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眼汤和宜州家乘

张晓林

黄庭坚在宜州，有两件事是每天必须要做的。一件是喝蟹眼汤；另一件是写《宜州家乘》。

来宜州以后，熬夜时间长了，或者去河边散步走得快了些，他会突然感到心悸，呼呼呼，眨眼工夫也就过去了。黄庭坚是懂些医术的，他给自己配了几服顺气丸，吃一阵子，病情有所缓解。

结识曾纡不久，情况有了一些变化。曾纡是个方士，喜欢炼金丹，腰间挂着个亚腰葫芦，里面装些朱砂般的小丸丸，旋开木塞，会有香气飘出。

黄庭坚对曾纡很佩服。他写了首诗，用心抄幅手札，送给曾纡，向曾纡讨了十几丸丹药，和顺气丸一起吃下，感觉好了许多。

如此两三次，曾纡就写信告诉黄庭坚，宜州这地界不适易长期服用钟乳。曾纡炼的丹药，主要成分是钟乳石，把它放进水里，文火慢煎，等熬成蟹眼状，算是成了。背阳处晾干，放石臼中捣成粉末，筛出砂粒，再拿到石磨上研细。工序很是繁复。

看过曾纡的信，黄庭坚写了封回信。说，我喝蟹眼汤，如细雨滋润禾苗，浑身舒泰，并没有燥热的感觉。云云。

曾纡苦笑笑，无奈地摇摇头。

崇宁四年九月。虽说重阳已过，宜州的天气依然热得令人烦躁。这一天，忽然下起了小雨，黄庭坚来了雅兴，和范寥登上城楼对饮了几杯，薄醉，感到燥热难以忍受，对范寥说：“不可辜负如此好雨！”

二人移酒桌城楼外，秋雨凉爽宜人。黄庭坚对范寥说：“信中，我平生没有这样快活过啊！”说罢，头一歪，没有了言语。不久，黄庭坚就驾鹤西去了。

范寥，字信中，任侠豪迈之士。

黄庭坚初来宜州时，没人给他搭话，都远远地站着看他。他一个人，很是孤寂。曾有极喜欢他书法的士人私下把他请到家中，在粉好的堂壁上题诗。第二天一早就有小吏闯进士人家，指着墙壁上的诗说：“铲了它，要不我向朝廷告发你！”

范寥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范寥也是个读书人。参加过科举，得了个第二名。一高兴，喝醉了酒，把一个名声不好的富公子给杀了。只有连夜逃走，改了姓名，浪迹江湖。

范寥平生最钦佩黄庭坚的书法和诗词，听说黄庭坚被流配宜州的时候，他还在建康，便筹了银两，买一叶扁舟，涉长江，历湓浦，弃小舟于洞庭湖，然后取道荆、湘，行程半年有余，才到达宜州。

拜晤黄庭坚后，范寥就在南楼另置一榻，与庭坚昼夜相伴。白天，陪黄庭坚喝喝茶，读点儿闲书；看黄庭坚抄写《宜州家乘》。到了夜里，燃上蜡烛，二人啜上一点儿酒，开始比赛着背诵《论语》或者《诗经》。

范寥生性豪迈，喜欢结交朋友。他来不长时间，南楼就渐渐热闹起来。黄庭坚也有了交游活动。

有一次，黄庭坚带着范寥去拜会零陵隐士蒋湋。蒋湋，字彦回。黄庭坚来宜州途经零陵时，与他结下很深的友谊。蒋湋琴弹得好，每天用琴声抚慰黄庭坚寂寞的心灵。黄庭坚视他为知己。

在蒋湋的玉芝园，大家谈得很融洽。蒋湋拿出他收藏的黄庭坚的二百余纸墨迹让范寥看。看过，范寥就有几分瞧不起蒋湋。

更多的时候，黄庭坚在南楼抄写《宜州家乘》。这是一部倾注黄庭坚晚年全部心血的著作，记录的都是生活琐事。譬如：二月二十五日，马军营外火焚十家；四月二十九日，四鼓欲竟，大雷雨，至寅卯少止，农民遂有西城之庆。等等。惜墨如金，书法已臻化境。

黄庭坚病重期间，蒋湋来宜州南楼探望，黄庭坚让范寥把《宜州家乘》交给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彦回喜欢，就拿去吧。”

蒋湋看一眼范寥，弯下腰来，说：“黄公安心养病，他事容日后再说。”竟把《宜州家乘》仍还与范寥。

范寥把蒋湋拉到一边，悄声说：“你照顾黄公几天，我去去就来。”

范寥去了邻县的一个亲戚家。亲戚是个豪绅，家里广有钱财。他有很多年没见过范寥了，一见之下很是亲热，留范寥在他家多住些时日。

第二天，这个亲戚去喊范寥吃早饭，喊几声没人应，推门进去，却发现已是人去床空，室内的金银器皿也不知去向。

范寥拿这些金银器皿去当铺换成铜钱，为黄庭坚操办了后事。

黄庭坚丧事过后，《宜州家乘》却不见了下落。

有人问起这件事，范寥淡淡地说：“这些天人色杂乱，也许被谁顺手牵羊拿去了。”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