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命是孝

2016-06-22 21:41阎纲
特别文摘 2016年11期

阎纲

1986年,父亲满80,早已是阎家空前的长寿冠军,而且饮食适度,思维敏捷,没有查出一点毛病。正月十五,我们给他做寿。一辈子不愿人提做寿的父亲,这回格外痛快,一说即通。

我们一大家子,不论老的小的,都不事张扬,反对铺张。按父亲的意思,只通知子子孙孙、女儿女婿和他们地上跑的、怀里抱的鼻涕娃,对其他人一概保密。他说:“我出钱待客,算我的心。我用县政协年终给我的两百块钱,在馆子包上几桌席,大家美美吃上一顿,高高兴兴一场,尽兴为止。”

根据父亲的身体状况,活到足岁90不成问题。在北京家里,我服侍他的时候,他除轻度便秘外,没有其他什么毛病,饮食起居正常,不但每晚必看电视,而且手执放大镜,天天阅读报刊,还读长达三四十万字的《乾隆皇帝》等长篇小说。

来京一年之后,父亲又想回陕西。他不好意思直接对我开口,而是让远在深圳的大妹妹和临时来京的大侄子向我迂回透露。我表示反对。接父亲来京是我的夙愿。从前没有房子,现在分到宽敞的房子,好不容易把他老人家的大驾迎来,这么快就让他走?但是,父亲的情绪稳住没多久,又稳不住了。临冬,暖气将来未来之时,父亲执意要回老家,他说早有返乡之意。这次,他亲口对我说了一句至今令我心酸的话:“心慌得很,叫我回去吧,撑不住了。”

父亲这人,寡言多思,轻易不开口,一旦开口,铁板钉钉子,绝不收回,而且不说二遍话。

在一个寒气袭人的夜晚,我们赶往北京站。马上就要开车,父亲拄着拐棍,一步一个脚印,缓慢地朝前挪动。我让儿子背上爷爷快走,父亲不肯,说:“来得及。”我知道父亲自诩身体硬朗,甭说背他,就是走路扶他一把也坚决不让,你伸手搀扶,他会愤怒地用胳膊把你的手臂用力地甩开。

我急了:“什么来得及,要是来不及呢?背上,把爷爷背上。”

刚赶进车厢不久,开车的铃声响了,父亲自言自语叹息道:“老了、老了,真老了,不中用了。”

回老家一个多月,人不行了。1月16日,表妹打来长途电话,说父亲水米不沾牙,正在打吊针;1月20日侄儿打长途电话告知,父亲上午逝世。我后悔死,明知天寒地冻,老迈年高,为什么放他回去呢?老人和小孩一样,你不管着他点,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吗?

春运高峰期间,我戴着黑纱挤上西去的列车,心跳伴随着铁轨的轰响,一分一秒地向父亲靠近。踏上醴泉地面,已是掌灯时分。

我对着父亲的遗像长跪不起,磕了三个响头,眼泪直往肚子里流,百感交集,眼前一黑,不觉天旋地转,出现幻觉,半天醒不过来。侄子们费力地把我拉起来,扶着,指着灵堂旁边的幕帐,说:“这是爷爷的遗嘱。”

遗嘱:勤俭持家,厚养薄葬,传统家风。我谢世后,丧事从简。遗体火化,移风易俗,毋违我意。从命是孝,是所至嘱。

我决定搬进父亲住过的小屋。睡在父亲睡过的木板床上,尽量做着同父亲一样的梦,潜心体验作为人祖的他一生的滋味,体验他弥留期间复杂的心态。

(摘自《祝您健康》 图/傅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