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出理由,忽然在内心里对他油然起了一点同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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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70多年,但是两个乞丐的影像总还生动地储存在我的记忆里,时间越久,越显得明晰。我说不出理由。
我小的时候,家里贫无立锥之地,没有办法,6岁就离开家乡和父母,到济南去投靠叔父。记得我到济南不久,就搬了家,新家是在南关佛山街。
此时我正上小学。在上学的路上,有时候会在南关一带,圩子门内外或城门内外,碰到一个老乞丐,是个老头,头发胡子全雪样的白,蓬蓬松松,像是深秋的芦花,偏偏脸色有点发红。现在想来,这决不会是由于营养过度,体内积存的胆固醇表露到脸上来。他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会有什么佳肴美食可吃呢?这恐怕是一种什么病态。他双目失明,右手拿一根长竹竿,用来探路;左手拿一只破碗,当然是准备接受施舍用的。他好像无法找到施者的大门,没有法子,只有亮开嗓子,在长街上哀号。
他那种动人心魄的哀号声,同嘈杂的市声搅混在一起,在车水马龙中,嘹亮清澈,好像上面的天空、下面的大地都在颤动,唤来的是几个小制钱和半块窝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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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样的乞丐,当年到处都有。最初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可是久而久之,我对他注意了。我说不出理由,忽然在内心里对他油然起了一点同情之心。我没有见到过祖父,我不知道祖父之爱是什么样子。别人的爱,我享受得也不多。
母亲是十分爱我的,可惜我享受的时间太短太短了。我是一个孤寂的孩子。难道在我那幼稚孤寂的心灵里,在这个老丐身上顿时看到祖父的影子了吗?我喜欢在路上碰到他,我喜欢听他的哀号声。
到了后来,我竟自己忍住饥饿,把每天从家里拿到的买早点用的几个小制钱,统统递到他的手里,才心安理得,算是了结了一天的心事,否则就好像缺了点什么。当我的小手碰到他那粗黑得像树皮一般的手时,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怜悯、喜爱、同情、好奇混搅在一起,最终得到的是极大的欣慰。
虽然饿着肚子,也觉得其乐无穷了。他从我的手里接过那几个还带着我的体温的小制钱时,难道不会感到极大的欣慰,觉得人世间还有那么一点温暖吗?
这样大概过了没有几年,我忽然听不到他的哀叫声了。我觉得生活中缺了点什么。我放学以后,手里仍然捏着几个沾满了手汗的制钱,沿着他常走动的那几条街巷,瞪大了眼睛看,伸长了耳朵听。好几天下来,既不闻声,也不见人。长街上依然车水马龙,这老乞丐却哪里去了呢?我感到凄凉,感到孤寂,好几天心神不安。从此这个老乞丐就从我眼里消逝,永远永远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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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在同时,或者稍后一点,我又遇到了另一个老乞丐,仅有一点不同之处:这是一个老太婆。她的头发还没有全白,但蓬乱如秋后的杂草,面色黧黑,满是皱纹,一点也没有老头那样的红润。
她右手持一根短棍。因为她也是双目失明,棍子是用来探路的。不知为什么,她能找到施者的家门。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我家的二门外面。她从不在大街上叫喊,而是在门口高喊:“爷爷!奶奶!可怜可怜我吧!”也许是因为她到我们家来,从不会空手离开,她对我们家产生了感情,所以,隔上一段时间,她总是会来一次的。我们成了熟人。
据她自己说,她住在南圩子门外乱葬岗子上的一个破坟洞里。里面是否还有棺材,她没有说。反正她瞎着一双眼,即使有棺材,她也看不见。即使真有鬼,对她这个瞎子也是毫无办法的。多么狰狞恐怖的形象,她也是眼不见,心不怕。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我今天回想起来,都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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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来种扁豆。她不知从哪里弄了点扁豆种子,就栽在坟洞外面的空地上,不时浇点水。到了夏天,扁豆是不会关心主人是否是瞎子的,一到时候,它就开花结果。
这个老乞丐把扁豆摘下来,装到一个破竹筐子里,拄上了拐棍,摸摸索索来到我家二门外面,照例喊上几声。我连忙赶出来,看到扁豆,碧绿如翡翠,新鲜似带露,我一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当时还不到10岁,虽有感情,但决不会有现在这样复杂、曲折。我不会想象,这个老婆子怎样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刨土、下种、浇水、采摘。这真是一首绝妙好诗的题目。可是限于年龄,对这一切我都木然、懵然,只觉得这件事颇有点不寻常而已。
扁豆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然而老乞丐心中有我们一家,从她手中接过来的扁豆便非常非常不寻常了。这一点我当时朦朦胧胧似乎感觉到了,这扁豆的滋味也随之大变。在我一生中,在那以前我从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扁豆,在那以后也从未有过。我于是真正喜欢上了这一个老年的乞丐。
然而好景不长,这样也没有过上几年。有一年夏天,正是扁豆开花结果的时候,我天天盼望在二门外面看到那个头发蓬乱鹑衣百结的老乞丐。然而却是天天失望,我又感到凄凉,感到孤寂,又是好几天心神不宁。从此这一个老太婆同上面说的那一个老头子一样,在我眼前消逝了,永远永远消逝了。
摘自《一花一世界:跟季羡林品味生活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