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亦凡
武夷山,一个游离在自然保护区和旅游风景区之间的地域,正以其丰富的物种植被和独特的丹霞地貌,向我们演绎着多重性的特征。而相对于贪恋武夷神韵的徐霞客、朱熹等文人墨客来说,我则对栖息在那里的物种和生活在那里的人更感兴趣,那就像是蒙在武夷山上的一层神秘面纱,让人着迷。
旅居武夷山的茶文化学者邵长泉说,武夷山最早的旅游业,是由20世纪80年代上海的工人阶级支撑起来的。那时许多上海的单位组织职工旅游和疗养,武夷山都会是首选的目的地。华东大地拥有最独特的奇异景观,各种历史深厚的人文遗迹遍地皆是,可当时的人们为什么偏偏只对武夷山趋之若鹜?此行,希望我能揭开武夷山神秘冰山一角。
从武夷山市区去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交通没有想象中那么方便,每天仅有一部私人承包的中巴车早晚各出入一次。应该说,当地的基础交通对我们这些考察者或游客都极为不便。所以,当打听到桐木村村民阿杜下午要开车从市区返回位于武夷山自然保护区内的家时,我和同伴便决定蹭他的车前往。
一座山 二重奏
阿杜和许多生活在武夷山自然保护区里的村民一样,—副黝黑色的皮肤,讲着我和同伴基本听不懂的闽北方言,言语中,还掺杂着爽朗的笑声。尽管我们的交流不畅,好在三个人对车窗外的美景还是一致赞许的。此时的小汽车正在穿过武夷山的核心景区。尽管窗外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但威武无比的“大王峰”还是让我对以丹霞地貌闻名的武夷山充满巨大地好奇。
地质和地理学意义上的“武夷山”,首先是指“武夷山脉”,这是最广义的“武夷山”。它是一条从东北到西南横亘于江西、福建两省,绵延550公里的巨大山脉,是中国大陆东南部的“屋脊”,它正深刻地影响着当地的气候和物产。而更狭义的“武夷山”,则特指位于武夷山脉北段,今南平武夷山市的范围内,那个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评为“世界自然和文化双遗产地”的部分。但这个“武夷山”,也不是铁板一块,而是由两片地质特征和自然风貌截然不同的山地环境骈置,可以说它就像一曲典型的生态二重奏——在东边,紧挨着武夷山市区,是武夷山国家级重点风景名胜区内的丹霞地貌。而在它的西北方向,比邻江西省,则是武夷山脉中最高大的段落、漫长而挺直的峡谷,高深的峡谷孕育了当地独特的小气候环境,当然,这片特殊的区域也在世界动植物科考史上留下了生物多样性的浓重一笔。
山的权能打造了“物种天堂”
阿杜的小汽车平稳奔驰在武夷山风景区和自然保护区之间,对于普通游客而言,看到的是奇山异水,但对于我这个生态发烧友来说,看到的更多是丹霞地貌和高山森林之间的二重性特征。汽车继续沿着县道公路一路向西,经过九曲溪的起点星村镇、拥有开阔农田的曹墩,之后开始有挺立的大山和郁郁葱葱的山林出现。当我们一行三人到达武夷山自然保护区的入口——皮坑检查站时,四周已是峰峦叠嶂。
车过三港——保护区里最热闹的地方,它既是桐木村的村部所在地,也是保护区管理局的常驻办公地,还是我们的车主阿杜的家。阿杜拍了一下同伴的肩膀,指着保护区博物馆前的桥边,一群在觅食嬉戏的短尾猴说:“看,猴哥一家在欢迎你们俩了!还不给它们来张全家福?”短尾猴的后面、公路环岛上,矗立着一座“牛虎相顶”的雕塑,据说这代表着人类在与自然的生存对抗中与之达成平衡。武夷山脉在冬天以其高耸的群峰阻挡了寒流,在夏天又拦截并抬升暖湿的东南季风,使之在高空凝结而形成降水,让这一带温暖多雨,云雾缭绕。
这份双重的优越,使武夷山蕴育了极为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当地不仅保存着较为完整的中亚热带常绿阔叶林,而且,不同类型的植被随着山体高度的变化而呈现着规律而完整的垂直分布——从常绿阔叶林,到针阔叶混交林,到针叶林,再到山顶草甸,为植物分布研究提供了一个理想的样本。
武夷山在动物学上的一个特点是,栖息在这里的动物种类繁多。根据一份20世纪90年代的科考资料显示,在保护区记载发现的野生动物中,哺乳类动物占福建省总数量的63%,鸟类占全省总数量的52%,爬行类占63%,两栖类占73%。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同样来自于武夷山的独特地形——它充斥着高耸的山体和复杂深邃的山谷,形成了如此多样化的生态环境,才容得下大量的动物在此避难、栖息。这也是为什么在鸦片战争之后,武夷山成为西方生物学研究者竞相遁入、如饥似渴地寻找新物种的天堂。当然,这同样是我这个“生态发烧友”进入武夷山的主要原因。
正山小种之福亦为人之福
终于在反复交流中,阿杜明白了我们来保护区的真实意图——生态与动植物考察。在他强烈的推荐下,我们继续驱车赶往庙湾。庙湾是桐木村下面的一个自然村,离闽赣交界的桐木关只有3公里。我发现尽管庙湾村的海拔大约1000米,但阳光格外灿烂,如同身处高原。不一会儿,金灿灿的阳光里洒起了雨雾。“难道南部沿海的台风影响到这儿了?”我以怀疑的眼神投向阿杜,“这只不过是山上在下雨,雨水飘了下来。”阿杜淡定地回答着。
阿杜的家在星村,却和妹夫张良在桐木村联合开办了一家茶厂,生产一种闻名世界的茶叶品种——正山小种。正山小种是世界红茶的“始祖”,17世纪初,荷兰商人最早将少量正山小种红茶带往欧洲,获得上流社会的追捧,甚至一度还成为了英国宫廷贵族热衷的奢侈消费品,以至于17世纪的英国诗人拜伦的《唐璜》中都出现了对武夷红茶——“Bohea”的赞扬,说它和咖啡一样,能让人严肃起来,不至于同情心泛滥。宫廷的生活方式不断影响着社会风尚,此后,人们对中国红茶的需求不断扩大。随着英国逐渐垄断茶叶贸易,而后又处心积虑地从武夷山获得茶种、输送茶工,在其南亚殖民地复制出了武夷红茶的种植园,至此,西方人对红茶的渴求才脱离了对武夷山的完全依赖。
“正山小种”的“小种”是指茶树的品种,“正山”指产地。这个“正山”,是与今日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范围大致重合的高海拔山区,这里平均海拔1000米,每年的雾期高达100多天,非常适合茶叶生长。
如今,保护区内以桐木村为主,村民家家户户都在拓展茶业事业,村民的收入相应水涨船高。桐木每年的产茶期是从立夏到小满的10来天,阿杜和张良一年用采到的6000斤茶青做出1000斤“茶干”(成品茶叶),余下的日子就是慢慢卖掉它们。这1000斤茶,最便宜的每斤卖600元,好的可以卖到数千元一斤。
昔日的标本采集天堂
即便是在不乏人烟的桐木村边的公路沿线,只要是没有皓月当空的暗夜,就不乏我们要找的蛇类和蛙类。随处可见的夜行动物,不仅忙坏了同伴,也让我这个对野生动物领域少有涉足的人大开眼界!在抵达武夷山保护区的当晚,仅仅沿着公路散步两公里,我们就遇见了多只棘胸蛙(当地人称为“石鳞”)、多只臭蛙和一条竹叶青蛇。后来我与村民聊天,发现差不多当地每个人都有着与蛇遭遇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我们从庙湾出发,坐着张良运茶的货车,沿809县道蜿蜒向南,慢慢爬上先锋岭。登上先锋岭顶端的瞭望塔,四周是一片浩瀚的林海。最壮观的风景是面向东北偏北方向,能看到整条大峡谷在眼前呈“V”字形浩浩荡荡地展开,笔直地通向桐木关,通向江西省。在先锋岭的附近,有两个著名的地方——位于它西北方向的挂墩和它西南面的大竹岚。这里被早期的西方动植物学者誉为“采集动植物标本的天堂”!
最早在学术意义上“发现”了大熊猫和麇鹿的法国传教士阿尔芒·大卫于1873年进入武夷山采集动物标本,在他之后的数十年里,又有包括波普在内的多名研究者来此采集。根据波普发表于1931年的论文统计,从大卫来此到之后的将近60年间,仅在挂墩一带被发现和采集到的脊椎动物新种就达到了62种。这些采集到的新物种标本,在本地山民的帮助下,并被送往西方国家的博物馆,极大地丰富了西方世界的动物学知识。
与挂墩同样著名的是大竹岚。武夷山在外被称作“昆虫的世界”,但是在武夷山之内,“昆虫的世界”的名号则属于大竹岚。它不仅是西方生物学家和传教士时期的重要昆虫标本采集地,也是中国科学家在抗战期间的重要标本采集地。
走进挂墩 大武夷玄机自解
从先锋岭下去,驱车驶入大竹岚,这是一大片山坡上的竹海。竹海的深处,没有村庄,只有路边一间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伐竹工房。一片竹涛虫鸣中,隐约中似有很多双眼睛正从翠绿中探看着我们,其中就包括同伴从一棵茶树上发现的稀有“国蝶”——金斑喙凤蝶。
离开大竹岚前往挂墩,只有一条刚刚竣工的盘山而上4公里长的村道,汽车不能驶入,只能步行前往。刚走了几步,就见到两条蓝尾石龙子,褐色的身子,却华丽地拖着宝蓝色的细长尾巴。刚一凑近,它们快速隐遁于草丛石块间。这条路的沿途植被类型多样,阔叶林、针叶林混合生长,其间还有不少竹子。路边不时见到一些蜂箱三三两两地摆放在路边的石堆上。当见到略成规模的茶园和腰间挂着工具的采茶人,我知道,挂墩村不远了。
这是一个宁静的村庄,房屋前整齐地码着劈好的松木,暗示着这里也在生产需要用松木烟熏的正山小种。住在村口的傅老伯招呼我们坐下并泡了茶,从他口中我们得到了猜测的确认。傅老伯两个儿子,平时在武夷山市里经营自家的茶庄。除了种茶以外,他家还有3000多棵毛竹,也是一项可观的收入来源。此外,此前我看到的那种撂在路边的蜂箱,也能为他们带来100斤的苦菜花蜜,意味着又一笔的收入。
时至此时,我终于恍然大悟,武夷山使人向往的真正原因,除了拥有生态环境的多重性特征和丰富的野生动物资源等表象原因之外,更实质的魅力或许还在于,当地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共存,当地人与野生动物的和谐相处。和谐,使人与自然相互促进,而非相互侵占、相互排斥,正所谓道法自然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