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李西闽的自我救赎

2016-06-17 19:51毛亚楠
方圆 2016年10期
关键词:彭州废墟恐惧

毛亚楠

为了保持清醒,李西闽用还有知觉的右手使劲剐蹭一块木板上突出的铁钉,他还刻意把头下压,让插进左脸的铁片插得更深。痛感让他清醒着,就这样一直坚持到被救。

50岁的恐怖小说作家李西闽,原本是个暴脾气的人。他当过21年的兵,好打抱不平,干起架来双拳能敌四手,被诗人李亚伟评价为“脾气最坏的福建人”。但8年前的一场灾难,让他改变了不少:性格依然直率,但心态平和了许多,“连酒风也跟着变了”。

2008年5月,李西闽应友人之约去到四川成都彭州银厂沟的鑫海山庄创作长篇小说。山庄建在九峰山半山腰,李西闽住进了最靠近山谷的一栋楼房的第4层,所住之处离山谷仅几米距离,风景如画,有成群蝴蝶翩飞。可谁也没想到,5月12日下午2点左右,汶川发生8.0级地震,波及山庄,顷刻间地动山摇,李西闽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被垮塌的楼房埋在了底下。

李西闽在废墟里被埋了76个小时,滴水未进,身体无法动弹。钢筋从李西闽肋间嵌入,铁片插入他的左脸。为了保持持续清醒,他拿手背往铁钉上刮,并一次次将头下压,让脸上的铁片插得更深。

就这样,李西闽竟熬过了整整三天三夜,在超出72小时黄金救援期后获救,成为山庄里同时被埋的好几人中唯一的幸存者。

在旁人看来,李西闽非常幸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充满恐惧地活着”。李西闽告诉《方圆》记者,从被深埋在废墟的那一刻起,他认为自己就走上了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

而救赎的道路注定是孤独的,李西闽知道,他只能靠自己走完。

命中注定的灾劫

1984年即开始创作发表小说的李西闽,也算见过或听闻过各式各样的恐怖场景了,然而,亲身经历一场巨大地震,并侥幸生还,他想都没有想过。

地震发生的前几天,李西闽曾做过一个“自己被装进棺材里活埋了”的梦,他后来回想,这或许是一种暗示,只是他没能领悟。

其实,去彭州写小说时,朋友易延端给他找了4个地方选择。其中3个在德阳什邡,只有这个在彭州银厂沟。为了图清净,李西闽选择了银厂沟。他后来才知道,易延端在什邡联系的3个住处,在地震中都安然无恙,只有银厂沟出了事。

这些事情告诉李西闽,发生在他身上的灾劫似乎是命中注定。

李西闽的身体是侧躺着被压在废墟中的。一块木板竖在他胸前,另有一块倒了过来,正好形成一个直角三角形,他头部就被夹在这“直角三角形”的锐角上动弹不得,一块铁片朝上的锋面插进他的左脸。他的腰部也受了伤,一条钢筋刺破了他的肋间。

李西闽清楚记得灾难降临的场景:山崩地裂的轰响持续不断,坍塌的废墟里一片漆黑。他起初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身体却剧疼无比。受伤的左眼被温热的血糊住,血不停地流进眼睛,又流出去。又一阵轰响过后,伴随着碎物零杂的坠落,李西闽看到了一缕光照,裂缝中透进的光亮给了他一些希望,他似乎闻到了粉尘中阳光的一种特殊味道。

李西闽开始思考如何自救。他用还能动的右手摸索到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他原本想打开电脑尝试联网以取得和外界的联系,可惜眼前的三角空间太小,电脑的盖子只能开到三分之一,而且任凭他怎么努力也连不上无线网卡。随着废墟往下坍缩,李西闽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最后连右手也不自由了。

幸好李西闽求生的呼喊被躲开地震的山庄老板娘和其他工作人员听到,老板娘告诉他要“坚持住”,说因为他埋得深,等他们救完其他几人再过来救他。这份许诺给了李西闽力量,当时他觉得自己会很快得救,“就算身体被乱七八糟的东西越压越紧,只要耐心等待,就一定会出去的”。

然而时间在一点点流逝。黑夜的降临加深了李西闽的恐惧,他特别渴望能听到人声,讽刺的是,“之前身居闹市,总感觉太吵太闹,现在却因听不到人声恐惧起来”。

恐惧之余,李西闽开始变得愤怒,“心里感到憋屈”,“活了四十多年,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且总是不停地帮助别人,老天爷怎么就不长眼”。他在黑暗中大声怒骂,然而回答他的只是附近地区余震带来的震耳欲聋的巨响。愤怒消耗了他的体力,汗水和血水交织,他无助的反抗“一文不值”。

李西闽说,“人只有在生命受到威胁,失去自由,没吃没喝的情况下,才会重新审视自己”。被困的70多个小时里,李西闽被恐惧和痛苦折磨的同时,几乎把自己40多年的人生回忆了个遍。他想起了自己逝去的祖母,想象祖母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保护着他;他忏悔自己的陋习对妻子产生的折磨;他无比想念才刚满一岁的小女儿……疲惫和幻觉之间,他撒了一泡尿,渴到不行的他多么想能用手接了尿喝一口,但手却动不了,这样卑微的愿望也无法达成。

李西闽后来回想,在那种情景下,求生比求死更加艰难。似乎濒死的临界状态能让人消却痛苦和恐惧,随之而来的是自由的幸福感。但他十分清楚,如果自己当时睡下去,就可能永远不会醒来了。

为了保持清醒,李西闽用还有知觉的右手使劲剐蹭一块木板上突出的铁钉,他还刻意把头下压,让插进左脸的铁片插得更深。痛感让他清醒着,就这样一直坚持到被救。

把李西闽从废墟中挖出来的是朋友易延端和一名叫小席的志愿者,还有空军某部的救援队。而此时网络上有关救援作家李西闽的帖子也已“铺天盖地”。

被救出来的李西闽鼓起勇气看了一眼被埋之地。埋住他的那块楼板斜斜地挂在山谷边缘,下面就是几十米深的山谷,跌下去将万劫不复。对面的半座大山已经坍塌,在他被埋的三天三夜里,附近发生了6000多次的余震,那些数不清的石头滚落的声音就是从对面山上传来的。

2008年5月15日,李西闽获救,他把那天当作自己的重生日,“我永远记住这一天,出生地是四川彭州的银厂沟”。

把写作看作一种救赎

获救的时候,李西闽精神还比较好,“只知道获救了,挺兴奋的”。然而获救后的第一个晚上,他躺在成都武警医院的病床上,却怎么也睡不好觉。“没有睡一会,就被噩梦惊醒了”,梦到他又重回那令人恐惧的三天三夜里。

李西闽更没想到,在之后的日子里,噩梦如同幽灵,与他如影随形。每天晚上,只要他一入睡,就会梦见自己还被埋在废墟之中。回上海治疗后,医院心理科的一个主任前来跟他对话,试图疏通他内心的郁结。但只聊了一会儿,李西闽就不想再说话了,他认为心理医生根本无法进入他的内心。

“他很学术性地问了我一些书本上就有的问题。我一个写恐怖小说的人,对这种心理内容看得太多了。这些对我根本就没用。他话题的进入方式也不对。就告诉我‘要学会放松,让我闭上眼睛,从头发到脚趾地去想一个什么问题。”李西闽认为,按部就班的心理疏导,根本对它不起作用。

李西闽虽然被救出了废墟,但大多的时候,占据他生活的仍然是痛苦和恐惧,只有女儿小坏叫他一声“爸爸”,他的心才会柔软起来。“我出来后,总是希望我的亲人不要离开我,就在我旁边,我才会因此感觉舒服。当我醒来时,睁开眼就能看到旁边有人,心里的一块石头才会放下来。我时常担心这个世界会随时毁灭,或许上海也会突然之间来一场地震,天花板会掉下来,重新砸到我。”

和原来喜欢清净的意愿相反,李西闽迷恋上了街市的喧嚣,他看到人来人往,会很心安。当他一个人在家里时,会将电视机的声音开很大声。那段时期,他对有关汶川地震的消息也特别抗拒,他宁愿所有的报纸都在粉饰太平。

精神上的折磨让李西闽意识到自我解救的重要性,“人在精神上永远是孤独的旅者,没有同伴”。他开始尝试将这段经历记下,用笔端来治愈他的心理创伤。

开始动笔是在2008年5月底,尽管他人已出院,但身体仍旧没有康复,“左手麻木,肋骨疼痛,痛得快把牙咬碎”,他只好用一个手指头在电脑上敲字。

两个月以后,2008年7月11日,《幸存者》初稿完成。李西闽为那场灾难呈现出了一份真正的幸存者的文本。让李西闽欣喜的是,正是这种持续的写作,治疗了自己的伤痛,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之后,他的噩梦开始减少,恐惧得到了发泄。

2009年4月,李西闽的《幸存者》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颁奖词中写道:“他在文字里重温了活着的意义,而关于活着之幸福感的崭新理解,却需要我们每一个人来共同领会。”李西闽发表获奖感言,说自己的生命是被爱照亮的,所有的悲伤、痛苦必须用爱来拯救。

到这时候,一切看起来都在变好。但对于李西闽来说,更严重的心理问题才正要到来。

接踵而至的震后抑郁症

回忆自己得抑郁症的经历时,李西闽告诉《方圆》记者,他最早出现抑郁的状态是在2009年。“开始产生莫名其妙的情绪”,“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爱,爱也会使人懦弱和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症。

李西闽家住在35楼,有好几次,他坐在家里,总是想着跳楼。许多时候,都是女儿对他的依赖将他从跳楼的臆想中拉了回来。但他知道,“死神就在不远处,冷漠地望着我”。

同厌世的情绪搏斗,实在是一件难事,李西闽不知道有没有胜算。“就好像内心有个魔鬼一样,沉睡的时候你是个正常人,等你醒过来,它就会控制你”。他还时常头痛,发作起来,只能用头撞墙,“恨不得一把锤子把头敲开”。做饭时,他心神不宁时切到手指,“竟不会感觉疼”。

李西闽回忆,“精神上的崩溃,比埋在地底下还难受”,这是旁人所无法理解的。这种情况下,写作时产生的强烈代入感是他避难的唯一方法,他只能用写作来麻痹自己。“每写完一本书我都会告诉自己,‘你看你还是很强大的,还可以写作。自我认同特别重要。”李西闽说。

作家兼朋友李承鹏读李西闽病中所写,评论道:“分明能听到钢筋与他骨头‘咯咯摩擦的钝钝的声音。”李承鹏觉得李西闽前世或是“一枚混世反王”,“自己对自己谋反,举着明晃晃的刀子,在漫天黄沙中冲向另一个自己,大喊‘杀死李西闽”。

李西闽抑郁的状态一直持续到2012年,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觉得自己走在一条通往地狱的路上”,“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世界”。那年春节,他本以为回闽西老家过年,多少能减轻心理上的苦痛,结果却适得其反。正月初六,李西闽的一个堂弟打麻将时,自摸了一把大糊,大笑后心脏病发,倒地身亡,年仅20岁。堂弟的死加深了李西闽的抑郁情绪,加之身体的疼痛在寒冷的时节里发作了,他的精神接近崩溃边缘。

2012年5月12日,李西闽回到四川彭州银厂沟当初被埋的地方,看着长满野草的废墟和树林中死难者的坟茔,号啕大哭起来。他想起生死临界时那种自由而美好的感觉,“天堂里没有痛苦、欺凌和虚伪”。

5月底,李西闽断断续续写完一本反映儿童拐卖的书,书名为《宝贝回家》。8月初,李西闽又去青海大山之中的嘎尔寺小学看望他资助的孩子们。对李西闽来说,“帮助别人是内心的事情,也是自我的救赎”。但即便如此,死神仍旧还是来了。

从高原回到上海的家,李西闽的身体和情绪越来越糟。9月初,李西闽回到福建老家长汀县,在长汀宾馆里决定自杀。他在微博上写道:“我一直相信,在未来那个地方,我们都会在一起,那是个花园,我们相亲相爱,没有仇恨,没有忧伤……”此外,他还回复了网友,“如果今天晚上我离去,也许你会爱上我留在世上的文字”。随后,他将随身携带的安眠药和止痛药都吃了。有朋友看到他的微博,给他打来电话,但他一个都不想接。

所幸朋友在微博上的求救,李西闽的弟弟及另外一个朋友找到了他,把他送进了医院,在经历了异常痛苦的洗胃之后,李西闽获救。经医生诊断,李西闽除了已知的病痛外,还患有抑郁症和创伤综合征。

回到上海,妻子陪着李西闽去精神卫生中心治疗。从此,李西闽服用的药物里,又多了几种药。“也许天堂就是活着吧,人生如此艰难,苟活是唯一出路。”李西闽这样想。

重新建构人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几年来,药物治疗对李西闽起了很大作用,当然也得益于家庭和周围朋友的关爱。李西闽逐渐好了起来。“我吃了三年药,现在基本没什么问题了。许多人得了这种病为什么自杀死掉,就是因为他们拒绝吃药或是吃药又中断,所以一定要坚持下去。”

很多人不理解李西闽的自杀行为,“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为什么还想死?李西闽说,很多事情不是旁观者想得那么简单,我们能做的就是多关注身边的人,“也许那些人真的很难,真有过不去的坎”。

李西闽也不认同“地震这种灾难固然可怕,但其实也是给人一次重新建构人生的机会”这样的话,他告诉记者,“重新去建构人生其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许多东西是没办法重新再来的。我觉得像我们这种受过大灾大难的人,唯有自己和自己搏斗着往前走,能够把地震前的生活恢复好,就已经很不错了”。

李西闽是个悲观主义者,地震后,作为“恐怖大王”的他对“恐怖”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人的灾难和人内心的丑恶都是很恐怖的事物,尤其是世界未知的部分,我是有害怕之心的。在这些灾难发生时,我们没有任何预见,命运实际上也是无法预知的,你无法预知的东西应该才是最恐怖的”。“所以,过好自己的生活,过好每一天,是对自己最大的安慰。也是我们往下走的信心。”李西闽说。

这几年来,每年的5月12日,李西闽仍旧会去他的“第二出生地”——彭州银厂沟。他将重生后的岁月当作自己现有的年龄,今年他“8岁”,“现在过得每一天都是赚到的”。虽然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认为“活着就是一场历险”,为雾霾、饮用水及越来越多有毒的东西而担心着,但是“心里存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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