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陈忠实在内,古今中外的文人,无论其多么清高,恐怕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讨厌金钱;但像陈忠实一样蔑视权贵与金钱,把气节放到绝对第一的人,尤其在当下,又恐怕绝对找不出几人。我从一个文学爱好者到陈忠实先生的“准部下”到走近他,算是亲身领教了先生的气节。
大约是1985或1986年,陕西省作家协会在咸阳彩虹宾馆召开换届大会,陈忠实贾平凹等人在这届大会上当选为陕西省作协副主席。也是在这次会议上,我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和东道主,接待并认识了陈忠实。他给我们做了文学讲座,并和我们一群文学爱好者合影留念。但此后,我们从无联系。直到本世纪初,由于工作性质,我们才多有接触。
2008年,我受人之托多次联系陈忠实,希望他为陕西一位声望显赫成就卓著的企业家撰写传记。我每次都很真诚,真诚到只差赤裸裸地说先给你预付一百万现金的份上了,但陈忠实始终不接话茬,冷面拒绝。2008年5月3号,在西安人民大厦,我和陈忠实共同参加陕西电视台副台长张书省儿子的婚礼。在饭桌上,我再次向陈忠实游说,希望他能为他很熟悉并且过去受政府委托曾经为其写过文章的这位著名企业家撰写传记。当着张书省的面,我啰啰嗦嗦地对他说,人家(这位企业家)发展很快,而且从来没有忘记任何一位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人家经常念叨您!人家年年开会都托人邀请你,你应该考虑。陈忠实听完,脸拉得很长,只吸烟不说话。我继续说:“再说,人家还一次性买了你大批量的字呢!”听了这句话,陈忠实沉不住气了,他甚至有点愤怒了,他认为这是拿金钱在砸他,用金钱在贬损他的人格。他大声回应我:“他买字是他买字,他愿意买呀!”接着,他突然提高声调说:“马川,我告诉你!香港有一个排名第三的企业家,排名第三大不?名字我就不说出来了。香港这个老板口气更大,人家让我写传记,稿费数字是让我在支票上随意填写,可能就是几千万。你说,几千万能弄不?”
情绪稍微平缓后,陈忠实以带有向我解释性的姿态和语气,详细透露了他和陕西这位企业家的交往细节,他对这位企业家后来一些做派的反感,以及两个人对金钱迥然不同的态度。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陈忠实在金钱面前的高贵气节。
2009年,我受邀出任由陈忠实先生担纲主编的《延河》文学月刊之下半月刊《延河文化刊》的执行主编一年,算是他的“准部下”。说“准部下”,一是陈忠实的主编本来就是挂名的,二是下半月刊是由民营企业家投资承包性质的,和正刊关联不大。就连办公,虽然同在一座大楼,出入口都各有各道。但因为都在省作协一个大院,我与陈忠实先生的接触便多了起来。有次吃饭在“长安稼娃”饭馆偶遇,我顺便将他和司机的餐单合买,陈忠实说:“你这不行!你要请,要上大馆子!”过了一段时间开会碰见,我问他啥时上大馆子?他回答:“今晚!今晚我请你!咱就搁美院旁边的荞麦园。”那天晚上我吆喝了七八个有头有脸的人,陈忠实也早早赶到,但他说啥也不愿坐主位,他说:“谁请客谁坐主位!”我大声说:“今儿是你请客!坐!”先生也是老实,想起了确实是自己请客,再不推辞一声,径直坐到了主位。也是这一年,一位酒厂的副总托我给他的企业买陈忠实两幅字,给两万元,然后问看两万元能不能给他个人也搭个斗方字留念。我打电话把意思转达给陈忠实,先生在电话中哈哈大笑说:“我一幅字才五千元,两万元买四幅呢!”当天晩上和一众文友及这位酒厂副总吃饭,先生无听顾忌地说:“我懂书法,但我不是书法家。就是会写毛笔字而已。咱有时回家自己都偷偷笑呢!就一张纸,咋就能卖几千元,还有这多人要呢!”
2010年年初,我出任《时代人物》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聘任陈忠实出任杂志顾问,陈忠实愉快地答应了。这年年底,《时代人物》召开首届以“文化引领未来”为主题的年会,包括陈忠实、王西京等一批文化名家在内悉数为我刊站台出席,六位在职的省部级领导也参加了这一届高规格的主题年会。会议从下午三点到下午六点,陈忠实不但全程参加,而且在会后坚持了两个小时直到用餐完毕。用餐完毕,一大批粉丝排队和陈忠实合影,陈忠实始终面带微笑,一一满足。仅合影时间,就有二十分钟左右,直到晚上八点半离开会场。这个晚上,陈忠实的善良厚道质朴大气给与会者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2011年年底,我们举办了第二届名为“文化突围”的主题年会。会前,我给陈忠实打电话邀请他捧场,先生不仅非常干脆,而且极其高兴地大声说:“好!我给咱早点到,我给咱烘场子!”
这一届年会,包括陈忠实、肖云儒、王西京、贾平凹、雷珍民、陈彦在内的长安城六大名家悉数到场为我们年会捧场站台。在这届年会上,我们还隆重推出了年度十大“中国绅士”榜单,包括陈忠实、郑欣淼、柳传志、杨锦麟、李安、孙皓晖、朱清时等人上榜“中国绅士”。为了保密,这个榜单我们在会前并没有告知陈忠实,当主持人突然宣布陈忠实上台的时候,先生非常激动,他说:“马川把我这个农民给弄成了中国绅士,我在台上姑且领受,下了台,我还是白鹿原上的农民一个。”在公众场合一向言辞谨慎的陈忠实,在这个台上首次感慨不已,他用“主编长个啥脸杂志就长个啥脸”作比喻,对《时代人物》的国际视野和办刊理念以及我本人给予了令人惊讶的极高的褒奖之辞。
大约是2010年秋季,在一次会议休息间隙,陈忠实挥手招呼我到一边,说:“马川,我有一篇稿子,是写咱原来的省委副书记牟玲生的,有点长,《陕西日报》发表时删节了,你看你的杂志能不能给全文发表?”我说:“行!”大约两个月后,先生近万字的长文在《时代人物》全文发表后,我接到陈忠实的电话,他说:“杂志收到了!咋感谢你呢?”我说,能发表你的文章是我们的荣幸,也是你对我的支持,还感谢啥呢?”陈忠实说:“你看我给你送一幅我的字行不?你看你喜欢啥内容,用短信编好发给我。”我说:“陈老师,我很喜欢您的字,我也希望把您的字挂在我的书房。但是你写文章是对我们杂志的支持,用这种方式咋看着像做交易,我不能接受!”先生说:“牟玲生早都退休了,他要是在位的话谁敢删节写他的文章?舔勾子还来不及呢!你听我的!你看你爱啥内容编个短信发到我手机上。”我说:“陈老师,我的确很喜欢您的字,但这种方法我绝对不接受!”过了几天,先生又打来电话,说:“字我按我的想法给你写好了,在省作协呢。你看我让司机给你送过去呢还是你派人来取?”到了这一步,我只好差遣司机去了一趟作协。这是先生给我写的第一幅书法作品,内容是:“春华秋实”。
2011年春节前后,我的一位企业界朋友李总找到我,说他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想出一本小学生作文和日记的集子《走向阳光》,想托我请陈忠实给书写个序言。我以极其鄙视的语气质问:“一个小学生的作文集,请中国作协副主席、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写序,请你告诉我,凭什么?”李姓老板以不以为然且底气十足的口气说:“贾平凹把书名都题写了,咱给他包个三五万元的红包还不行?”我说:“我跟你打个赌,如果拿钱砸,你出一百万元,如果陈忠实答应了,我给你跪了!”李姓老板旋即改口:“那我就凭马哥你的面子大行不?”因为李总曾无偿支持《时代人物》几十万元,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领着李总父子敲开了先生在石油大学的工作室,开门见山地说:“陈老师,今天给你出难题来了。”先生也直来直去:“有啥事马川你就直说!”我说:“陈老师,今天我给你出的是天大的一个难题,这位李总是一位年轻的企业家,小学毕业就出来打工,算是一位小有成就的企业家。因为自己没文化,所以一心想把儿子培养成文化人。他儿子想出一个作文和日记的集子,想让您给书撰写个序言。“先生听后并没有生气,但客气地推辞说:“我现在眼睛不好,医生不让看书用眼。要不这样,你既然领来了,肯定是要紧的朋友,我给娃的书题个书名咋样?”因为此前我们已经让王西京主席给本书画了封面画,让贾平凹题写了书名,但是这件事又不能当面说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先生的提议。沉吟了一会,我继续说:“我今天能够把他领来,告诉您这是一个难题并且向您开口,是有原因的。您也知道现在办报办刊很不容易,李总是一位很有文化情结的人,他给《时代人物》杂志无偿地支持了几十万块钱。所以,您支持李总,其实就是支持我!”先生吸了一口雪茄说:“噢,噢,是这。我的眼睛现在确实不行,要写序就要看这个东西。要不这样,你对我比较了解,你就按照我的口气写一篇,我来审查,你看行不?”我跟李总异口同声地说:“行!”几天后,我写了千字左右的序言,再次来到先生的工作室,我记得非常清楚,先生带上眼镜仔细看完后只改了一个字,然后署名“陈忠实”三字,落款时间为2011年元月23号。
我和李总父子第一次从陈忠实工作室离开时,礼物既有茶叶和雪茄,还有李总事先准备的几万元红包,先生问清都是什么礼品,很干脆地说:“茶叶和烟收了,准事!”李总欲掏出身上的大红包时被我用眼神严厉制止了。但是我从我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包了五千元的信封。我对先生说:“这五千块钱跟序言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们杂志社给你理应支付的写牟玲生文章的稿费,文章有版权,这个您必须收下。”先生听后,脸色立刻大变:“说啥稿费呢!稿费人家《陕西日报》早都给我支付过了,一篇文章还要八次稿费?”我抢辩道:“《陕西日报》是《陕西日报》,《时代人物》是《时代人物》!不是一回事!这个稿费您必须收下!”陈忠实勃然大怒,快速地不容置疑地大声向我开始吼叫:“甭说了行不?再说,你俩都从这出去!”
今年春节前夕,我从朋友圈里看到先生患癌住院的消息和照片,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旋即给先生发去短信,希望能够去医院看望老人家,短信发出几分钟后先生即打来电话,说他在医院不方便见人,春节后可来他工作室。通话的截屏时间是2016年元月24号12点50分,通话时长为22秒。通话时先生声音微弱,但思维尚且清晰,表达准确。可我当时就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先生时日不多了!后来我和陕西电视台张书省老台长相约,希望能够尽快看望先生。为了确保能够“最后”再见一次先生,我托张书省短信告诉他,我因有急事要买他一幅书法作品。2月18号下午四点,我和张书省共赴先生工作室,到他楼下打电话给他,先生从他工作室三楼的窗户扔下钥匙,我们自己开门进去。
很遗憾的是,此时的先生已经不认识我了。他手指向我,声音微弱地问张台长:“这是谁呀?”我们原本设想把看望先生的时间控制在半小时以内,实际上前后总共用了不到20分钟。原本想着见面拉拉家常,但此时觉得什么话也不宜说了。化疗后的先生声音微弱,头发稀疏,人暴廋,两腮鼓起,牙齿只有一颗。我们三个人坐在那里,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先生后来从他书桌上取来给我写好的书法作品,内容是:“人间有味是清欢,终南山下有马川。”又从身后取出他刚刚出版的新书《生命对我如此深情》,用钢笔写上“马川方家雅正”,双手送给我们然后合影。我们就这样走出了先生的房子,连说一句“保重”都觉得是多余的。
张书省老台长既是散文作家,也曾是陈忠实儿子的直接上司,张陈二人志趣相投,感情至深。我们俩默默地走出石油大学的院子一言不发,直到临近分手,张书省才凑近我,自言自语地说:“唉,咱俩今天干啥呢?脸上堆着笑,心里在流着泪!”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心里流泪!
陈忠实老先生就这样地走了。这个世界上最不该走的好先生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官方媒体和自媒体保持了多日的刷屏模式,万千民众自发吊唁追思的空前场景,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人 可以人为地操作出来。陈忠实不是圣人,但他代表了时代的良知;他是否称得上大师,可能还需要时间检验,但是,他登上了这个时代的精神高地;他的肉体走了,但他的精神火炬和人格火炬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