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 生命对我足够深情

2016-06-22 13:55鲁颂
时代人物 2016年5期
关键词:陈忠实白鹿原文学

鲁颂

每一个人生的叉口,似乎都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推到文学的路上,而文学于是成为他人生所有的幸与不幸。

“小麦杨花时节,原坡和河川铺天盖地的青葱葱的麦子,把来自土地最诱人的香味,释放到整个乡村的田野和村庄,灌进庄稼院的围墙和窗户。”

2016年的春夏之交,天还是那个天,原也还是那道原,而写下那道原并注定会载入史册的那个人,却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

高建群说:今天早上,接到陈忠实先生去世的噩耗,很是震惊和痛苦。有一种中国文坛的天空塌了一个角的感觉。

而尚在紧张后期制作中的电视剧《白鹿原》剧组,惊悉陈忠实去世的消息,在官方微博上表示,“没能让您看到是我们永远痛彻心扉的遗憾!”在剧中饰演“白嘉轩”的张嘉译说:“与先生虽未谋面,但有幸出演‘白嘉轩却仿若是与先生的一次神交。”扮演田小娥的秦海璐遗憾没能得见陈老一面,在微博惋惜:“文坛巨擘魂归时,万古人间四月天。”

《白鹿原》已被翻译成多种文字,改编为多种艺术形式,独缺一部波澜壮阔的电视剧。

少年忠实的烦恼和梦想

1942年伏天,陈忠实出生于西安东郊一个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里。这个村子叫西蒋村,村民多数姓陈。据说夏日三伏的燥热天气,让刚出生的陈忠实全身起满了痱子,小嘴唇也暴起了燎泡。后来,他在生活中一遇到磕磕绊绊,母亲总会和这个联系起来,“你落生的时辰太焦躁了,那天能遇着下雨就好了。”

他的太爷爷是一位私塾先生,留给他的是一堆手工抄写的“旧书”,那仿佛印上去的工整端庄的汉字书法,给了他对祖辈以及文字最初的震撼;他的父亲只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但识字,会打算盘,能在劳作的空闲里,读古典小说和秦腔剧本,还能在年关、红白事时为乡亲书写对联。几十年后,陈忠实仍很感佩父亲的“文化意识”:“他的耐劳他的勤俭他的耿直和左邻右舍的村人并无多大差别,他的文化意识才是我们家里最可称道的东西。”

在村子附近的窑洞小学里,陈忠实完成了小学学业,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西安一所中学。“背着一周的粗粮馍馍,我从乡下跑到几十里远的城里去念书,一日三餐,都是开水泡馍,不见油星儿,顶奢侈的时候是买一点儿杂拌咸菜;穿衣自然更无从讲究了。”

环境的巨大变迁,给少年陈忠实带来的并不总是新奇和希望。走到那座并不遥远的城市,陈忠实却发现西蒋村和西安隔着的并不只是一道白鹿原,“面对穿着艳丽、别致的城市学生,我无法不顾影自卑了……由此引起的心理压抑,甚至比难以下咽的粗粮以及单薄的棉衣遮御不住的寒冷更使我难以忍受。”

在这种处处使人感到困窘的生活里,他却喜欢文学了。

迷上文学,不仅大大出乎白鹿原下土里刨食的父母的意外,也让陈忠实自己颇感奇怪。通常情况下,乡里人供给孩子读书的目的很现实,而爱好文学是被视为浪漫而又不着边际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吃开水泡馍的人身上呢?多年以后,陈忠实把这归结为天分——一根对文字敏感的神经——天生对人情冷暖敏感,对语言、故事敏感。文学的兴趣由此发端。除了作文老师要求的记叙文议论文外,陈忠实开始尝试诗歌、小说的创作,并显示出很高的天分,甚至闹出一篇诗稿被老师怀疑抄袭的事件。

15岁时,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桃源风波》。这篇模仿赵树理《田寡妇看瓜》的小说,取材于自己村子果园入社时发生的一些故事,获得了语文老师车占鳌的高度评价。后来,在回顾初中这段“文学生涯”时,陈忠实写到:“我阅读的头一本小说是《三里湾》。…….这本书把我有关农村的生活记忆复活了,也是我第一次验证了自己关于乡村、关于农民的印象和体验。”“我这一生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从阅读《三里湾》和这篇小说的写作开始的。”

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陈忠实从学校的阅报栏得到一个消息,柳青的《创业史》将要在《延河》刊载,便把买咸菜的2角钱存起来。买到杂志后,一看《题叙》就入迷了。此后,他的偶像逐渐从赵树理转到柳青、王汶石等这些满是陕味儿的作家了。

1959年,陈忠实升入高中。高二时甚至和两位同学组织了一个文学社,合资订了一份《人民文学》杂志。在这本杂志上他们读了更多名家名作, “.在星光朦胧的灞河滩上,三个读高中的农家学生正在热烈而动情地谈论着他(王汶石)的名字和他刚刚出台的人物——大军和屯儿的方方面面,正在把他营造的这幢瑰丽的艺术建筑拆卸开来,窥看一柱一梁以及其中的窍门。”在一篇纪念王汶石的文章中,陈忠实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

怀揣着如此瑰丽的梦想,陈忠实开始规划人生。升大学还是做飞行员、参军,曾让他面临选择的惶惑。但造化弄人,他满怀憧憬的希望竟陆续落空。

被“鬼”作弄的人生

1962年,陈忠实高中即将毕业。先是因为腿上一块小小的疤痕,失去了空军招收飞行员的资格;接着因为父亲的阻挡,失去了当兵的机会;最令他不可思议的是当年的高考居然名落孙山,而导致败北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居然是他最拿手的作文。

这年的高考作文题目是两选一:一为“雨中”, 一为“说鬼”。陈忠实说自己“鬼使神差”地放弃了拿手的记叙文“雨中”而选了不太擅长的议论文“说鬼”, “说”得如何姑且不论,关键是还没写完,终考的铃声就响了。为此他不仅紧张地尿了一裤子,而且彻底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

本以为把“说鬼”与“反右”联系起来,紧跟形势,没料到这“自作聪明”的伎俩却成了他毕生挥之不去的鬼魅,“高考落榜的那年暑假,我不止一次于半夜里惊叫着翻跌到床下。”陈忠实这样记录当时的受到的打击。

在大学、兵营和乡村三条人生道路中,他在最不想去的这条逼仄的乡村之路上落脚了,12年的艰难求学生活画了一个圆圈,最终又回到原点,虽有遗憾,却使年轻的陈忠实沉静下来:“我的人生参照系是中国最庞大的人群——农民,我悬空的心便落到鸡鸣狗叫猪哼哼的村巷里。”当捷径都已堵死,“反而把未来人生的一切侥幸心理排除干净了;深知自修文学写作之难,却开始了:一种义无反顾的存储心底的人生理想,标志是一只用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

作为西蒋村唯一的高中生,陈忠实被招为民办教师。他一边教书一边迷醉于文学,并于两年后在《西安晚报》副刊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文学作品。到1966年前,《樱桃红了》、《迎春曲》等几篇散文作品先后见报。陈忠实也因为写作上的才能被抽调到公社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他开始品尝到写作的甜头。

一个文学青年的梦想刚刚开启的时候,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临了。

看到古今中外甚至包括他喜爱的许多作家的文艺作品全都被拿来当做“毒草”批判,甚至一些人的日记也被翻出来查找 “反动言论”,陈忠实也开始害怕了。赶紧趁一个周末返回老家,把厚厚的一摞日记一页一页撕下来,拿到茅房里烧了。

尽管如此,陈忠实还是没能逃脱厄运,一帮“红卫兵”小将从他的几篇作品里“找出”了问题。他被扣上了一个“保皇派”的帽子,成为“牛鬼蛇神”,被罚去学校养猪。宿办合一的住屋门框上被贴上一副白对联,上书: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横批:送瘟神;门框右上角吊着一只灯笼,也是白纸糊的。被大人操纵的孩子们让这些冥国鬼域的标志物在门上整整保存了三个月之久,让他一日不下八次地接受心灵的警示和脸皮的磨砺,过着鬼一样的生活。

这使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文字可以赢得声名也可以要了性命。

有一天,他拉架子车到西安一家面粉厂买饲料麸皮,偶然看见一串游街队伍,正在那里接受批斗的,就是他所崇拜的柳青、杜鹏程等作家。

柳青被批斗的情景让陈忠实感觉到了绝望,“中国连柳青这样的作家都不要了,我还想干什么!”

后来在散文《汽笛·布鞋·红腰带》里,陈忠实以第三人称的口吻写到这段日子,“他被划进刘少奇路线而注定了政治生命的完结,他所钟情的文学在刚刚发出处女作便夭折了……很快便觉得进入绝境而看不出任何希望。不止一次于深夜走到一口水井边,企图结束完全变成行尸走肉的自己。”

这年他24岁,人生第二个本命年。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陈忠实基本终止了自己爱好的写作,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乡村工作上。当时公社所辖的30多个自然村,他不知跑了多少回,有好几个村子一住就是大半年,甚至都能叫上各家人的名字。

1968年,26岁的陈忠实结婚了。没有念完初中的妻子后来为他生下两女一男。以后,每月工资由三十元增加到三十九元,却要养活五口之家。最困难时,孩子的尿布、褥子都没有替换的,也没有充足的柴火烧炕———只好在做饭时顺带烧热一块光溜溜的小脸盆大的河石,然后用这烧热了的石头当暖水袋来暖孩子的被窝和尿布。

但是,苦难的日子并没有让蛰伏在陈忠实内心深处的文学梦死掉,依然不时萌出新芽。他的一位好友徐剑铭向记者讲述他当时的狼狈:“一天,我在他家聊天,听到嫂子骂陈忠实天天写作,‘没啥用,挣不了钱,我当时刚好身上揣一张稿费单,几十块钱,我就递给她,她拿着端详了半天,说了句‘啥时咱忠实也能拿到这些就好了。”

后来,情况稍微好转,他依然断断续续地写他谙熟于心的农村题材小说。1973年,他写作并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接班以后》,尽管也逃脱不了演绎和图解政策的时病,但就对生活的描写和人物性格的刻画,还是能见出作者的功力。

尽管他很谨慎,但还是重蹈覆辙,当年那个断送了他的大学梦的“鬼”,又一次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1976年,《人民文学》发表了陈忠实的小说《无畏》,故事背景是1975-1976年从全面整顿到“反击右倾翻案风”,主人公是一位在“造反”中起家的公社党委书记,作家的思想倾向在文中表达得过于明显:认为全面整顿是“反革命逆流”,在农村必须继续进行“文化大革命”,用大批判来促进生产。

这部被认为是“迎合当时潮流的反‘走资派小说”,在粉碎“四人帮”后,不仅给陈忠实带来了新一轮的麻烦,而且使他很长一段时间“陷入在真实的又不想被人原谅的羞愧之中”。他的哥哥陈忠德曾告诉一位记者,那段日子大家都在风传,陈忠实正在接受上面的调查。多年后,在陈忠实的一篇文章中,他以第三人称强调了这件往事对他的深刻影响:“当他勒上第三条红裤带开始生命年轮的第四个十二年的时候,恰好又遭遇到一次重大的挫折。如果说上一次的遭遇与红裤带有无什么联系尚无意识,这一次就令他暗暗惊诧了,人类生命本身是否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周期性灾变?”

陈忠实称那是一段充满“自虐式的反省和反思”的日子。他在文中说,是自己主动辞去的行政职务。转到郊区文化馆工作,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安静读书,“用真正的文学来驱逐、涤荡我的艺术感受中的非文学因素”。

就这样,陈忠实面壁两年,1979年,终于捧出了荣获当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信任》。这篇小说写一位挨整蒙冤的农村基层干部,以博大的胸襟和真诚的态度对待过去整他的人。在伤痕文学大行其道,举国一片的声讨声中,第一个站出来提倡宽容和解,陈忠实也曾经过艰苦的思想斗争,但最终还是发了出去,并意外获得殊荣。他也以此得以重新站上新时期的文学前沿。

1982年陈忠实第一部小说集子《乡村》出版,收入《幸福》《信任》《第一刀》《初夏》等中短篇作品,并于当年年调入陕西省作协,结束了自己的“上班族生活”,带着铺盖回到了老家农村的院落潜心创作。

多年后,回顾多年来的是是非非,陈忠实感慨:“文学是我的幸与不幸。”并在散文《我经历的鬼》中写道:“村子西头孤坟里的野鬼和高考作文 ‘说鬼里的鬼,竟然伴我一生,我至今辨不清有幸或不幸。”

融入生命的白鹿原

西蒋村,南倚白鹿原,北临灞河。距离西安东郊浐河桥不过几公里。然而由于偏僻,却难得保持一份清静,最适合沉心静气的思索和精雕细刻的写作。高耸的塬坡遮挡了电视信号,正好保持耳根清净。当年这陈忠实拼命想逃出的地方,如今却成了避开红尘喧嚣切入文化根脉的风水宝地。

此后的日子里,陈忠实不负众望,完成了9部中篇、80多篇短篇和50多篇报告文学作品。然而,随着写作的深入,陈忠实对自己的创作有了新的思考和新的追求,对自己以前的作品也有了新的评判。这种对自己作品的重新审视,甚至让他一次又一次怀疑自己天分,蛰伏已久的自卑感又重新抬头。

而恰在此时,路遥接连发表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在困难的日子里》以及《平凡的世界》等震撼人心的作品,获得包括茅盾文学奖等在内的许多重要奖项。对此,陈忠实说:“慢慢地,我开始对这个比我年轻好几岁的作家刮目相看。……当他的作品获得文学最高奖项时,我再也坐不住了,心想,这位和我朝夕相处的、活脱脱的年轻人,怎么一下子达到了这样的高度!我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无形压力。我下定决心要奋斗,要超越,于是才有了《白鹿原》。”

其实,早在1985年,创作《蓝袍先生》的时候,陈忠实就已经有所感悟,开始了对民族命运的深入思考,萌生了创作一部有历史厚重感的史诗作品的想法。“当我在自卑的深谷进行几乎是残酷的自我反省再到自信重建时《白》的构思已经完成。”

但是,把这个想法变成写作陈忠实用了将近三年时间。他给自己开了一个长长的书单:《长安县志》、《蓝田县志》、《咸宁县志》、《中国近代史》、《兴起和衰落》、《日本人》、《心理学》、《犯罪心理学》、《梦的解释》、《美的历程》、《艺术创造工程》、《活动变人形》、《古船》、《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罗马女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1986年,陈忠实把自己置身于长安、蓝田两个县的资料馆里,整天埋头查阅与乡土历史有关的县志。其中的《贞妇烈女》卷,这些枯燥乏味的记载居然引起了他特别的兴趣:最多的不过长达七八行文字,最少的只剩下张王氏李赵氏的一个个代号。为什么要记载她们,她们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为什么要为这短短的几句话甚至一个某某氏就愿意付出生命、无数难熬的光阴的代价?而又为什么在民间却有大量流传的男女偷情的“酸黄菜”故事?

这一个个问号,盘桓在陈忠实的脑海久久不去,最后终于拉直并幻化出一个光彩照人的田小娥。而这些笨功夫得来的东西又与自己数十年的人生阅历产生了奇妙的反应,逐渐发酵,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等人物也逐渐生动起来。

一个笔名“李下叔”的年轻作家,与陈忠实相谈甚欢,酒酣耳热的时候,李下叔问,“你用得着到长安摊时间下功夫查资料?你到底想弄啥?”陈忠实没有再回避,却也没有很直白地回答,他说,“我想给我死的时候,有一本垫棺做枕的书。”

1988年清明节前后,陈忠实回到乡下老家的祖屋,开始动笔写《白鹿原》。有一天,他去作协大院,遇到当时的作协领导胡采,老人家问他,“你的长篇写得怎么样了?”陈忠实答,“已经开始写了。”胡采后来就跟人说,“忠实这个人,总会留有余地,他说开始写了,那起码也写过一半,并比较顺利,甚至初稿都出来了。”

胡采这番依据“经验”的判断这回落空了。连陈忠实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四年——原来他想两年就差不多了。

这是1991年冬天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闲不住的农民们忙碌了一天,天黑吃罢了夜饭便早早地歇息了。整个村庄沉寂下来。陈忠实这天还是在这张小圆桌铺开的稿纸上整整折腾了一天。他和《白鹿原》里生生死死的众多人物又作了一整天的对话和交流。

4年了,他几乎恢复了当初背馍上学的生活,不过这次是从城里往乡下背,每过一段时间就背着妻子擀好的面条和蒸好的馍馍来到乡下的院落,开始日复一日的“激情燃烧”。靠着冬天一只火炉,夏天一盆凉水,他在小圆桌上爬行了一千多个日夜。

《白鹿原》上三代人的生死悲欢终于走向了最后的归宿。他为小娥最终的结局又加上了几行字:小娥从炕根下颤悠悠羞怯怯直起身来,转过身去,抬起右腿搭上炕边儿,左腿刚刚跷起,背部就整个面对鹿三。鹿三从后腰抽出梭镖钢刃,捋掉裹缠的烂布,对准小娥后心刺去……

然后,陈忠实划上了一个粗粗的句号,插上笔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双眼竟是湿润的潮热……

1992年春天,院子里的梨花含苞待放,陈忠实把《白鹿原》的手稿郑重地交给北京来的编辑高贤均和洪清波,同时就有一句久蓄于心的话涌到唇边:我连生命一起交给你们了。但嘴角嗫嚅了两下仍然没有说出口。

《白鹿原》一出世便引起了当代文坛多年罕见的震撼。它被誉为“一代奇书”,“放之欧亚,虽巴尔扎克、斯坦达尔,未肯轻让”,“比之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并不逊色”。

未了的深情——第二部长篇想写啥

不止一个记者问过陈忠实,《白鹿原》之后,为什么没有写出第二部长篇小说。对此,陈忠实从来不做回答。一位采访过陈忠实的记者从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冯希哲教授处得到这样的说法:事实上,陈忠实曾经计划写一部以20世纪后50年乡村为背景的秘史小说,搜集的材料已经有一米多厚,中间为了追踪一个重要人物原型的发展轨迹,陈忠实甚至还远赴贵州、云南,四处打听他的下落。

“为什么没写成?可能还是有心理障碍吧,如何适度把握‘文革那段历史,对他来说恐怕还是难以逾越的挑战。”冯希哲说。

这样的说法似乎从陈忠实今年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中也能找到蛛丝马迹。

在《不能忘却的追忆》这篇文章中,他不仅写了两位先知先觉的民间思想家——杨伟名、刘景华的故事,并且在文章结尾以“又及”的方式,写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近十年前,先后寻访了杨伟名和刘景华,原想写块稍大的东西,却终未成事。遗憾且不论,这两位陕西乡党的伟绩一直搁在心底,竟成一种纠结。近日发生自我宽宥心思,作退一步想,把我所知的事迹记述下来,既向他们致敬,也注入我的文字留存。”

这块“稍大的东西”是否就是冯希哲所指的那部“秘史小说”?

杨伟名,户县农民,因60年代初提出“包产到户”并上书中央,在“文革”遭遇迫害夫妻双双自杀;刘景华,原西安冶金建筑学院学生,因与杨伟名交往并贴“反动”标语被判死刑(未执行),平反后远赴广州。陈忠实曾于2006年赴广州专门拜访已身患癌症的刘景华:“……他说话断断续续,我已经不再提问,不忍心看他说话的艰难,也怕过细地谈到曾经遭受的折磨使他伤心动情,肯定会影响正在恢复的病体。我能见到他已经很荣幸。告别时握着他的手,再看着那稀疏花白的头发,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在西安钟楼张贴声讨‘文化大革命檄文的风华正茂的刘景华,竟有泪水流出……”写下这段深情道白时,陈忠实自己也罹患癌症,才把“纠结”变为“自我宽宥”,留下这段催人下泪的文字。

收录这篇文章的书叫《生命对我足够深情》,陈忠实著,2016年2月出版。书的护封上写着:

感恩阳光、感恩苦难

生命对我足够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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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陈忠实与我的家事往来
陈忠实:世上有许多事,尽管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说出口来
《白鹿原》中的女性意识分析
我与文学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