪佞的，会在黑夜的掩盖下，以人为食，肆意作恶，对他们仁慈，便是对人类的残忍。”一日一日过去，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快乐而短暂，她始终未能看见他扭曲、邪佞的一面。甚至晚上，她跟踪他出去，他有时会化出真身在无人的山林间吟啸、跳跃，毛茸茸的白影并不可怖，反而可爱，有时他只是在街巷中懒散漫步，跟年迈的老人买一包糖炒栗子，或变出一把伞来，送给落雨时狼狈奔走的卖花姑娘。他的嘴边总是挂着笑，仿佛很快乐。她跟师傅说，这个任务她完成不了，她要退出，希望师傅也放过他。师傅非常痛心，说她到底还是修行不够，到底还是被妖类迷惑，既然如此，他便要亲自出手，将那狐妖打得魂飞魄散。她非常惊慌，但她不能通知狐妖逃命，她有身为除妖师的道德，但又无法袖手旁观，因那人的笑，令她心情无比明媚。她最终将自己的心分出一部分来，与他牵系，将他锁在一个师傅无法到达的地方。她不识水性，对江流湖海有天生的惧怕，这一点与师傅很像。所以，以心为咒，将他镇在湖底，盼师傅有生之年，不要与他正面交锋。作为代价，她剩下的半颗心将剔除掉善意、情欲、谦卑、敬畏，以及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她的容貌，亦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五岁。心咒是重术，不能轻易破掉，动辄两败俱伤、鱼死网破。不对不对，那不是我的记忆，那是谁的记忆？谁的记忆，如同潮水，不由分说地奔涌而出？占据空旷的躯体，延伸至骨肉、神经、血脉……伴着头部欲裂的疼痛，白鸢猛然扑地，吐出一口血来。第7章三个月后。太湖双桅船上，有客至，蓝色纱衣，黑发及踝，鬓边一朵风信子。塞壬岛的河篱。湖歆扫榻相迎，笑着道：“你说想出了破解心咒的两全其美之法，快说说看啊，你这么卖关子，我感觉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挠。”河篱把玩着湖歆收藏的一个九曲十环绿玉盏，道：“心咒之所以不好解，是因为施咒之人加于咒上的执念，我觉得，倘若施咒之人放下这个执念，或许破咒不难。”湖歆说：“她囚了我四十七年，水下幽渊三十年，心咒的力量减弱，我得以破出但不能离开太湖，于是水上又十七年。河篱，白鸢是个有信仰的人，她的执念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河篱说：“执念的本源是记忆，若她无法主动放下执念，我们便强硬消除她的记忆。湖歆，她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而你是我的朋友，我所做只须为你着想。”湖歆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河篱续道：“用于施咒的半心不好捉摸，但同一个人的灵与肉会本能的互相吸引，我会设法将半心暂时引到她身上，然后通过实体拔除半心对你的记忆。只是，她会自此彻底忘了你，湖歆，你希望她忘了你吗？”湖歆无语，河篱道：“人妖殊途，这话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但不是说人即善，妖即恶，而是湖歆，人和妖在一起，若想圆满，要付出比人人结合百倍千倍的努力……”湖歆略抬抬手：“河篱，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么多年我也时常想这件事，当年，确实是我忘情了。若没有我，白鸢的信仰不会崩塌，她会还是那个坚强、笃定、受人尊敬的除妖师，不至于与我牵绊，不得自由。”河篱抚了抚鬓边风信子：“若没有她，你亦不会被困于此处四十多年，你会还是那个至情至性的小狐狸，行走人世，淡看风云。”“但她是人，因心咒保持年轻，解咒后，她会变老吗？”“不会，我会渡她一些修为，她所中的魔毒我亦会帮她祛除。”湖歆又想了半晌，道：“她忘了我，于我而言，没有关系，于她而言，应也是好事……那么，河篱，你所说消除记忆的方法……”河篱道：“世上万物，对思维和记忆掌控最佳者，非酒气之精，酒魅莫属。”湖歆一愣，河篱脸上露出些忍俊不禁的表情，道：“这个便要感谢雾藻了，她想去海宁，我不让她去，她不知从哪里结识了一只酒魅，两人合谋要修改我的记忆，让我放松对她的管教，呵呵……”湖歆亦忍俊不禁：“真是自不量力，雾藻吃了苦头吧？”河篱点点头：“被我关起来了，便是那只酒魅给了我灵感，让我想出了消除记忆破解心咒的方法。”湖歆探了探身，“那只酒魅的名字，不会恰好是……”河篱道：“她叫萝芙，还是个小姑娘，不是操纵记忆能力最强的年龄段，但也差不多，不过酒魅难寻，更难驯，若想要她乖乖听话，我们可能还须费些功夫。”她抬手拈下鬓边风信子，掐印一甩，一阵蓝光过后，地上滚出两人，一个是白鸢，另一个少女双手被缚着，元气十足地骂骂咧咧：“你这个两千岁还嫁不出去的老女人，死鱼眼，面瘫脸……”正骂得欢，视线溜到湖歆脸上，忽然顿住，又愣了半天，方才眨眨眼：“湖歆？”湖歆微笑起身，“萝芙，别来无恙。”河篱诧异：“你们认识？”湖歆道：“几百年前，有过一晤。”萝芙叫起来：“岂止一晤，好多晤呢。湖歆湖歆，这么久你好不好，有没有想我？我很想你啊！”魅，老物之精也，比如木魅就是树木精怪，山魅就是山中精怪，而酒魅，就是酒气凝结而成的精怪，可以操纵人的思维，修改人的记忆。萝芙与湖歆统共见过三次。第一次是有一个小孩被娘亲逼着念书，萝芙看不过眼，自以为好心地抽取了小孩的记忆，想令他逃脱牢笼，获得自由，于是小孩忘掉了娘亲，只身懵懂离家，结果差点死在路上，幸而湖歆出手，才没有让萝芙酿成大祸。湖歆说：“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规则，你自己是这样的，别人却可能是那样的，我们首先应该顺应，而非横生枝节，扰乱天数。萝芙，你们酒魅以记忆为食，那我告诉你，在海边有许多贝壳，里面就蕴藏着人的记忆，贝壳越美丽，蕴藏的记忆就越强烈，于你们来说则越美味。接下来你若无处可去，我建议你出海，那里远离人世，灵气充沛，亦适合你清修。”那时萝芙还很小，穿一件花里胡哨的裙子，头上一边一朵小巧珠花，眼睛亮亮的，十分俏皮可爱。她初识湖歆，却非常信任他，听他的话去了东海，十年后归来，头上的珠花换成了美丽的贝壳，颈上、腕上也都挂着贝壳，奔跑的时候，贝壳迎着风，会奏出动人的乐音。满身风雨，半生记忆。萝芙仍旧无法做到对人界之事完全袖手，第二次，她又弄巧成拙，好心办了坏事，又是湖歆拨乱反正。湖歆知她耐过十年寂寞，又经历了些事，以后大约不会像以前那样鲁莽，人世繁华，人心复杂，须她亲身经历，亲自体会，便未多言。然后，他们江湖相别，各自流浪。再见又十年，是在山野之间，有花有水，萝芙盘腿坐地，轻轻抚摸一只大狗的头，面容隐约有娴静之意。那狗的主人是个病乞丐，他们相依为命多年，乞丐讨到任何饭食，都会分给大狗一些，冷雨冰霜之日，大狗会为主人取暖，偶尔主人病得走不动，大狗亦会出去翻拣一些别人丢掉的食物，叼回来让主人保命。后来乞丐病逝，其他的乞丐将他拿蓬乱草一裹便草草埋了，然后要将大狗杀了吃肉，乞丐当中也有一两个好心的，劝那大狗，说他主人已死，它已尽忠，让它逃命去。但大狗不肯离去，日日守在主人的坟堆前，日日拣了吃食来，轻声咽着要让主人醒来吃饭。萝芙遇到它时，它刚刚被杀，魂魄尚在主人坟前徘徊，萝芙感应到它的心意，将它抱走。湖歆问：“你对它做了什么？”萝芙轻道：“我给它造了一个梦境，梦里它的主人不愁吃穿，有一座大庄园，天天在庄园里陪它玩耍……”湖歆摸了摸她的头。半晌，萝芙道：“湖歆，我要回海上去了，你呢，你跟不跟我走？”湖歆缓声：“我么？我……对这个人间，可能还是有一些留恋。”萝芙“嗯”了一声，“那么，我先走了，你以后若累了，可来找我。”endprint

时光飞逝，许多许多年瞬忽而过，他们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境况下再次相遇。第8章最难解决的问题也已经解决，一切准备就绪，大家一起站到甲板上。天幕低垂，湖水无语，半空不远处悬着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人影，原是背对，大家一出来，她便转成面对。那影子悄然漂近，看了湖歆半晌，湖歆也看着她，俩人却什么都没说。影子走向白鸢，爆出一道白光，白鸢微微昂头，衣袍鼓起，发丝飞扬，白光散后，完成肉灵融合。更多的记忆涌向脑中，快乐的、痛苦的，既空虚又充实。白鸢忽然软倒，被湖歆扶住。执手相看，仍是无语。半天，白鸢说了六个字：“湖歆，愿你自由。”湖歆被镇入湖底时，曾问：“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四十七年之后，白鸢回答他说：“湖歆，愿你自由。”这世上，唯一可超越爱情的，便是自由。她爱他，所以希望他自由，哪怕这代价是，再也不能爱他。消除记忆的过程很顺利，白鸢暂且陷入昏迷，湖歆点足上岸时，身体忽然颤了一下，眼中有久违的酸涩之感。纠缠一生的人自此告别。木兰鼎内的死灵被河篱放出，包括白鸢的师傅。“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要去哪里？”河篱问。“到处走走吧。”湖歆说，“在湖上待了四十七年，有些腻了，正好红鸾也没出过远门，我带她去看看别的风景。”“还有我还有我！”萝芙在一旁跳着脚举手道。“有你什么事？”红鸾朝她瞪眼睛，“我会做菜，会照顾先生，你呢？先生可不带累赘。”“谁是累赘了？做菜谁不会，你自己不就是盘菜？我跟湖歆认识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冒泡呢，起开！”“我是盘菜？你还是瓶下菜酒呢！”两人一言不合就要开掐，湖歆把她俩拉开：“都跟着都跟着，先生带你们仗剑走天涯去。”河篱看着热热闹闹的三人，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如果可以，她也很想跟着这个人到处走走，看看风景，但她身份特殊，塞壬岛的族人们离不开她。而且即便她跟着，他们的关系也不会比现在更进一步，因他心里住了一个人，也许总有一天他会放下，但那一天想必还需要很久很久。最后河篱只是说：“也不能一直浪迹天涯吧，若有天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塞壬岛随时欢迎你。”湖歆抱了抱她：“谢谢你，河篱。”火堆渐渐熄灭，木兰鼎和《巫阳古书》一起化为灰烬，白鸢起身，望向身后的山洞，嶙峋的石门顶端刻着三个字：锁妖府。那曾经是师傅囚禁和折磨妖类的地方。她推门走进，她的师傅白凌微正坐在石座上，铁链从他双手延伸出去，钉在两旁的墙壁上。白鸢端着饭菜走过去，用筷子夹了一些，白凌微抬头看她一眼，“鸢儿，你还要执迷不悟到几时？”“这四个字，正是鸢儿要同师傅说的。”白鸢举着筷子，“吃些东西吧，你现在已经无法通过食取妖类内丹来增进修为延长寿命了，再不吃东西，很快就会死的。”白凌微须发雪白，痛心疾首：“果然是女子，情爱令你两耳近于聋，双目近于盲，鸢儿啊，你是被妖迷惑住了，你可知……”“道不同不相为谋，师傅，我并不想与你讨论人生观。”白鸢打断他，将饭菜放在一旁，“我只问你，在你看来，人是什么，妖是什么？”“人软弱、善良，妖比人强，是因为他们没有规则，无所畏惧。”白凌微道，“有一个词叫作人性，人性是只有人才有的，而妖是禽兽啊，禽兽是什么你不懂吗？”“若说规则，师傅你已百岁，早该入木，你又何时守过规则？我承认，妖确实有很多坏的，但也不乏好的，而你从不进行分辨，宁可错杀决不放过。你囚禁他们，折磨他们，剥夺他们的毕生力量为自己所用，在你眼里，这就是规则吗？”白鸢冷脸质问，“看看你的四周，那干掉的血，擦都擦不掉的痕迹，他们临死时哭着求你饶恕的惨状这么多年可曾入过师傅你的梦境？你捉妖，究竟是为了身为法师的荣誉，为了天地大道，还是为了你想永生的私心？恕徒儿直言，若妖等同于禽兽，那么师傅你种种行为，比很多妖，更像妖！”白凌微从石座上跃起，却在到达白鸢身前时被锁链缚住，他鬓发散乱，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欺近，手腕被勒出血，似乎也感觉不到疼。“闭嘴，闭嘴！你知道什么，我想永生，是为了除掉更多的妖，保护更多的人！人为人，妖为妖，两界殊途，势不两立啊……”他声音沙哑锋锐，犹如鬼嚎，白鸢不想再听，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她停住，道：“休息一下吧，师傅。你已经老了，分不清是非了。”“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白凌微虚弱喘息，小声啜泣。“等你寿终，我会放开你，给你找一个好地方，让你安息，师傅。”白鸢说，“你养育我教导我，我至死都会称你一声师傅，但现在我必须囚禁你。放心吧，我们是除妖师，为保护人而存在，我不会忘记这一点，我会连同师傅你的那一份责任一起完成。”白鸢走到山洞外面，正在侍弄花草的小花妖跑过来：“白鸢姐姐，我自己酿的花蜜，很甜，送给你。你要下山吗？”白鸢寂寥地眺望远方：“嗯，下山，除恶扬善，履行我的职责。”林木静立，她在苍山古道中缓步行走，风满襟袖，轻蹙的眉含着坚毅，抬头，便是乾坤朗日。至少，有一个人是记得的，记得他们曾在桃花盛开处相遇，又在碧水东逝处两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