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人类创造出文字以来,自然就频频出现在字里行间:起伏的群山、连绵的森林、奔流的江河、辽阔的草原、静谧的湖泊、变换的季节、习性各异的动物和千姿百态的植物……由此,自然成为世界文学史上一个永恒的主题,千百年来,由自然产生的杰作不在少数,那些名篇佳作或天马行空,或流光溢彩,或细致入微,影响甚大,且余音不绝,这个传统一直延续至今。在中国,至少有两部世界级的自然文学名著深深地影响过国人:一部是法国博物学家、文学家法布尔(1823—1915)所著的《昆虫记》,在其中,作者以深入的眼光、细腻的笔触娓娓讲述了昆虫之美,把鲜为普通人所知的昆虫世界活脱脱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另一部是美国诗人、超验主义作家梭罗(1817—1862)所著的《瓦尔登湖》,在其中,作者用心灵之语向世人述说他的湖畔生活,以及一个思想者、一个孤独的隐士融入自然的精神状态。
近代自然文学的产生和繁荣自有其根源,绝非偶然。从工业时代开始,人类为摆脱低下、落后的生产力而不断追求现代化,随着这一进程不断加速,自然生态也深受其影响,不断恶化,在面对日趋严重的生态破坏的时候,人们就更加渴望回归自然的怀抱,以科学、理性的态度去善待大自然。在这种情况下,近代自然文学就应运而生。
但在世界自然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没有哪个国家像美国自然文学那样发达,那样繁荣,其自然文学的成就之大,场面之壮观,在全球可谓一花独秀,在区区二百年的时间里人才辈出,佳作纷呈,形成了群星璀璨的局面。美国自然文学的问世与发展,也自有其渊源。当年,与欧洲那片老大陆相比,美洲这个新大陆尚属蛮荒之地,但在1789年美国建国以后的那几十年里,工业飞速发展,经济建设一路突飞猛进,经济实力也渐渐迎头赶上欧洲老牌工业国。可是,正是在那几十年的飞速发展中,美国的现代化进程却付出了牺牲自然环境的沉重代价,其自然资源遭到了掠夺性开发,生态环境遭到极大的破坏。比如,当年修建的那条横跨美国大陆的铁路,一方面为美国经济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另一方面却让曾经在大陆上到处漫游的野牛快速消失。面对自然环境的日趋恶化,一批有识之士便开始为保护自然而积极奔走、大声疾呼,而美国人民也逐渐认识到日益逼近自己生活的诸多生态问题之后,大约在1850年代至1920年代这七十年间,美国社会兴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自然保护运动,其影响之大,覆盖面之广,持续时间之长,均令世界瞩目。在这场自然保护运动中,一些相关人士著书立说,大力宣传自然生态保护观念,从客观上促成了自然文学的蓬勃发展。此间,不仅大家辈出,而且还逐渐形成了美国文坛上的“自然文学”这一特殊文体。到了二十世纪下半叶,环境保护主义运动在美国达到了鼎盛,同时也在全世界范围内不断扩展,随着这一运动的不断深化,自然文学愈加受到人们关注,并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作者和读者群体,这些作家以大自然为写作主题和对象,着重以科学的方式来揭示和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号召人们走进荒野,倡导人们与大自然建立亲密联系,保护大自然的完整和野性,呼吁人们以一种更平等也更和谐的方式来处理人类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
尽管有些文学史家把约翰·史密斯(1580—1631)所著的《新英格兰记》和威廉·布雷德福(1590—1657)的《普利茅斯开发史》认为是自然文学的最早雏形,但真正意义上的美国自然文学的第一位先驱,当属博物学家威廉·巴特拉姆(1739—1823)。巴特拉姆也算出自于自然文学世家,他的父亲是“美国植物学之父”——约翰·巴特拉姆,威廉·巴特拉姆从小便受家学的熏陶,徜徉在父亲的植物园中,倾听鸟语、享受花香。从严格意义上讲,威廉·巴特拉姆算得上美国自然文学中的第一位大家,在其代表作《旅行笔记》中,他以细致而生动的笔触描述了尚处于原始状态的美国东南部的自然风景,用亲身感受讲述了那里的自然荒野之美。这部著作于1791年一问世,便在欧洲引发了强烈的反响,颇得好评,即使像英国的柯勒律治那样的浪漫主义大诗人也对其大加赞赏。最重要的是,他在《旅行笔记》中告诉我们,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绝非呆若木鸡,相反它们都非常聪明:“如果留心一下任何动物,就会发现它们的效率高得让人震惊。它们行动前会精心策划,而且富有恒心、毅力和计谋。”这样的观点,无非是要让我们去尊重自然和自然中的生命。
但真正形成了团体、投身于自然文学的作家,则是美国文学史上的那批著名的超验主义者。超验主义的领袖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1803—1882)在他那篇著名的《论自然》中提出了他对自然的观点,他不仅认为“自然是精神之象征”,还认为“我们从自然中学到的知识,远远超出我们能够任意交流的部分”,对后世影响甚大。而超验主义的另一位主将亨利·大卫·梭罗(1817—1862)则更是身体力行,他在爱默生的影响下深入自然,一个人来到寂静的瓦尔登湖,搭建起小木屋,把自己的灵魂寄托在湖泊和山林之中。那时,他或在荒野中散步,或树林中观察,或湖畔沉思,悠然地描写自然之美,同时把人与自然的关系都隐没在那些朴素的文字中。根据《美国遗产》杂志1985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在“十本构成美国人性格的书”中,梭罗的《瓦尔登湖》竟位居榜首,可见其影响之大。除了《瓦尔登湖》,梭罗还有许多涉及自然的散文和日记,他用淡淡的笔调娓娓倾诉自己的自然情怀,比如他的长篇散文《秋色》《散步》等篇便是这方面的杰作。爱默生和梭罗自不待言,在超验主义阵营中,还有一位中国读者几乎都不知道的女作家——玛格丽特·富勒(1810—1850),作为这个阵营中的女性佼佼者,她在一个寂静的夏天摆脱了尘世喧嚣,把自己的灵魂彻底浸入一湖湛蓝的水中,以优美的笔调写下了一部自然散文集——《湖上夏日》。而在同时期,大诗人惠特曼亦深受爱默生影响,除了《草叶集》,他的散文集《典型的日子》也体现了自然之灵,尽管这部作品以日记形式写成,但字里行间却让作者那种静静观察、倾听、体验自然的形象跃然纸上。
十九世纪的最后二十年里,美国自然文学界出现了两位大师——“两个约翰”:“鸟之王国中的约翰”——约翰·巴勒斯(1837—1921)和“山之王国中的约翰”——约翰·缪尔(1838—1914)。“两个约翰”分别奔走于美国东部和西部,为建立和谐的自然秩序而不懈努力。巴勒斯是博物学家、鸟类学家,生活在东部的卡茨基尔山区,擅长于描述鸟类生活,各种鸟儿在他的文字中栩栩如生,被誉为“美国乡村的圣人”;缪尔则是地质学家,也是一个永远在路上的行走者,这位“美国国家公园之父”以描写美国西部山区风景见长,山峦与森林在他笔下熠熠生辉。“两个约翰”著述众多,成就巨大,对美国乃至世界的生态环保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稍后的女作家玛丽·奥斯汀(1868—1934)则独辟蹊径,她避开自然文学中通常描写的山水,深入美国西南部沙漠,以女性细腻的笔触向人们展示了荒漠之美与灵性。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之交是美国自然文学的一个高峰,许多作家和博物学家纷纷投身于自然文学创作,就连西奥多·罗斯福——老罗斯福总统那样的政治家也热爱自然,客串了一把作家,推出了好几部具有影响的著作。
到了二十世纪上半叶,美国自然文学似乎有些沉沦,这是因为两次世界大战战火纷飞,让人们的关注点转向了社会问题,而无暇顾及自然生态,因而此间自然文学大作相对不多。然而到了二战之后的二十世纪中期,美国又出现了两位极有影响的自然文学作家:奥尔多·利奥波德(1887—1948)与蕾切尔·卡逊(1907—1964)。他们本来并非文学家,职业也与文学无关,但日益严重的自然生态问题赋予他们向公众宣传保护自然的重大责任,才动笔写起书来。奥尔多·利奥波德本来是林业学家、生态学家,长期致力于土地研究,其代表作《沙乡年鉴》在1949年他去世后才出版,但这部著作的文笔异常优美,富于诗意,向读者完整地传达了自己的土地伦理观,引起各方面的重视,成为美国自然文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蕾切尔·卡逊是海洋学家,1962年出版了《寂静的春天》一书,她在其中以通俗的语言向公众揭示了现代文明进程对生态环境造成的恶果,对近半个世纪以来的美国人的自然生态观念产生了巨大影响。
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到现在,美国的自然环保运动已沉淀为一种观念,自然文学也不断深入、扩展,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繁荣局面,其间景象纷纭,作家众多,作品不断,且各具特色:爱德华·艾比的《大漠孤行》、玛洛·摩根的《旷野的声音》、约翰·海恩斯的《星·雪·火》、巴里·佩洛斯的《北极梦》、杰克·贝克隆德的《与熊共度的夏天》……
自然文学几乎均以散文写成,有抒情,也有叙事,语言流畅、精彩,情节引人入胜,适于大众阅读,这也是它长盛不衰的主要原因之一。此外它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特点,那就是其作者也许并非专业作家,大多是博物学家、环境保护主义者,甚至还有政治家,他们写下的文字几乎都是作者亲历记,绝非道听途说或虚构的作品,均为可读性和故事性极强的散文,同时又融文学性和科普性、知识性和趣味性为一体,深得读者喜爱。
近十余年来,随着国人对自然的认识渐渐提高,自然环境保护在中国也得到一定的发展和深化,在这种形势下,也出现了一些所谓的“自然文学”。但在我看来,目前中国的“自然文学”不过是一种噱头而已。首先,国内很多地方的自然生态早已遭到了难以复原的破坏,缺乏真正完整的生态链——即使有森林,但林中早已没有大型动物——人类毫不留情地占据了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因此,真正意义上的“自然环境”仅存于少数极其偏远的地区,难以前往;其次,许多作家即便是写下了一些关于自然的文字,也往往是应邀之作,并非自发而为之,缺乏对自然的深层次体验,因此写出来的作品虽涉及自然,却仅仅是触及皮毛的表象之作——这也反映了目前国内的一种错误观点,即涉及自然的文字便是“自然文学”。目前大多数中国作家往往缺乏独居山林的勇气和耐心,不会像梭罗那样把身心沉浸在静谧的湖水中,或在山林间漫步,长时间观察一棵树、一片叶子在秋天如何变黄或变红,或在田野上品尝不同的野果,接受造物主对人类的馈赠;更不可能像美国“洛基山公园之父”埃诺斯·米尔斯那样,在长达二十年的岁月里,数百次往来于山林间,或在山间小木屋观察屋檐上的那窝小蓝鸲,或在林间溪畔追踪转移巢穴的丛林狼,或在群山深处拯救遭遇不幸的幼熊……
自然文学在国外远比在中国要走得早,也走得远,自然及自然文学类作品非常发达,虽在国内有一些介绍,但其深度和广度均还不够,仅就美国自然文学而言,目前已经介绍到中国的作品不过寥寥可数。“自然物语丛书”的宗旨就是填补这一空白,计划收入那些在中国未曾出版过,也颇具收藏价值的外国自然文学(以自然文学大国美国为重点)作品,突出作品的原创性、故事性、科普性和可读性。它们既是文笔优美的文学作品,也是趣味性极强的科普读物,对于加深中国读者对自然的认识肯定有莫大帮助。目前,国民对自然的兴趣方兴未艾,绿色环保和认识自然也作为常识而进入了大、中、小学课堂,不过,多数国民对自然的认识还停留在初级阶段,或不得要领,还存在着很大的限制性和片面性,因此阅读自然文学作品就成为帮助其重新认识自然最主要、最有效的方式之一。“自然物语丛书”恰好能满足广大国民在这方面的需要,帮助他们加深对动物、植物、季节及山川风物等自然细节的认识。出版“自然物语丛书”的主要目的,借用美国自然文学家巴勒斯的一句话,就是:“我的书不是把读者引向我本人,而是把他们送往自然。”更重要的是,由于“自然物语丛书”行文流畅、内容有趣,融故事性和科普性于一体,因此适合男女老少阅读。
我相信,在正处于经济飞速发展、生态问题也不断恶化之后又得到逐渐重视和解决的中国,优秀的自然文学读物对于协调人与自然关系将具有非常积极的意义。
(本文为作者译著“自然物语丛书”总序)
董继平,翻译家,现居重庆。主要著作有《世界著名建筑的故事》,并译有《特兰斯特罗默诗选》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