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
我所设想的文学批评,至少包括三个共存的层面。
批评家必须首先是走私犯、说谎家和催眠师。他以客观的包装盒来走私主观的价值判断。他“骗”读者说,这“才”是作家想表达的东西。他又去“催眠”作家说,你“其实”不懂你自己,你“其实”想写的是这样这样的东西。他把自己的见解塞进原文,险恶又扫兴。显而易见,或许是因为对西方批评理论浸淫太久(然而又并未吃得很透)的关系,我在刚踏入文学批评这块领地时,对于新世界充满着拉斯蒂涅式的渴望。2005—2008年硕士期间在王一川先生门下研修文艺学,开始接受严格的学术训练。2011—2012年到哈佛东亚系访学,访美期间,按顺序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读到笛卡儿、洛克、休谟、康德这些早期现代哲学,又参加马萨诸塞州立大学张正平(Briankle Chang)先生的深夜读书会——记得把Werner Hemarcher论本雅明的文章“Guilt History”逐句分析到凌晨一点多。我剃了板寸,荷枪实弹,站在高坡上,“巴黎,我们来斗一斗吧”。必须承认,这种成为大说谎家的冲动或者刚刚撒了一个漂亮大谎的得意,仍旧时常涌入心海,激荡澎湃,鼓噪不安。
批评家不能仅仅满足于说出他自己。他的最大的主观必须经过时间与空间的辩证,成为永恒的客观。某些幸运的时刻,他的主观价值判断因为摒弃成见直指人心,拆除了作为“更隐蔽的主观”的社会惯习与文学规范,而晋升为貌似主观的“客观”。批评家的第二层次是盗火者。他看似走私、说谎和催眠,其实却是真理的助产士和快递员。
2008年起我考入北京大学曹文轩老师门下,随即进入邵燕君老师主持的“北大评刊”论坛,此后扎实服役,直面文本,徒手肉搏,不许夹带理论武器入场。更糟的是还要把自己写的评论逐字念出来,承受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的拷问。现在想来,人才济济,我只能坐在暖气管上(椅子不够)承受大家的唇枪舌剑,不仅下身如坐针毡,上身更是草船借箭,腹背受敌,正面挨完背面挨——如果是动漫里,当时举起水杯喝一口,全身上下就要扑哧扑哧冒出七八根水柱。当然,偶尔几个时刻经受住了考验,觉得自己真是发现真理。爽得很,请客喝酒。
但是,真理与火焰只是一闪即灭的洞见。语言系统的局限注定了真理陈述的有限。历史还在展开,每一次批评都需要重新被审视。当你满以为自己是盗火者、助产士与快递员的时候,也许又做了另一重意义上的走私犯、说谎家与催眠师,徒劳又可笑。因此,批评的第三个层次是不安,不安于过去,不断反省和重启,清理自身在历史中的遗蜕。于是批评才能形成新一轮的辩证与进化。
自2013年进入社科院文学所,我参加了“社会史视野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读书会,随即2014—2015年被派往甘肃某个乡镇挂任副镇长,分管社会保险保障与卫生工作。跟踪拆迁、拜访黑帮、寻访神婆,当然还有开会发言、视察工作、招商引资、接待上访、应付检查、编造表格数据,等等。饮食男女,皆人伦物理。回头再看文学,“世界”像幽灵一样出现在“纯文学”文本的背后,就如同一张灵异的底片。好消息是“文学”变得立体,不幸的是,原先明确的意义受到新的话语结构的撕扯。我感到许多时刻对文学的刹那灵感,变得可疑。于是惶惶然。即使在当时当地获得了同意,我执终究还是我执。最终,我只好同步转向社会史的学习,试图建立一套复杂的关系网格与力之谱系,以便重新想象文学“生成”的现场。
我安慰自己,这不算是全盘踢翻吧。之前的工作,包括坑蒙拐骗,在历史的大循环中也都存在自己的意义——文学批评就应该是这样:卑下而崇高,低微而神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