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熙建
清脆的枪声追着杂乱脚步声渐渐远去,李步新垂下擎举的手枪,回看昏厥歪躺崖底的少年战士。他是在中弹跌倒的瞬间,被身侧的这个新四军小战士拦腰抱住滚下了断崖。正是危急关头这一抱一滚,终让穷凶极恶的追兵得以擦肩而过。
这是1941年1月上旬,“皖南事变”爆发的第二天黄昏。中共皖南特委书记李步新突围中被追兵冲散,正要回头寻找部队,树丛跃出的小战士突然拽他拐上东山,才奔上岭头身后就响起密集枪声,紧接着小腿一麻中弹跌倒……
李步新用积雪搓摩昏厥小战士的额头,小战士猛一激凌苏醒,伸手就去抓身侧的步枪,被李步新“嘘”一声迅速摁住。清风徐徐阴霾散去,雪后的苍穹露出稀疏星斗。小战士默默撕下衬衣布条,麻利地帮李步新包扎伤腿,告诉说他是军部特务营的警卫战士,叫程广德,两年前在章渡码头见过首长。
“噢——”严寒中,程广德的叙述,把李步新带回那个阴冷的寒冬——
1939年2月,一叶竹筏漂流在青弋江上,三个手握驳壳枪的新四军战士警惕的目光不停地在两岸搜索。他们护送的两位中年军人坐在竹椅上促膝深谈,时而低声细语,时而开怀畅笑,不见半丝紧张,尽显大将风度。毕竟,此时新四军正处于险境,长江沿岸被日军占领,北面是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部驻地,左右两侧也有国民党军队密集布防,一面临敌三面被围,活动区域仅限东起芜湖、宣城,西至青阳这一宽约100公里、纵深不过50公里的狭长地带。
转过一道弯流,里穿军装外套风衣的首长起身走到警卫战士身旁,蹲身将手伸进清冽江中臼一掌水,细细端详说:“真如玉液琼浆啊!”言罢张开手指让清水流回江中,转目注视一少战士问,小同志,今年几岁啦?听回答说15岁,首长面容显得凝重说:“正是豆蔻少年时,却已离家扛枪征战了。等你长成青年,那时我们该已把鬼子赶出中国了!”
“对了,”首长像突然想起什么,说刚才看你翻过几次本子,是在看书吗?少年战士脸上浮现绯红说我在背诗,说着从衣兜抽出本子递给首长。“噢,这是何其芳的《成都,让我把你摇醒》嘛!”首长合上本子语调深沉地朗诵起诗句:敌人抢去了我们的北平,上海,南京/无数的城市在他的蹂躏下呻吟/于是谁都忘记了个人的哀乐/全国的人民连接成一条钢的链索!
或许是感到自己有什么不妥,眼神绽放钦慕的少年战士腼腆地说:首长,请你批评。没想首长竖掌截住他的话说不,应该表扬,我还要给你签个名!言罢取出钢笔拧开笔帽,在本子扉页上写了两行字:“努力学习,奋勇杀敌。周恩来”
那一刻,少年战士才醒悟,眼前英俊而和蔼的首长就是周恩来,另一个则是叱咤风云的一代战将叶挺军长。
“想不到你参军时间短,倒是经历不凡哩!”伴随小战士的叙述,青弋江、长竹笺、一代伟人如玉树临风……那段珍贵记忆如江水倒影般掠过李步新脑海,因为那天他的确就伫立章渡码头,与几位新四军战将一道迎接周恩来。此刻紧握小战士程广德的手,李步新似乎触摸到寒夜里的热血奔涌,那是烽火岁月一段非凡邂逅留下的无尽激励。
清晨,李步新在小鸟啁啾声中陡然醒转,环视四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峭崖向外数步就是惟见葱翠树冠的深壑幽谷,是断崖几株树木救了他们。但他们仍身处险境:身后丈高断崖危如船舷,眼前三棵乔木如品字而立,而下面就是深谷,加之李步新有伤在身。但毕竟身经百战,李步新对程广德说:这截断崖就像船舷,我俩跌落岩下意味着落水,三株树挡着去路,那是提醒我们得上,上船登舟才能化险为夷!
程广德乌黑眼珠霎时的溜一转,说首长眼尖,我咋就没发现呢!言罢“噌噌噌”爬上树,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崖顶,猫腰巡察山上无异样动静,才抽出砍刀劈了根葛藤,一头拴住苍松树腰,一头垂到崖下。做完这些,他抓住葛藤哧溜滑下,蹲身用肩顶着李步新,让他攀上崖顶。
绝处逢生的这两个新四军战士并坐崖头,看着一轮红日冉冉东升,橘色光芒投射薄雪覆盖的绵延峰峦,折映万点金光。李步新眯眼环视,群山静若处子,山雀在叽喳觅食,陡觉腹中饥饿,却仍不失惬意地舒口气说:此地真是块宝地,等打完鬼子,咱俩再到这山上来,炒盘花生米,斟一壶老白烧,举杯邀旭日,或许也能吟上几行诗哩!
“咦,那是什么?”程广德突然手指崖下树冠说,旋即转身砍了根带叉树枝,踮脚勾住树冠往回拽。拉扯间抖落积雪让树梢露出真容,竟是满缀一颗颗饱满的茶果。李步新说这下有吃的了!自小在江西深山里讨生活的战将,自然知道这是果腹的珍果。待程广德用石块砸开茶果,顿时清香扑鼻,李步新拈一颗塞嘴里一嚼,入口虽有些生涩,但对饥肠辘辘者来说,却觉油滑生津回味甘醇。
整整两天,他们守在崖顶靠茶果充饥。李步新右腿伤口经雪水擦洗后重新用布条细细捆扎,幸好子弹从腓骨间穿过只伤及皮肉。李步新转战皖南第二年左脚就曾负伤,对战伤处置有经验。他让程广德劈了段树枝做拐杖,试走几个来回竟能勉强对付。第三天清晨,曾经枪声喧嚣的群山已归于寂静,想必追兵难耐冰天雪地已然撤退。李步新说小程你得下山,去找陈冠群区长取些便衣和干粮来,我们得赶紧过江赶部队。随即,李步新掏出腰间手枪,将子弹顶上膛递给程广德,说带短枪目标小些,下山先找农户换掉军服再上镇里。
到了黄昏,山崖随风传来异样的簌簌声,李步新赶紧操枪卧倒在地,目光透过叶隙看见是程广德,身后是两个肩挑箩筐的精壮小伙。见了面,程广德边介绍说是区武工队的战士,边打竹筐里掏出一摞麻绳和砍刀,下层衣包卷里赫然是两支崭新的驳壳枪。程广德说陈区长让带上两支新枪和100发子弹,说路途险恶长枪就交给武工队用。说着又从另一口筐里取出只小竹篮,是荷叶包着十多只肉包和一只酱麻鸭,虽已没有热气,却仍散发浓郁香味。
李步新慢慢嚼咽肉包,脑海浮现并不遥远的一幕:1939年2月的一天,云岭新四军军部,作完报告的周恩来刚步出大礼堂,一位长衫礼帽的老者疾步趋前作揖行礼。这是作为开明人士应邀参会的第三区区长陈冠群,虽只一面之缘,却令陈冠群对年仅41岁的共产党领袖钦佩有加。周恩来离别云岭时,陈冠群专程赶往军部为周恩来送行……
一阵沓沓声传来,月光下,程广德正带着武工队员伐栎树砍葛藤,只一袋烟功夫便扎出副结实的担架。山间万籁俱寂,战士们搓摩着手围坐首长身侧。李步新指着吃食说,你们打点底准备赶路。武工队员说谢谢首长,出发前知道有任务特意填饱了肚子。李步新猛地一挥手:出发,敌人抱炉烤火,我们踏雪转移!
薄雪映着月色,大地沉浸于诗意朦胧中。这个生灵万物休眠的时刻,一副担架在逶迤山径上悄声游走,程广德手执驳壳枪在前探路。在身陷重围十多天后,他们终于脱离险境。
李步新,江西上饶人,1929年入党。1934年底随方志敏所率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转战皖南,“皖南事变”后任皖中区党委副书记,新四军七师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之后任长江支队政委。
时光荏苒,八年后的1949年5月,首任芜湖市长李步新专程驱车来到泾县南堡村。李步新和警卫员一起攀上东山峰巅,登上形如船舷的断崖。呵,又见那三棵品字而立的救命茶树!那一刻,见物如睹故人,李步新突然泪水奔涌,那个纯朴而机灵的少年战士程广德,年轻的生命已在战火中化作了长虹。
“皖南事变”突围渡江后,程广德一直跟随他。渡江战役前夕,已任侦察排长的程广德率小分队潜入皖南地区侦察,三天后侦察兵把情报送过江,他们的排长却长眠在了江南。
李步新让警卫战士先行下山,独自默默取出一包花生米和一壶老白烧,八年前的胜利畅想此刻竟嬗变成一份特别的祭奠。盘腿独坐与程广德对饮三盅后,他用低沉语调吟诵起当年程广德在崖头默诵的诗,那是何其芳《成都,让我把你摇醒》的尾句——像盲人的眼睛终于睁开/从黑暗的深处我看见光明/那巨大的光明呵/向我走来,向我的国家走来……
李步新下山时只取回块石头和一兜泥土。之后岗位变换辗转各地,那只装着石块泥土的柳条箱始终随身迁徙。直至定居北京后,已至老年的李步新在自家院里制作了十多个盆景,每到战争故地都带回些石块补充扩编,且早晚伫立盆景前久久凝望,让远去的战争岁月如潮回涌。
每有战友来访,李步新总会带到小花圃指点江山——“这是龙虎山、天目山,这是敬亭山、银屏山、南堡东山……”微缩的奇山秀水看似成为和平岁月的精巧点缀,其实都承载着战将曾经浴血战斗的记忆,那原本抑或寻常的一块石一捧土中,究竟蕴藏着战将几多的血和痛?
战友默然:军人的命呵,注定一辈子在弹雨硝烟里滚翻,直到生命落幕,仍然用硝烟来覆盖!
(责任编辑 王浩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