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栩毅
女 人
候问室的空气沉闷稀薄,通风口的风扇呼呼地转着,却似乎吹不进丝毫的清凉。
民警老张终于受不了这种压抑与窒息,一边用袖子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解开警服的领扣,呼扇着衣服,极不耐烦地冲着走廊大喊道:“小李,快过来替我一会儿!”
叫“小李”的辅警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强打起精神笑着问道:“哥,这都快一上午了,还得等多久?”
“那可没准,头说让她自己先反省反省。”
一道不锈钢的栅栏门,隔开了两个世界,此时此刻都因为栅栏里坐着的那个女人而暂时丢了自由。
时间到了下午。
女人蜷缩着躺在用海绵和泡沫包裹着的长座上,昏昏欲睡,脸色蜡黄。她身上穿着一件长袖格子休闲衫,里面是一件淡黄色的短袖T恤,有点时尚感,细看,显然都是这座城市里的女人们不屑一顾的“地摊货”。她的牛仔七分裤倒能感觉出一丝时髦,估计是从淘宝上淘的低价货。一双有些绺丝的肉色短丝袜加上土气十足的淡黄色平底鞋却又将仅有的一点时髦给拉成了负分。
女人突然站了起来,抓住了栅栏,喊道:“警察同志,警察同志,俺的……俺家孩子咋样了?”
“喊什么喊什么!”小李被吓了一跳。“该让你干啥的时候自然就让你干啥了,现在知道着急了?”
“不是,小同志,俺有话跟喃们的领导说,能不能帮俺……”
“不能!”小李斩钉截铁。
女人悻悻地回到角落,蹲下,漫无目的地用细长的手指摸着用海绵和泡沫包裹的墙壁,然后又用裹着渍泥的指甲胡乱地抠着裹在墙上的海绵。
“嗨嗨嗨,我说,你……”小李发现了女人的小动作,凑到铁栅栏前喊道:“你干嘛呢?祸祸东西是呀?行,我告诉你,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别来这套,没用。今天就算关你一天,也是合法的!”
女人似乎并没听他的话,继续胡乱地抠着。
“行,你抠吧。”小李也没了辙,退回到桌子前,拿起手机,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抠坏了得赔哈,你自己看着办。”
女人仿佛摸了电门,抖了个激灵。然后赶紧把手收回,慌乱地攥着手。
半个小时后,老张过来了。把她带到了讯问室,身前被拷上了挡板,手也被套进了挡板上的固定铐里。
老张和另一个女民警坐在电脑前。女民警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一字一顿仔细输入:2014年9月12日14时35分。
“这是她么?”女民警指着身份信息上的相片,满脸疑惑地问老张。老张凑过来,仔细看,相片上的女人笑容甜美、温和,脸色也红润光鲜,与眼前这个蜡黄面色的女子判若两人。
“姓名。”
“温爱佳。”女人低着头回答道。
“出生日期。”
“1981年7月5日。”
“职业。”
“无业。”女人不停地搓着细长干枯的手指。
“家庭住址。”
“白银区长岭街长虹小区十号楼三单元505室。”
“户籍地。”
女人抬起头,淡淡地说了句:“身份证不在你们那儿么?上面写着呢。”
“问什么说什么!”老张突然拍着桌子吼道。
女人被吼得身子一震,低声道:“蒲石县下江乡林多村二组。”
“我们问什么你答什么,老实交代,别说废话,听明白没?”老张的声音放缓了些,但依旧充满了威严和不可抗拒。
“知道。”女人木讷地点了点头。
笔 录
问:我们是长虹派出所的侦查员,由于你涉嫌贩卖婴儿,现对你依法进行盘问。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等法律法规的相关规定,你应该如实对事情经过进行陈述,如有意隐匿犯罪事实或提供虚假口供,将承担法律责任,你听清楚了吗?
答:我听清楚了。
问:你需要吃点东西或者喝点水吗?
答:不需要。请给我支烟。
问:之前你做过什么工作?
答: 刚进城那会儿,在一家服装加工厂干了半年,后来有孩子了,就辞职一直在家带孩子。
问:以前被公安机关处理过吗?
答:没有。
问:知道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吗?
答:知道,因为我在网络上登出有偿收养孩子的信息。
问:说一下事情的前后经过。
答:去年八月我离婚了,孩子判给了前夫。一个月后,我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男朋友吴鑫。他对我很好,我们俩也很恩爱。又过了一个月,我觉得浑身难受,恶心,吃不下饭,就去医院检查,结果查出来我怀孕了。我算了一下日子,好像是我前夫的。那几天我十分紧张,我想偷偷打掉孩子,可是我兜里没钱。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我男朋友,我也相信他会体谅我。晚上我把化验报告给他看,他却大怒,把检查报告撕了个粉碎,摔在我脸上。我们吵了起来,我好伤心,我知道我对不起他,可我那么信任他,他却这么对我。我们大约吵了一个多小时左右,他突然沉默了,独自一人,在屋外一根一根地抽着烟。第二天早晨,他不见了,门厅里只留下一地的烟头。
问:后来?
答:后来,我就一个人生活。我没钱去打掉孩子。我找了几个单位,因为看我怀孕了都不肯用我。没办法我只好去一些小餐馆到后厨洗盘子干杂活。每天累得我腰酸背痛不说,大冬天还要把手泡在凉水里刷那些比水还凉的盘子和碗。有一次我被菜刀割破了手,躲在后厨里哭,没人来安慰我。那段时间,我就学会了抽烟,我知道这对孩子不好,但是我没办法,吸烟会让我觉得心情好一些,压力也会小一些。就这样,我熬过了几个月。今年五月,具体日子我记不清了,我在后厨扫地的时候突然肚子疼,我早产了。后厨几个师傅七手八脚把我送进了医院。在医院住了几天,因为没有钱了,就提前出院了。那段时间我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因为奶水少得可怜,就把米下锅煮成粥,自己把米吃了,米汤晾凉了喂给孩子喝。满月后我出去找工作,因为需要定时回来喂孩子,没人要我。我已经找不出别的办法,就去网吧,申请一个论坛账号,发帖希望有好心人能收养我的孩子。
问:你先冷静一下,不要激动。你跟你前夫因为什么离婚?
答:没什么,过不下去,就散了呗。
问:那你跟你前夫怎么有的这个孩子?
答:我不想说这件事,那个男人让我恶心。
问: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他对你做了什么?
答:没什么,你们也别问了。
问:我再告知你一遍,如果你有意隐瞒事实,将负法律责任。
答:我知道,不过,我确实不想说,太丢人。
问:你在网上有偿收养孩子的事你现在男朋友知道吗?
答: 应该不知道,因为我好久没见到那个男人了。当然,既然他不想再见到我,我也不打算再见到他,更不会让他知道我的事。
问: 你在论坛发帖后,有人找过你表示要收养孩子吗?
答: 有,两个吉林人,一男一女,两口子,好像也是农村进城打工的,说是生不了孩子。我想了想,作为打工的,我太知道了,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带着,怎么可能还收养个孩子。我担心是人贩子,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问: 你有同伙吗?或者有没有人鼓动你这么做?
答: 没有,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问: 你现在还坚持打算把孩子送走吗?
答: 我不知道,但是刚才我想明白一件事,就算我把他送到一个好人家,将来他可能也不会觉得幸福。当然,如果他还跟着我的话,哪怕是我将来得饿死,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养活他一天。不过,要是他活不过我,走在我前面,我会不会更轻松我也不知道。
问: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答: 没有。
问: 看看笔录有没有问题,如果没有问题就在下面签字。
答: 好的。
闲 话
女人大略地看了几眼笔录,女民警让她在笔录的最后一页的结尾写道:以上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相符。然后签名,捺印。
老张按照头儿的指示,简单教育了她一番,因为是初犯,且没有造成后果,社会影响不大,并且她也表示不再卖孩子,所以决定不对她进行立案或者处罚,但还是要求她留下了案底。拍照、指纹、DNA……
“呦,巨蟹座,这大姐还是巨蟹座。”辅警小李瞅了一眼女人的资料,兴奋地说,“我也是巨蟹座呢!生日都一样,也太巧了。”
“巨蟹座?有啥说法?”老张疑惑地问道。
“哎呦,大叔,连这都不知道,你可真OUT。巨蟹座的人,善良、顾家、有爱心,温文尔雅,就像我这样。”小李拍拍自己的胸脯笑嘻嘻地说道。
“切,那些都是闲扯淡,就你们小孩儿愿意信。”老张说。“她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还能因为卖孩子的事儿进这里?”
女民警领着女人走进另一间屋,那间屋里一个更年轻的女民警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在哄。见了女人,急匆匆地走到她面前,说道:“你快看看是不是饿了还是怎么了……”
孩子看到女人,突然呵呵呵地乐了起来。
女人并没有马上接过孩子,迟疑了一下。过了十几秒,她突然夺过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还是得亲妈啊,孩子看见她就乐。”那个年轻的女民警说。
“都说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父母,这当妈的也太狠了,这孩子这么待人亲,就这么不要了?”小李插上一句。
“可不,那么多人都在找孩子,她可倒好,卖自己的孩子。”
“这孩子好像奶水吃得不太好,脸色跟他妈一样,蜡黄。”
“这女的不是有什么前科吧?看着挺奇怪。去查查她,像吸毒的……”做笔录的女警突然问老张。
老张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有点。”
“啊?不会吧。师傅,你咋看出来的?”小李不解地问道。
老张说:“根据我的办案经验,越是时间、地点、过程详细,或者越是读着顺溜的笔录,往往越有问题。不是这个人的心理素质好,就是这个人事先把话都编好了,等着我们问,而往往后者居多。”
“那……师傅,我们该怎么办?”小李问。
“慌什么?”老张放下笔录,“该咋办咋办!咱们不是留了指纹、DNA啥的么?剩下的事就交给领导来决定,领导咋说你就咋办。这事儿就得这么办。你嫌手里活不够多,自己想找点事儿做?”
夜 色
霓虹灯将城市的夜照亮。
女人走出家门,怀里抱着已经被包裹的孩子,匆匆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她走进一个小小的公园,把孩子放在石桌上,打开包裹。孩子微弱地呼吸着,安静平和。女人抬起头,周围一片寂静。没有走动的人。她又把孩子抱起,慢慢走到公园旁的公交站牌下,将孩子轻轻放在木制的长椅上,然后缓缓坐下,生怕吵醒孩子的美梦。她点起一支卷曲的烟,吸了两口……
夜色继续笼罩着这座霓虹灯下的城市,公交车上人头攒动,却没人看到这个女人脸上的泪水。
女人回过头,望了一眼站牌下椅子上的包裹。
“哎,谁的东西落在下面了?”有人喊了一声。
无人应和。
车走过了一站又一站。车上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车子走出了万家灯火,走出了灯红酒绿,走进了一片漆黑和凄凉的郊区。
公交司机打开车载收音机,他并没有在意车上最后一名乘客,将收音机的声音开得很大。他虽然听不懂,但依旧作为个乐子饶有兴致地自我陶醉着:
“What if god was one of us(如果上帝就在我们之中)
Just a slob like one of us(就像人群中的一个流浪汉)
Just a stranger on the bus(就像一个车上的陌生人)
Trying to make his way home(努力地寻觅着归家的路)……”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