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国庆
这是一段鲜为后人所知、却曾经被世界目光注视过的历史。
这是一场尽管时空遥远、却不能为中国共产党人忘却的记忆。
1921年6月,当上海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之时,远在万里之遥的莫斯科,张太雷、俞秀松、杨明斋三位中国共产党人正肩负着千钧压力,为襁褓中的中国共产党亮相共产国际舞台,进行着一场生死较量,并且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
志同道合,最佳翻译
当列宁亲自主持召开共产国际成立大会、呼吁“国际世界革命在全世界已经开始并加紧进行”之后,一对俄国夫妇悄然踏上了中国这块正在迸发革命火种的土地。他们就是维经斯基和他的夫人库兹涅佐娃。
维经斯基到中国的第一站是北京,见了正在北京大学任教的苏俄左翼人士鲍立维。维经斯基出生在俄国,早年参加美国社会党,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但他知道,受共产国际委派来中国了解情况,与中国革命组织建立联系,没有一个精通英语的汉语翻译,他仍将寸步难行。
鲍立维推荐的不二人选是张太雷。张太雷精通英语,不仅是备受共产国际关注的中国五四运动天津学生领袖之一,而且是李大钊创建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的成员之一。
维经斯基在第一次逗留中国的九个月里,张太雷协助他与各方人士开展了交流,而最为重要的,就是在北京与李大钊讨论了建立中国共产党、加入共产国际问题。
抓住契机,埋下伏笔
维经斯基终于要回国了。
1921年1月,共产国际在伊尔库茨克设立远东书记处。远东书记处负责人舒米亚茨基上任之初,就想到了维经斯基,并任命他为远东书记处的秘书。而维经斯基在奉命回国之前,向李大钊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能派出一名中国共产党组织的代表同去远东书记处协助工作。
此时,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早已成立,取名“中国共产党”,这是中国第一个共产党组织;随后,北京共产党早期组织也正式成立;同一时期,湖北、广东、济南、湖南也先后成立了共产党早期组织。风生水起,在此时派出代表去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工作,对中国共产党未来的发展,对中国共产党国际影响的扩大,都是一个绝好的契机。
可是,派谁去好呢?
李大钊考虑再三后决定派张太雷去,自有他的理由:第一,张太雷参加过五四运动和工人运动,革命立场坚定,工作积极负责;第二,张太雷加入了北京共产党早期组织,筹建了天津社会主义青年团,具有革命工作实践经验;第三,张太雷当过鲍立维和维经斯基的翻译,并获得了他们的好评;第四,张太雷大学毕业后,目前尚无固定工作,可以立即动身赴任。
对早期的中国共产党组织来说,此举不仅是抓住了一个扩大国际影响的契机,而且也为物色参加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的人选埋下了一个伏笔。
踏上征程,正式发言
伊尔库茨克位于东西伯利亚南部,曾经是沙皇时代流放政治犯的集散地。十月革命后,这里就成了远东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中心。
在这里,张太雷见到了远东书记处负责人舒米亚茨基。舒米亚茨基高高的个子,头戴布琼尼式军帽,披一件骑兵长大衣,他紧紧拥抱着从中国归来的维经斯基和随维经斯基前来工作的张太雷,连声说:“欢迎你!欢迎你!”
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下分四个部:中国部、朝鲜部、日本部、蒙藏部。中国部的任务是解决中国共产党和共产国际的关系问题,给中国共产党和俄共(布)提供情况,并向中国共产党传达共产国际执委会的指示。张太雷被任命为中国部书记,成为第一个在共产国际参加工作的中国共产党人。
张太雷把自己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去。这是他在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工作期间最值得记载的一幕——
1921年5月4日,朝鲜共产党代表大会开幕式在伊尔库茨克举行。一位戴眼镜、梳分头的23岁中国小伙子,被选入大会主席团。他用流畅的英语,在开幕式上致祝词。他的第一句话,便非常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身份:“我很荣幸以中国共产党中央的名义在大会上发言。”这位中国共产党中央代表就是张太雷。
这最值得记载的一幕,就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登上共产国际的舞台。
三位代表,顺理成章
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召开的日期日益临近。
在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上亮相,成为早期中国共产党的一个最大的心愿。身在远东书记处的张太雷固然可以成为代表,但多争取几名参会代表名额岂不更能体现中国共产党的意志和决心?
派出俞秀松是顺理成章的。因为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和少年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交错在莫斯科举行,俞秀松受少年共产国际的邀请和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委托,将赴莫斯科出席少年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俞秀松不仅是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首任书记,也是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发起人之一。
派出杨明斋同样是合情合理的。因为杨明斋曾经长期在海参崴和西伯利亚地区打工,是布尔什维克党领导的工人运动中的华工代表,十月革命前就加入了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此后,他被派往中国,帮助中国共产党建党,在上海加入共产党早期组织。如今,他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代表,参加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也是最恰当的人选。
这三个人注定要成为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召开期间的风云人物,因为一场事关确立中国共产党在共产国际舞台地位的考验正在等待着他们。
生死较量,正本清源
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于1921年6月22日至7月12日在莫斯科大剧院召开,出席大会的有55个国家,103个组织,605位代表。
让中国共产党代表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与他们先后到达莫斯科的竟然还有国内其他形形色色的所谓“共产党”组织代表,而且有两家已经获得大会的代表证。一家是由姚作宾等人组织的所谓“中国共产党”。姚作宾曾参加过五四运动,担任过全国学生联合会的负责人。早在1920年5月,他曾专门前往海参崴请求援助,得到承诺后回国秘密组建组织,又转赴莫斯科要求加入共产国际。另一家是由江亢虎组织的“中国社会党”,自称党员数达到52万之多,后屈服于袁世凯淫威,曾宣布解散。江亢虎原是无政府主义者,作为北大名教授,当时的社会影响不亚于李大钊和陈独秀。获知创建共产国际,他即与之取得联系,并在北京的《京报》《晨报》上撰文介绍俄国十月革命,还写了《列宁小传》《托洛茨基传略》《向赤俄政权屈服》等令人注目的文章。1921年5月,他应邀带妻子出访莫斯科,受到列宁接见。眼下,他以“中国社会党”和“东方无产者代表”的双重身份,取得了出席共产国际三大的代表证,并获表决权。
前景,因此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如果江亢虎代表的“社会党”、姚作宾代表的“共产党”,和张太雷、俞秀松他们代表的中国共产党都被共产国际承认,那么,中国今后将同时存在三个“正统”的共产主义政党,中国革命将面临复杂的局面。
如果三去二、留一个,情势也不容乐观,因为中国共产党当时只有53名党员,从1920年8月开始在上海建党不到一年,连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都还没有召开。就当时的三大力量来看,张太雷、俞秀松他们代表的中国共产党无疑是最弱的,而历史的天平似乎朝着江亢虎倾斜。
如果不能及时正本清源的话,正在襁褓中的中国共产党就有夭折的危险,中国革命的历史也将被重新改写。
张太雷、俞秀松他们立即警觉起来,决定主动出击,争取最好的结局:让中国共产党取得共产国际的唯一承认。
6月22日,即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开幕之日,俞秀松十万火急地发出《中共代表俞秀松为姚作宾问题致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声明书》,指出“自称是中国共产党代表”的姚作宾等其实并不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他们在第二次中国学生大罢课期间已成为中国学生唾弃的卑鄙叛徒,没有任何资格同共产国际进行联系,并要求共产国际撤销对姚作宾所谓的“共产党”的承认,取消姚作宾出席大会的资格。
接着,张太雷、俞秀松又发布了《张太雷、俞秀松给季诺维也夫的信》,揭露江亢虎是十足的政客及其反马克思主义的真面目,强烈抗议大会资格审查委员会承认江亢虎的代表资格:“鉴于资格审查委员会给骗子江亢虎以代表资格,本代表团认为有必要提出抗议,特作如此说明:江亢虎以何种名义出席代表大会,是代表中国并不存在的中国社会党?而在这并不存在的社会党里更没有什么左翼,那么他以何种名义参加?江亢虎在中国只是作为一名总统顾问为人所知,他根本不是社会主义者,如果第三国际允许北洋政府的总统顾问参加,就会失去中国青年的信任,给我们重大打击。”
在这关键时刻,共产国际派驻远东的全权代表舒米亚茨基给予了中国共产党以最大的支持。
舒米亚茨基帮助张太雷完成了《致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中国共产党代表张太雷同志的报告》。这份报告明确了,只有中国共产党是社会主义政党,而江亢虎、姚作宾所代表的充其量也就是无政府主义政党,同时也明确了,继续同这些无政府主义者共事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的目标和原则同我们对共产主义的基本概念是背道而驰的。同时,舒米亚茨基力挺这份报告:“这份报告是按纯粹的马克思主义的方式写的,没有任何陈词滥调。它的基础乃是对各种力量和形势的严肃客观的评价。代表大会将据此作出结论,并制定出对待共产主义运动的工作方法和立场。”
共产国际十分重视中国共产党代表的意见,经过研究后,果断地收回了江亢虎、姚作宾的代表证。
后来江亢虎投入汪精卫怀抱、姚作宾在抗战前期投靠日寇成为汉奸的事实,也佐证了这场生死较量的必要性。
精彩亮相,激情演说
这次历史性的胜利,使共产国际第一次确定了中国共产党是代表中国无产阶级唯一合法的政党。
7月12日,是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的最后一天,莫斯科大剧院5000多个座位无一虚席,连走廊里都挤满了人。列宁、季诺维也夫、布哈林及大会主席团成员都出席了会议。
按原计划,张太雷将在这一天的大会上代表中国共产党作演讲。这是中国共产党的代表第一次走上国际讲台,第一次向全世界发布宣言。张太雷、俞秀松、杨明斋在会前作了充分准备,撰写了中国共产党《致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的报告》,长约一万五千字。可在会议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后,大会突然作出决定:每位代表发言不得超过五分钟。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人毫无思想准备。就在张太雷迅速镇静下来、调整思路的时候,大会执行主席已经宣布:“现在请中国共产党代表张太雷同志发言。”
会场顿时静了下来。
穿着一身西装、身材魁梧的张太雷从容不迫地走向讲台,以中国共产党的名义,亮相在代表们热情新奇的注视之中,亮相在共产国际的舞台之上。
没有了讲稿,却有着自信的微笑。
“亲爱的同志们,我本想向大家介绍一下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概况和中国反帝斗争的各种革命力量,但是时间太有限了,在五分钟的时间里,我只能向大家指出远东共产主义运动对世界革命的意义。”张太雷用洪亮而有力的声音开始了他的演讲。他站在世界革命的高度,谈及了远东的问题,使得那些长期以欧洲为中心而忽视东方的人为之一震。他大声疾呼:“共产国际和各国共产党,今后对远东的革命运动,要更多地加以注视,要不惜一切给予支援!”因为“世界共产主义事业是一个整体”,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这就是为共产主义理想在全世界实现而奋斗”,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这就是帝国主义”。他慷慨激昂地问道:“在必将到来的世界革命中,中国丰富的资源和伟大的力量是被资本家用来同无产阶级作斗争呢,还是被无产阶级用来同资本家作斗争呢?”他又明确而坚定地强调,“那就要看中国共产党,要看共产国际如何而定了。”他沉浸在澎湃的激情之中,举起握紧的拳头,喊出了革命的最强音:“世界革命万岁!共产国际万岁!”
只有五分钟的演讲,却打动了所有代表,大家纷纷起立致敬,就连主席台上列宁等领导人也都含笑站了起来,频频鼓掌,为中国共产党在共产国际舞台上的第一次亮相,也为遥远的中国上海即将亮起的那一盏灯光……
(杜启荣荐自2016年4月14日《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