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
1979年,中国历史上第一批中国书法篆刻专业研究生五位学员,从各地会聚西湖之畔的浙江美院,开始了他们的研学生涯,同时也揭开了中国书法高等教育新的一页。五人的艺术个性十分不同,后来的经历和发展也各相殊异,但他们在各自的艺术道路上涉深履远,都达到一定的高度,为中国书法创作和教育背负使命,作出贡献。作为五人中思想最活跃的一员,邱振中的道路早已超出一般的书法而步入当代艺术诸多实验的领域。在他众多的艺术活动中,书法不仅是一种观赏的对象,而且是被作为日常的方式、生活的方式、反思与批判着的方式,展现文化思者的力度和诗性艺者的锐意。在他的勤于思考又扑朔迷离的笔耕里,我们曾经反反复复地经受到了书艺及其观赏方式的挑战。邱振中乐此不疲,一次次地把我们带向感受力的废墟,在那里重建书艺所应有的思想的浓度。因此他的艺术,往往被看作书法切进当代艺术的某种“现象级”的征候,成为传统断裂之时重续根源联系的代表。近年来,在中国书法界热闹喧嚣的背景下,在前卫艺术浪潮相对趋稳趋平的时候,邱振中艺寻何方,思考什么?“邱振中:起点与生成”正是向着这种追问作出的回答。
“邱振中:起点与生成”分为绘画、文字作品与书法三个部分,但都是以汉字的书写作为起点。中国汉字,一字一故事,一字一象形,其核心在于“象”。作为汉字之本的“象”,一方面在于点划之间所牵连的想象世界,另一方面通过独特的书写,将某种创生的精神活化在日常生活中,传承不怠,生生不息。邱振中似乎比一般的书艺者更敏感于这种“象”,并把它还原到正被感觉和想象中的样子。这个“象”不是某种被表达的现成的形象,而是正被表达的活动本身。邱振中走笔挥洒,努力摆脱久已定形的习见,去发现正在进行之中的、原本地呈现出来的东西。他以一个真正的书写者的自省目光,只看笔下当下构成的东西,而不看先期已存之物。中国书艺的某种哲匠内质在这个过程中被抽丝剥茧般地汰离成纯然的当下构成之功。这种书写的纯然的体验,通过挥洒的交融、点划的叠映,连续地、直观地构成了某种非心理、非对象的意义者——象。中国汉字仿佛剥去包裹了千年的庸容华服,瞬间露出其生动的胎骨。这个胎骨正在挣扎,正在萌变,却已宣示着某种破执显真的力量,某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本根生机。
中国文化与艺术的一大特点,就是在事情本身之中融入思想的意态。对于中国的文人艺者来说,这种意态甚至比思想本身更重要。书艺几乎将这种特点化成了某种蕴含素心雅趣的笔墨游戏,化作了最具构成意味的日常性操习。邱振中似乎很早就透彻地领悟到这一点。他倾听真正书艺先圣的微言大义,躬行着书写所可能赋予人的肉身意涵,却又在僵化时流面前,骄傲地视如敝履,坦然侧身于杀身成仁之境。他既认识到必须通过涂鸦来“卸”去现成的识度,争取那种入时尽性的自由,同时也看到了这种涂鸦带来的“描述性”对于书写所造成的隐患与伤害。邱振中义无返顾地以书写为入口,返入某种表象的、却可能更为深邃与真实的现象中去,在那里,从头来体味“从心所欲”,来实验不受制于现成识度、却能够维持象的缘起境域的能力,来扮演一个“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应于化而解于物”的至大者。邱振中让书写做了一点点的延伸,或者说回返,返回到那个造字者“雨粟鬼哭”、那个历代大师的思想与语言吟咏的深处,通过一系列笔划运行的构成状态,将隐在天地之境中将发未发的“象”的骨架剥露出来。所以我想说:无论起点抑或构成,邱振中都是一位具有原发意义的“剥象者”。
当代艺术中诸多单纯构架的书写,回返了绘画想象的实验,总让人们想到井上有一。井上写“贫”,如若写日常的自己,而邱振中的书艺却完全摆脱汉字的想象,直接书写运行本身的意态。井上的书写如俳句,我们清楚地看到一花一草的咏叹。邱振中的书写却若玉琴,虽不见娟娟修竹、蒹葭一水,却有微波吹襟、好风入怀,我们由此得以解蕴大道,体味宁静之境的本色诗意。
据说海德格尔的书房中挂着一幅老子名言:“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海德格尔用德文给出的解释是:“谁能宁静下来,并通过和出自这宁静,将某些东西移送给道,以使它放出光明?谁能通过成就宁静,而使某些东西进入存在?”大艺者必要担得起如是追问!
2015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