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健：用设计呼唤灵魂

■文/本刊记者　徐颢



高健：用设计呼唤灵魂

■文/本刊记者徐颢

作为一名景观设计师，高健认为自己最大的成就不是画出好看的图纸，而是与场地使用者平等交流，倾听他们的心声，从碰撞中谋得共识，结合自身专业性给予合理方案。他觉得自己“更像一名有着设计师背景的社会活动者，关注社会问题，力图从自身专业角度探讨、解决”。

“参与式设计是我一生想要实践的方向”

2015年12月中旬，高健随中国乡建院设计团队来到了下辛庄。下辛庄属于山东省济宁市微山湖县欢城镇，是一个有400多户1000多人的典型北方村庄。一条防洪堤坝使下辛庄有了新村、老村之别，老村自然形态保留较好，但已经萧条破败；新村则呈统一规划的排房化布局。如何使新旧村的村庄面貌及生产生活条件得到改善，形成一个民居风格协调、基础设施完善的村落，这是高健他们“来访”的目的。

设计师团队请来了村干部、村能人一起讨论下辛庄新村未来的发展。在设计师展示的村庄卫星平面图上，村民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村庄以及周围的环境。下辛庄有京杭大运河古航道和亚洲第一湿地微山湖，这是两个非常难得的自然人文资源。在微山湖里游船、钓鱼、观荷花、采莲蓬、钻芦苇荡、看水鸟、割苇子编席……都是村民再熟悉不过的生活场景。高健无法忽视村民们比比划划浑身散发出的那份兴奋和满足，他抛出第一个问题：“如何利用好资源，把下辛庄营造成一个既满足村民生产生活又可共同致富的村庄？”

到会者分成3个讨论小组，每个小组由1名村干部、5名村民和1名设计师组成，设计师的角色是小组讨论的带动者和内容记录的整理者。“你家的房屋在使用功能和外观上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你们有什么好的想法让高大院墙变得漂亮美观”“你们希望现有村庄街道在美观功能方面如何改进”“你的家庭将来是否愿意投入到乡村旅游的产业中去，如何参与”，村民们侃侃而谈，提出了许多设计师看不到的问题。有位70多岁的老大爷在高健看来“分外可爱”，他的理想是把下辛庄打造成花园式乡村——“道路干净整洁，处处鲜花盛开，房屋有明显的当地传统风格，家里能过着城里人的生活。”还有位村民说，“把村庄建设好，就不出去打工了，宁在家挣五十，不出去挣一百。”这份朴实的生活哲学同样打动了高健。

“这是对村民的一种关怀和尊重，将村民的意见作为重要的设计依据来看待，与村民一起实现他们对家乡的美好愿望和期待。”这是高健汇集村民意见和期待后的总结。

据高健介绍，参与式设计是1960年发源于英国的针对社区性质的场地设计方式，包括学校、小区、村落在内的有社区感的共同生活场所，都可以通过与场地使用者一起设计、建造的过程来改变人对待环境的观念。“一直以来，我们都倾向于用工程化的设计方式来建造改变物质化的空间，而忽视了大地自身的健康状态以及场地使用者与场地之间的情感联系，而参与式设计的使命是和公众一起认知环境问题，将身边的每一寸土地都转变成积极生活的空间。”这位出生于1986年的景观设计师坦言，“我的路还很长，参与式设计是我一生想要实践的方向。”

建一座村庙来保留文化

中国乡建院是全国第一家专门从事农村规划、设计、建设的民间机构，秉承“用设计唤回农村的灵魂”的理念，与在地农民一起建设新农村。选择加入中国乡建院，对高健来说“是一种机缘”，“同为设计师，有的人会在公司做出很宏大的项目，而我有机会接触到环保、公益和乡建领域。” 2014年11月，他在贵州遵义娄山关村运用“协力造庙”与当地农民共建村庄信仰场所，成功收获了一次在参与式设计及建造实践的宝贵经验。

娄山关村的村庙是守护这方山林和保佑村民安居乐业的信仰场所，但建造简陋，内部空间狭小，仅7平方米。村民们希望改造乡村时重建村庙。他们表达出按照当地传统建造工艺、方式来改建村庙的愿望，还带着高健一起去参观其他寺庙。与村民的点点滴滴互动清晰地描绘出未来村庙的改建方向，这一切让高健心里有了底。

从与村民们一起开“火炉会议”，到集体去现场选址、外出参观及选购材料，高健喝着大缸子茶与村民聊天来获取他们的想法，一次次对话伴随着一张张草图，都融合着村民们的集体智慧。两个月后，赶在羊年春节前新的村庙落成。村庙是一座传统木结构建筑，60多平方米的空间，可容纳一个家族同时祭拜，还可以满足庙会上共进斋饭的传统。室外还修了“坝子”，村民们平时可以在此聚会、聊天。“这个村庙我们要世世代代传下去！”听到村民的心声，高健在感动之余觉得设计是有温度的。

高健还带领村民在闲置空地建造了村生活污水处理系统：污水在处理池中经过3天“旅程”，流经一片水生植物净化地后排入荷塘，水中的氮磷钾被荷花等水生植物吸收成为成长的养料，最后多余的水流入亮石河实现回归自然的循环。他还因地制宜，在荷塘上设计了木平台、木栈道以及生态岛。在高健眼里，“一个荷塘，是一个生活污水净化的湿地，是鸟儿和鱼儿的家园，是村口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是周围村民对待生活污水处理的启发式教科书。”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改变，让自然环境回来，让当地传统风俗回来，让进入城市的年轻人回来”。

高健参与的每一个项目，已经不能仅仅从设计的角度来考量，其中融合了他的环保观、公益观，甚至是社会观。身在都市，高健却一直把目光投向乡村，“那是中国人文化的记忆和世世代代生活状态留存的地方，但日益薄弱，人们只想着出去，不再关心自己的村庄……而随着乡村的没落，人口的迁徙给城市带来发展动力的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的城市病。”

高健在脑海中勾勒自己理想中的乡村模样：“老有所养、中青年尽孝，共同陪伴儿童生活；拥有可持续的自然生态环境，肥沃的土地、干净的水、整洁的村庄……那里充满了活力。”

忘不了故乡的星空

曾经，高健就生长在这样一个充满活力的地方——他的家乡，山东省淄博市郊的一个村子。“春天，妈妈用新鲜的槐花做饼，夏天的中午我偷偷溜出去逮知了，跟小伙伴一起去水塘抓鱼、捕青蛙，一根柳树条来回拧松，一拉就能当笛子吹。在地里收麦子、掰玉米，累了割把草铺平躺下，蛐蛐蚂蚱会跳到我的身上、脸上，耳旁是风吹过玉米秸秆的声音，那一刻，世界很安静很美好。”到了晚上，他喜欢跑到自家屋顶上看星星，感觉很惬意。而且从记事开始，各种小动物就是他最好的玩伴。在高健的童年记忆里，“自然界是如此奇妙，天地如此宽阔”。他的艺术天分就在自然中萌芽了，墙上斑驳的水印会让他联想到图案，他也会尝试着画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2005年，19岁的高健来到北京攻读艺术设计专业。2008年，经老师推荐，他来到清华美院下面的一家设计公司实习，头衔是“项目负责人”。他做得“很辛苦”，摒弃了“设计、施工、指导、选材料这些流水线上的工种彼此分割的模式”，坚持“做设计，不应是画完图扔给施工方，积累一些片段式的经验，而应该是设计到实施的每一个环节都参与”。2010年，高健在牡丹江的工地一呆就是4个月，考察建造工艺、现场施工博弈、临时调整设计方案，“那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让我彻底明白了设计和建造之间的关系”。2010年底，高健离开了第一家公司，原因是“不认同公司决策者对设计的审美还仅仅停留在形式语言多于实用功能的观念”。

结识中国第一家环保NGO组织自然之友，对于高健也算一种机缘。他深觉，“作为一名景观设计师，必须从内心能够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与之产生深层的情感联结”。2010年6月，他参加自然体验师培训，“在北京门头沟一个叫宁溪的地方，选一块自己喜欢的地方呆着，可以写字或者画画。我趴在一块大石头上，眼前只有株株芦苇，小鱼儿在身旁游来游去，风在耳畔吹过，突然找回了小时候躺在玉米地里的感觉。”

2011年，他加入自然之友环境教育团队。自然之友在某种程度上成为高健心灵上的归宿，并在他日后的职业生涯发展中引入了两个关键词：生态景观设计和参与式设计。2012年他还饶有兴趣地跑去攻读北大的生态景观设计硕士。践行“心中要有人，眼里要有社会，脚下要有土地”的景观教育理念，以组织者和专业协作者身份与场地使用者共知共行，做出对环境友善的行为——这是高健为自己找到的路。

建造孩子心中的绿地

2011年3月，高健针对北京城乡接合部的打工子弟学校，以“自然之友”为平台，发起“绿校园”项目。他在大兴行知新公民学校画满荷花、小岛的墙面上看到孩子们对大自然的渴望；他来到30万人的社区天通苑，这里的打工子弟学校范围仅限一排L型平房围出的一片裸露的黄土地，破败不堪；他发现，在租用的厂房里建校的燕京小天鹅公益学校，地面上积起汪汪雨水，除了孩子，整个校园唯一有生机的只有两棵树……他迫切地想要帮助孩子们建造校园小花园。

聆听孩子们“我心目中的校园”，在30多篇孩子的画作和作文中，高健知道了：那里应该有高高的旗杆、彩色的墙面，有生机盎然的花花草草；最好有“可以奔跑的篮球场，可以闻到花香的图书馆”。

举办绿色课堂，共同学习自然知识。高健带着孩子们外出参观自然博物馆、农业园、植物园等，帮助他们了解地球上的生命及植物的种植生长知识，学生们用笔记录下每片树叶及果实的色彩、形状，亲密接触中对自然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吸收想法实施设计。高健的设计图向孩子们展现了“绿校园”的必备要素：花圃、旗杆和操场。也会遵照个别学校要求开辟出一片菜地，强调的“不是单一的设计感，而是学校师生的想法和诉求”。

动员师生和社会力量共建。高健亲自跑市场买树苗、选花种，组织大家一起挖土、种苗、码石头垒边，接龙传砖铺操场……也陆续迎来了环保爱心志愿者，还有英特尔员工、武警和交警。“绿校园”成为带有人文关怀精神的场所，让打工子弟这个边缘化的群体与社会有了一个良好沟通的平台。

三四个月过去，花花草草点亮了校园；一年过去，小树长大提供林荫，校园小花园成为高健给孩子们开展环境教育课程的重要课堂。他带着孩子们随自然节气播种、观察、收获，认识常见植物，见证花开花败。更让高健感到有价值的是，“那些曾经不太愿意跟大人接触的腼腆孩子慢慢变得开朗，会帮着推车、挖土，也会维护自己种的花花草草”。校园小花园，营造的是这个群体心中的“绿地”。

2014年6月，高健受托建造自然之友的生态花园——在铺满水泥寸草不生的弹丸之地创造一个小的自然生态环境。在他看来，这正是一次开展以设计改造为主题的环境教育课程的好时机，也是一次参与式设计与生态景观充分融合的尝试。他设计了一系列针对废弃物再利用、雨水利用、生态建造等主题的“设计工作坊”“生态工作假期”“生态建造课”等学习实践活动。从2014年到现在，开展了20多次设计建造工作坊，参加人数600多人次，累计参加志愿服务时间近4000小时。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原本“消极”的庭院空间变成了一个可以收集、净化、蓄渗雨水的生态花园，公众通过活动认识了解身边的环境，学习改善环境的知识，并自觉付出行动改善存在的环境问题。在这个过程中，高健无疑是最享受的那个人。

Dialogues对话

记者：如果可以，你会给自己设计怎样一种生活环境？

高健：既有城市生活的方式，又有乡村特有的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联系，有干净的环境、放心的食物以及世代相传的在地文化。

记者：你认为城市环境设计最突出的问题是什么，有什么简易可行的解决方案？

高健：最突出问题是城市生活与自然环境疏离，没有按照自然规律来设计建造我们生活的城市。比如北京40%的绿地率没能把每年近10亿立方米的雨水蓄渗在当地，导致雨水白白流走。现在国家提出的“海绵城市”建设就是针对雨水问题的一次尝试，而微观层面可在社区建造“雨水花园”，通过有序规划让雨水下渗回补到地下，滋养小的生态环境。

记者：说一个你认为最好的生态景观设计实例？

高健：云南红河哈尼梯田就是一个例子。哈尼族的村寨在高山上，村寨上方是茂密的森林，下方是层层叠落的梯田，高山下是红河热谷。红河热谷的气温高，河水蒸发随着海拔的上升逐渐冷却下来形成雾，雾遇到树干、树叶凝成水珠落下，流入土壤，形成小溪，当地人把小溪引到梯田，就形成了高山自然灌溉的情景，最终又汇入红河，形成自然循环。这来自传统生活的智慧场景入选了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

记者：对你影响最大的设计理念，除了参与式设计外，还有其他的吗？

高健：朴门永续设计理念。2013年8月，我是国内第一批培训并认证的设计师，它的核心伦理是照顾地球、照顾人、分享多余。简单来说，它是向大自然学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