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死刑犯庄小伟能否捡回一条命,全看死亡赔偿能否实现或作“特殊情况”对待。作为主审法官的汤建能否为这个生死未卜的犯人找到法律支持?小说带您进入惊心动魄的命案审理最前沿。
一
宣判前,汤建又去了一趟成山看守所,提审罪犯嫌疑人庄小伟。说提审并不准确,案件审判程序已成为过去时。作为该案的主审法官,他十分清楚庄小伟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发生,死是板上钉钉的了。所谓特殊情况,无非是有重大立功表现;家人满足了亡者亲属的赔偿期望,不再死磕。当然,倘若有某权势人物予以干涉,也有可能刀下留人。而从庄小伟的实际情况看,这几条都不现实,他独自作案,没他人可告发,何况关在号子里,想立功也没有机会。再是他的家人,七十有余的养父母,是村里最穷的人家,无力承担高额赔偿款。他曾与法庭为庄指派的陈凯律师一起去村里动员庄的养父母,屋里屋外一打量,便明白说什么都属多余,沮丧而归。至于有贵人搭救,则更是天方夜谭了。
在那间十分熟悉的审讯室,汤建见到了准死人庄小伟。他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一种微微的战栗从脚后跟往上传遍了全身,作为一名多年从事刑事审判的法官,是不应该有这种非职业条件反射的。不知怎的,这种反射在面对庄小伟时更甚,是因为他太年轻,生得眉清目秀,用时髦的说法可称之为“小鲜肉”?还有,觉得他倒霉,合议庭对其量刑为死缓,却被院里改为立即执行,有些于心不忍?还是……
他看出庄小伟比上次见到时气色要好,精神头也足些,新剃了头,额也变得亮堂了,这种变化更使他心里添了一份沉重。待押解他来的狱警出到门外,他问句:庄小伟,这些日子怎么样?庄小伟回答:报告法官,我很好。
哦?很好?
嗯,很好。
好在哪方面,你讲讲?
报告法官,队长让我吃营养餐了。
你生病了?汤建问。刚才还觉得庄小伟身体状况不错,怎么享受起病号待遇了呢?他知道,这里的病号待遇是每天增加一个鸡蛋、两根黄瓜。他还知道这里的潜规则——某些特殊犯罪嫌疑人也可以得到这种照顾。而庄小伟没资格“被特殊”。
报告法官,我没病。
这毕竟没什么重要,况且与庄小伟打了近一年“交道”的法官,渐渐积累起来的怜悯之情,也愿意看到这将死的人,在走向刑场之前能多点滴享受。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是,下面的谈话该怎样进行,他倒有些茫然了。平常对犯人的程序化审讯,都在院里的审讯室进行,法警从看守所提出人犯,押解到市里。而对一些具体问题的落实,为避免兴师动众,则法官自己跑到看守所,问完便走。问题在于,今天汤建在宣判前赶来,并没有明确目的,该落实的都落实了,属于本院的法律程序已走完,只等择日宣判。如果庄小伟上诉,后面的事就转到上诉法院,与己无关了。就是说,这次来,套用一句俗话就是“有枣没枣打一竿”了。能打到一颗让庄小伟免死的“枣”,就算不虚此行了。说白了,就是想搭救庄小伟。庄小伟抢劫杀人,这种严重罪行,从前是杀无赦的。现在司法改革,尽量减少死刑,这类罪犯只要有从轻的情节,也可考虑不杀。作为对庄案再清楚不过的人,他认为有从轻情节,合议庭其他人也有共识,所以他们的意见是判死缓。而报到院里遭否定,要求改为死刑立即执行。既如此,合议庭使用的从轻情节便清零不存。如若让庄小伟免死,只能另辟蹊径,找到让院里否决不了的理据。
说来说去,还是前面提到的几种“特殊情况”。他来是寻找特殊。这本来是庄小伟律师的分内之事,可那很喜欢被人称为“诗人”的陈律师自始至终不在状态,对案子不热衷。据说最近正忙于创作,准备参加市文联主办的“祖国大放歌”诗歌朗诵活动,连电话也不接了。作为法官,他有看法,却不便说破,只在心里不屑。
以前说“愤怒出诗人”,如今是“喜庆出诗人”啊。
庄小伟,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来探望你呀?汤建看了眼一直低着头的庄小伟。报告法官,没有。庄小伟回答。
汤建看了看瞬间庄小伟抬起的葫芦样光头,以及那双明显带有讨好又迷离、还带有孩子般稚气的眼睛,心沉了一下,说:庄小伟,再回答问题不用先报告。
报……是,是……汤法官。
他没纠正他,心想,那诗人律师连最基本的都没对他说清楚。
他说:庄小伟,这些日子都想些什么?
想……俺害死了人,罪大恶极,服判,不上诉。
哦?汤建惊了一下,问:这想法和律师说过么?
说过。
他怎么说?
他说上诉也是百分之百驳回。
百分之百无良。这姓陈的。汤建心里愤愤。刚要再问,却听庄小伟开口问:汤法官,你说能判我死刑么?
他咬了下牙,没放出声来。他是最有资格回答庄小伟问题的人,但他不能回答,这是职业操守,或者说是纪律。他打了个怔,反问了一句:你自己觉得呢,庄小伟?问过又意识到不妥,这一问不应出自法官之口。
好在庄小伟没有回答,深深埋着头。
他就想,明明可以判死缓,院领导怎么非要判死刑不可呢?不符合新司法精神嘛。参加审判委员会的董庭长回来也表示不解,说:原先认可死缓的分管刑事的郜副院长怎么忽然改了口径呢?舌头一翻一正就是一条人命呐。
他说:庄小伟,怎么判决是法院的事,你首先得认罪悔罪;当然也可以为自己辩护,争取从轻处罚。
是。
想想,还有没有对自己有利的话要对法庭讲吗?他启发说。
俺、俺不是故意杀人,是老奶奶自己从扶梯上滚下来的。还有,俺不是抢,是偷……
这些,他自然是清楚的。庄案不复杂,庄在商场的下行扶梯上,居高临下发现被害人的敞口包里有一个钱包,遂起邪念,行窃,生手不熟练,让被害人发觉,惊慌中一脚踏空,顺扶梯滚下,造成颅骨损伤,经抢救无效死亡。
他说:这个,法庭有你的笔录。再想想,有没有其他方面的情况?他继续启发。
庄小伟用手抱着光头,手指绷紧,努力要从里面挖出东西的样子。他应该清楚,法官在宣判前专程来问询案件之外的事情,足见这对自己生死攸关。
汤建等着,为减轻对方压力,他将目光移开,盯着墙上那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看,心里想,此时此刻,这标语对庄已无意义了。他迫在眉睫的,就是找到“有利”理据来救自己的命。
汤建还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心中原本尚有的希望一丝一丝消散。
对了!庄小伟叫了一声,同时将抱头的手松开,合抱于胸,犹同已大功告成,从头脑里抓出了一根救命稻草。
说。汤建心中亦生起了希望。
庄小伟望着汤建,说:报告法官,陈律师对俺说……
他说什么?汤建问。
他说有重大立功行为可以从轻处罚,问我有没有。当时没想起来,说没有,可刚才想起来了。
你有立功?汤建问,却不太相信。因为若有这方面情况,狱方会及时告知法庭的,供量刑时考量。
俺救过人。庄小伟进而说。
哦?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汤建有些兴奋。
是北京开奥运会那年,在俺村,那年俺十三岁。庄小伟说。
瞬间汤建被失望淹没,不由自主摇了摇头,有言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作为罪犯的庄小伟,往日之功是不能为今日所犯来折罪的。
显然庄小伟并没想到这一点,他是法盲,但凡有这方面知识,当看到老太太滚下扶梯时不要跑,那样更能证实自己是偷不是抢,犯案的恶性会减一等。
庄小伟还原的当年情况是这样的——天热,他和村里的小伙伴去村东的荷花湾洗澡,凉快了以后又比赛游泳,看谁游的来回多。游着游着,别的孩子逐渐败下阵来,上了岸,他还在继续。这时来了一个到这村走亲戚的城里小孩,都认得,他姥姥管他叫一。一在湾边望着还在游的他,嘲笑地叫:小狗刨儿,小狗刨儿。他不睬,继续游。一又说:小狗刨儿,土死了,瞧我的。说着脱了衣裳,跳进湾里游起来。示范似的游起蛙泳、仰泳、自由泳……陡然,一惨叫一声,头沉入水中,整个人不见了踪影。他晓得一出事了,一个猛子扎进水底,将挣扎着的一拖出水面,拖到岸上……
庄小伟说:后来知道他腿抽了筋,没人救就上不来了。
见义勇为啊。汤建叹息说。
尚法官,这,算是立功吗?庄小伟抬起头,望着他问。
汤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答案是有的,当然是立了功,还是一大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问题是那时的功,不管今天的用。
庄小伟说:这件事全村人都知道的,都能证明。又问:是不是需要王天一本人……
王天一?
就是俺救的那个一,他姓王,叫王天一……
汤建“哦”了声,心里思忖:王天一……李天一,李天一的案子国人注目,司法界更甚,他和庭里的同事也多次议论过,除了案情,还有“天一”这个名字。小何说:天一,天下第一,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气势这么大。老曲说:气势就是大嘛,他爹一嗓子喊出去传遍天宇啊。对于如何判决,大家普遍认为,凭他爹的名望,会获轻判。结果正相反,他是同案人中判得最重的一个。这又成为人人议论的一个焦点。后来从网上得知,另几个同案人的背景了得,不用喊,打个喷嚏也能地动山摇,天一与其相比,小巫见大巫。
回到王天一,汤建意识到这应该也是一个“不一般”的孩子,由此他另一个思路被打开。问庄小伟:后来见过王天一吗?
没有,他姥姥说,去美国念书了。庄小伟回答。
他父母呢?也去美国了?
没有,在北京。
在北京做什么?
他爹开公司当老板,他妈……
哦,标配啊,汤建心里说。不过他感到欣慰,既然是这种情况,出钱帮帮孩子的救命恩人,应该是……
他问:王天一他爹妈知不知道你救他命的事?
庄小伟想想,摇摇头:这个不晓得。
他姥姥是知道的了?
嗯,知道。
有什么表示没有?
表示?
感谢啊。
不用,不用……
我问的是感谢没感谢你?
没。
汤建吁了口气。
看来庄小伟没跟上汤建的思路,仍停留在原点,眼巴巴地望着汤建问道:汤法官,这个,到底能不能算立功啊?
应该算吧。汤建说。这么说是为了减轻庄小伟的心理压力。作为一名刑事法官,他十分痛恨罪犯对常人的残害,第一念头便是严惩不贷,替被害人申冤报仇,为社会除害。然而一旦深入案情,他的心情便渐渐发生变化。比如这个庄小伟,初次阅卷:在扶梯上抢劫,致受害老奶奶滚梯坠亡,照片惨不忍睹,应判死刑。而后信息扩展:该犯刚年满十八岁,穷苦,为买一张回乡的车票行窃,致人死非故意;还有……于是,他有所踌躇,最终意见为死缓。当审委会改判,他找庭长申辩,陈述理据。最后,庭长不得不向他交底:改判是分管院长力主,理由是今年抢劫杀人案频发,对社会造成很大冲击,故应严惩抑之。他反驳说,这不就是法理之外的“杀一儆百”么?庭长说,本案的特殊在于犯人无力赔偿,受害人家属死磕啊。他不为所动,不放弃,才来看守所“有枣没枣打一竿”,侥幸的是,这一竿应是打着了。王天一,庄小伟,一报还一报,理所当然啊。摆在哪里也是合情合理。他又吁了口气,想,有言事在人为,的确如此啊。
至此,汤建觉得已没必要再与庄小伟论究立功不立功的问题,便大体谈了谈自己的想法。又问了一些相关问题,便结束了这次问询。
二
车上,他接到妻子花花的短信:忘了吗?今天是秀秀生日。他会心一笑,看看手机上已下午5点,回去正当时啊。
赶回岳父母家,秀秀在那里,生日自然在那里过。进门,花花和儿子涛涛前后脚到,带去生日蛋糕和秀秀爱吃的糖炒栗子。岳父亲自下厨做秀秀爱吃的红烧肉拌饭。只听岳父母卧室的门“砰砰”地响,岳母说,秀秀闻到香味了,要出来。岳父在灶上说,做好了,请出来吧。涛涛去开门,一只狮子狗从里面走出来,跳到餐桌边自己的专座上,端坐等候,一副贵妇人派头。一家人笑呵呵地围过来,涛涛带头唱起《生日歌》,一家人拍手紧随。欢笑中,秀秀开始大快朵颐,斯文尽失。汤建心想,调教得再好的狗,终归也是畜牲啊。
秀秀吃好了,岳母用餐纸给它擦擦嘴,生日算过完了。全家人开始吃饭,除了提前拨出来的红烧肉外,还有用空气炸锅炸得焦黄的带鱼,这是涛涛最爱吃的。虾仁炒蒜薹,这是花花的菜。猪肉大白菜粉条,这是汤建百吃不厌的家乡菜。为此不断遭到花花的嘲笑,说他是不变的庄稼人的胃口。开始,他很反感;后来认为花花并没有说错。每逢春节,各类上品菜一大桌子,他还忘不了吃这一口。这就是应了那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水土异也”的话了。花花是生在城里的橘,他是生在乡下的枳。本两不相干,可毕业工作后,经人介绍,橘枳结为连理,不谐便渐渐表露出來。而花花强势,尽管汤建作了顽强的反抗,终是败下阵来。该争的也不与她争了,以沉默应对。日子便平静下来,“沉默是金”在此得到印证。
吃了一会儿,花花放下筷子,笑盈盈说:爸、妈,报告一个好消息,我考到律师证了。
除了涛涛,其他人都怔了一下,一齐望向花花。岳父问:花花,你在安达干财务不是干得好好的么,咋还考律师证?
花花说:转行当律师啊。
岳母说:当律师不错呀。
岳父瞪她一眼,转向汤建问:这事,你知道不?
汤建不知该如何回答。一年前花花与自己说过,要读一个司法班。他明白她的意思,第一个念头便是不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法官的配偶或家人纷纷进了律师楼,打什么心思昭然若揭。有人调侃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呐。很快便出了问题,最典型的是某区法院院长与在某律师所当主任的老婆东窗事发,双双入狱。他极力反对花花的做法,可花花不听,照考不误。一是无奈,另外,这些年挤这条道的人很多,越来越难考,他不相信她能考出来。可怕什么来什么,她竟然如愿了。
他只能说:知道。
岳父把筷子拍在桌上,吼:你们是好日子过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他不吭声。心想,训得好。
花花却不听这套,说:爸,你喊什么?这种情况很多,法律没明文规定不可以。
岳父横了她一眼,说:没明文规定也不行,不想想人家会怎么看。一个判案,一个当一方辩护,无私也有弊啊。
花花辩驳:各人遵循各人的职业道德呗。
岳父说:如今,连人性都不讲了,还讲什么职业道德?有些当官的几百万几千万几个亿地贪,心里有职业道德么?少来这一套。
在汤建眼里,岳父是个极其温良的人,总是笑眼眯眯 ,他这么大发雷霆还真没见过。他晓得花花这事办得让他愤怒,难以容忍。
花花不吭声了。
汤建说:爸爸,你这火发得对,有道理,回头我说说花花,这样的夫妻店绝对不能开。
花花哼了声,站起身朝涛涛嚷:走,咱回家!
汤建自然也得走。
刚进门,陈律师来短信:有新作发圈里,请指正。他“腾”地上来了无名火,代理的人要判死刑,你他妈还有心思写狗屁诗。在沙发坐下,他给庭长拨了电话,讲了今天见到庄小伟发现一新情况,待明天上班详细上报。挂了电话,他才上了微信朋友圈,果然最上面有陈发来的诗歌。他本来以为是先前说的朗诵诗,却不是,另辟蹊径。“放歌”的不是祖国,而是一种仙草药膏,诗曰:仙人号曰候庭泉,草药产自滇西南。谱出风云交响乐,写下医疗新诗篇。骨疼忽闻寸草心,病愈下榻步履健。传世良药除顽疾,奇效惊世美名传!
尽管心头有气,居然被陈诗逗笑了。油然想起前些天从网上看到的一则笑话——某女夜遇劫匪,颤抖着说:“大哥,我是写小说的,四十多岁了,工资还不到三千,逢年过节连奖金都没人给发,送礼的也没有,你看这是我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劫匪闻听痛哭流涕,“姐姐,俺也有这证,写散文的,快三十了无房无车,娶不到老婆才出来做匪的。你走吧。对了,边上那条路千万不要走,更凶险,全是写诗的,都穷疯了!”
陈“穷疯了”才写这种广告诗么?非也,陈是他们律师所合伙人,收入不菲,还是几家单位的法律顾问,固定收入也不低。论究起来,陈当是人们戏称的有“歌颂癖”吧。
他给陈发了短信:明天下午庭里一见,有事协商。
陈即刻回复:明晚如何?老地方。
陈要请吃饭,老套路。
他回:明晚有事,还是下午。
汤大法官赏点面子嘛,是安华老总请客啊。
他知道,陈是安华公司的法律顾问,曾试图在他与安华中间搭桥,他未响应。社会上说中国律师的硬功夫是拉法官下水,多少法官被律师溺亡,下场悲惨。
他不客气了:省省吧。
挂了电话,起身进到书房打开电脑,他想从网上查查各院有关杀人案赔偿数额的情况。
三
在院大门外下了班车,见一辆本院的警车从远处开来,拐到后面的门。他晓得是从看守所提来了犯人。三庭上午开庭,是政法学院同学兼好友何彬审理的案子,嫌疑人是外省落马高官,属异地审理。何彬说这个案子让他焦头烂额,其实不说也想得到。
在庭长室见到董宝川庭长,董庭正在打电话,边讲边示意让他坐。坐下后眼望窗外,干什么吆喝什么,董庭在和人谈案子,似乎是区法院上诉到中院的案子。他也懒得听,只想着自己这案子怎么与庭长讲。
董庭讲完电话,问他:小汤,你说的新情况是什么?能影响量刑么?你是知道的,经审委会定下的判决不会轻易改变。他赶紧说:这个我知道,可这新情况很重要,应该能免庄小伟一死。
董庭摇摇头。
汤建讲了庄小伟当年救了王天一那件事。
听着,董庭打了个哈欠。
他晓得董昨晚喝了酒,董喝酒海量,院里无人拼得过。他自己调侃说:死了泡在水缸里,过几天就是一缸董酒。
说到哪儿了?董庭问。
王天一在水里抽了筋,沉下去了。
是庄小伟把他救上来了,是不是?
是。
那是哪年的事?庄小伟多大?
2008年,他十三岁。
可他犯罪时已经过十八岁了。
汤建意识到董理解错他的意思了,酒精还在他脑袋里起作用。喝了一口茶,他说:我知道,我是说他救人立了功……
董庭寻思一下说:是有功,那时的功,现在顶个屁用?能抵罪?法律上可没有这一条。
汤建说:我知道,我的想法是……
他斟酌着说法:我的想法是,他立这功,受益人应该买单……
受益人买单?
对,现在这个时候,受益人应该出资,替庄小伟赔偿受害人。从目前情况看,恐怕只有这一条能免庄小伟一死。
董庭想想说:应该是这样,能得到受害人家属的谅解很重要,而拿钱才能买谅解。问题是人家能认这笔老账吗?
汤建叹了口气,董庭总算跟上了他的思路,他说:老账也是账啊,应该认的,何况是有钱人。
有钱人?
对,被救小孩的爹是一家大公司老板,钱不是问题。
董庭浅浅一笑,说:这就难讲了,不是有越有钱越抠门一说么?
汤建说:我们可以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董庭:我们?我们法院?这可是律师的工作啊。
他刚要讲院里指派的那个陈律师不给力,又把话咽回去,说:我已经约谈律师,把这事交给他去做。
董庭说,那得快点,否则……
他明白董庭的意思,按惯例春节前要集中“执行”一批死刑犯,便说:一定一定……
四
汤建不想给陈凯口好气,开门见山:陈律师,知道你忙,可人命关天,还是把你请来。我昨天去见了庄小伟。
是吗?他怎么样?陈凯问。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呀!陈——律——师——汤建生硬地说。
陈凯:……
汤建说:庄小伟很悲观,说若判死刑将放弃上诉。这,你晓得不?
陈凯迟疑一下说:他倒是对我讲过这想法。
汤建问:作为律师,你给过他什么建议?
陈凯说:这不用说,我对他讲,应该上诉,这是法律赋予的权利。
陈、庄二人口调不一,是哪个说了假话?但他不想纠缠这个,继续说下去:昨天去,庄小伟说了一个新情况,可能会给案子带来转机。
哦?汤建把情况讲了讲,刚讲完,陈凯的手机响了,欲接,看看汤建,似乎又觉不妥,把电话扣死。
汤建说:作为庄小伟的律师,面对这新情况,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想法。
陈凯沉吟一下,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汤建觉得这话刺耳,问道:庄小伟是死马?
陈凯苦笑笑,说:汤法官你心里比我清楚,合议庭的死缓意见被审委会否了,定立即执行。这种情况你们合议庭都没辙,律师还能有什么作为?法院啥时候拿律师当盘菜了?
汤建承认陈的牢骚有一定道理。在审判过程中,律师总是处于下风,不被法官正眼看,辩得再好,也不敢保证会被法庭采纳,特别是上面定了调子的案子,想翻案难于上青天。
陈凯继续发牢骚:我就奇了怪了,不偏不倚,庄小伟判死缓属合理量刑,没人辩护也应该这么判,是偷不是抢,只是地点选错了,被害人才滚落致死。另外,他初犯认罪,刚十九岁,还是个孩子……
汤建清楚,事已至此,说这些是梁山泊的军师——无用,赶紧把话头引回,说:许多情况下,还是事在人为,所以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
陈凯:也是。
汤建不讲话,看着陈凯,希望他能讲出自己的思路,或者说希望他能从“放歌中国”那类唬人的空话,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陈凯说:汤法官,你干了我的活,谢谢您,下面该我了。
汤建还看着他不讲话。
陈凯说:第一步,找到王天一的爹。
主观能动性是在看到希望的前提下方能发挥作用。三天后,陈凯又来到汤建的办公室报告情况:他驾车行驶300多公里去到庄小伟家乡——沂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见到了王天一的姥姥和姑姑。说到当天王天一被救的事,两人竟一齐否认,他不知是咋回事?就想,是不是庄小伟为了立功编造出来的救人事迹?
不会。汤建断定说。你没问问村里人?他们应该知道的,救人不是件小事啊。
陈凯说:是的,我问了,很多村人都知道有这回事,显然是王天一的姥姥说了谎。可为什么隐瞒事实呢?我觉得她是不想让女儿女婿知道这件事,那会怪她看护不周。我又去找她,告诉她庄小伟犯了法,要判死刑,要是真救了人,算立功,就能免一死。听我这么说,她就说了实情,还说当年小伟救了一一的命,今天也应该救小伟一命。我要王老板电话,她也给了。
汤建问:给王老板打电话了?
陈凯说:还没,电话该怎么打,我得听听你的意见啊。大老板个顶个牛逼,一句话弄拧了,就难拧回来,事就砸了。
想想又说:要不你打吧,法官的话有分量,人家会重视。
汤建无语。
五
晚上回家,根据陈凯提供的信息,他从电脑上查询王天一他爹王老板的相关信息,百度告知:王自然,男,1968年3月出生。北京泰达置业董事长,经营地产、医药、家用电器、化工等产业。有公司地址、网址、电话。自是没有家庭电话及本人手机号码,这不要紧,这些陈凯已提供,只要没飞出地球就能找着他。
花花进屋,他问:宝宝睡了?
花花“嗯”了声,听声调不顺,当还是秀秀过生日那天的底火。果不其然,她问:姥爷给你打电话了没有?他说没有。
花花一直冷着脸,说:我得和你谈谈。
汤建问:什么时候?
花花说:现在。
汤建说:现在不行,有个电话要打。
花花说:不要把工作带回家。
汤建说:没办法,这个电话只能晚上打。
花花问:什么电话只能晚上打?有小三了?
汤建:弱智了不是?有当着老婆的面给小三打电话的?
花花也忍不住笑了:那是啥鬼电话?
真是鬼电话。接着他把庄小伟案子的情况简要对花花讲了,又告诉她这个电话就是打给能救庄小伟一命的老板。把花花惊得直眨眼,说:一条人命就这么飘忽不定,不是生就是死,多可怕呀。
汤建说:什么叫命悬一线?这就是了,所以你要知道,法官、律师不是那么好当的,不是考出证来就大功告成啊。
花花不言声了。
花花退出后,汤建先拨了王老板家庭座机,没人接。他想这个时间段应该是在外应酬的,旋即又拨了手机号码,响铃迟迟不接,直到关断。他想当是防止干扰静音了,就作罢。座机铃响,接起来一听是何彬,心想,这家伙被手头的案子弄得焦头烂额,还有心思闲聊?何彬没任何前奏,说:快看凤凰新闻,那个昌大校长一审判无期。他应了声迅速找到,两则,一是受贿3000余万被判无期的,二是包养20余个情妇的官场花边。他不由得笑起来,电话那边的何彬问句,奇葩吧?他说真奇葩。何彬说:我就怀疑在中国当官当久了,脑子就坏了,不再有正常人的思维。这个校长贪财贪色,理直气壮,没有半点愧疚,说什么男人就要征服世界,就要征服女人,这方显英雄本色。他嘿嘿地笑,问:你那个副省级干部怎么样?认罪么?何彬愤愤地说,非但不认罪,还全面翻供,说先前的口供是逼供信。他说:这样你们就有麻烦了。何彬愤愤地暴粗口:百分之百的王八蛋。
扣死电话,汤建看看墙上的钟已过10点,觉得王的饭局该结束了,便再打过去。照旧,响铃不接。他纳起闷,这怎么回事呢?有钱人的习性总让人摸不透。
算了。
六
中午,汤建、陈凯还有合议庭另一位审判员辜小飞一起,登上赴京的高铁,专程去见王天一的爹——王老板。
晚上睡了一觉,他端的有了新思路:别说电话不好打,我是打通也难以把事讲通,权势人物喜欢一言九鼎,一旦遭他拒绝,就鸭巴子吃筷子,转不过脖来了。所以上班后与合议庭另外两位同事沟通,要想把事情办好,还是去趟北京面见王,就请示了董庭长。董尽管不以为然,还是同意了。事不宜迟,带上陈、辜二人便直奔火车站,买了票上车。
除了春运,平常坐火车是很顺当的。票好买,车跑得快,车窗外景物“唰唰”后退,感觉像飘,车厢内整洁,空荡。汤建心想,若不是带着一桩生死攸关的特殊“任务”,旅行本身是一件很爽的事啊。这么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在公共场合案子是不宜谈的,就你一句我一句瞒天过海地拉扯。很快陈诗人将话题引到诗歌,顿时喜形于色。小辜问陈,怎么写诗的人行状都和常人不一样?陈反问句:一样怎么能成为诗人呢?诗人就是要特立独行。汤建想起了陈凯的广告诗,问:那诗,药厂是要付费的吧?陈凯说:当然,如今哪有干磨指头的事。小辜问给了多少?陈凯说:商业机密。对了,他们还给了一些药,回去我分你们一些。小辜说:不要,谁敢吃?陈凯说:是真药,不是假药。小辜说:你试吃过?陈凯说:没有。小辜说:没吃敢替他们吹?出事是要负责的。陈凯说:我负什么责?那是文学,可以虚构。汤建问:我只知道小说可以虚构,诗也可以?陈凯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不是虚构?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不是虚构?小辜说:夸赞与虚构是两个概念吧。
一路闲扯,就到了天津站。陈凯问:到北京我们住哪儿?汤建说:找个离王老板近的地方就行。陈凯说:可以,那里靠西单近,我请你们吃正宗烤鸭。咱那儿的店虽然挂着北京烤鸭的招牌,味道差多了。汤建没接茬,却在心里笑,想:律师个个是美食家。美食作诱饵,在餐桌上摸爬滚打……小辜说:一直没联系上王老板,会不会扑空?陈凯说:大冬天他能跑哪儿?小辜说:要不现在给他打个电话,提前打个招呼,也算礼貌。汤建想想说:好。就掏出手机拨号,手机刚对上耳朵,他“哦”了一声,向陈、辜示意通了,两人一齐屏声。
是谁?雄浑的男京腔。
您是……王总吧?
昨晚你的电话?
是的是的,王总没接。
你是……
我是海城中院……
哦?海城中院?
听声音王老板有些吃惊。
对,我是海城中院。
找我有事么?
是的,有事想和您商量。事有些急,昨天没打通,今天就到北京……火车快到了。
这样啊,可我不在北京。
汤建瞪大了眼,望着陈、辜。什么,不在北京?那在哪儿?
就在你们海城啊。
您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
什么时候回北京?
得在海城住几天。哎,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呢?
啊!啊!一句两句说不清,我们返回,回去联系您。对了,王总您住哪家酒店?
香格里拉。
挂了电话,汤建不住地摇头。陈凯、小辜也哭笑不得。
陈凯说,看来这是个别扭的主,昨天要是接了电话,哪用得着咱们跑这趟?
小辜点点头:我估计这事不会顺利。
车进了北京站,出站后接着买票。再进站跳上对开海城的列车,沮丧伴随着整个返程……
见到王老板是第二天下午,约定在香格里拉咖啡吧,请王喝咖啡。反常的是被请的王先到,站起来与汤建、陈凯、辜小飞握手,并自报家门:王自然、王自然。第一印象王是个谦和的人,衣着朴素,没有财大气粗的阔人派头。汤建说:王总不好意思,我们迟到了。王说:不晚不晚,你们路远,我下了电梯便到。对了,喝点酒怎么样?汤建说:工作时间,不能违反纪律。王说:好的,咖啡喝哪种?蓝山、卡布奇诺?
王自然的反客为主让汤建不自然起来,不过倒松了一口气,今天的事已有几分把握。他看看陈、辜,二人也露出欣慰的神情。
从昨天的失之交臂谈起,王连连道歉,说:罪过罪过,令各位空跑一趟北京。昨晚倒真是喝多了,一夜不省人事,一觉到下午,才发现有未接来电。
汤建说:理解,理解。王总不要客气。又问:王总来是生意方面的事么?
王自然说是生意也不是生意,恰切地说是一个朋友遇到了麻烦,过来照应一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说毕叹息一声:唉,头痛啊。汤建知道不便再问了,便转向陈凯,说:陈律师你说说情况吧。
陈凯点点头,然后言简意赅地讲了庄小伟的案子,讲得王自然一头雾水,问:这案子与我有关系么?
陈凯说:应该说没有,也可以说有。
哦?王自然看看陈凯又看看汤建。
陈凯说:本来这案子与王总没有关系的,我们只是觉得那个庄小伟可怜,希望王总能帮帮他,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王自然满脸疑惑:让我帮一个死刑犯?可总得给出一个理由吧。
陈凯:我也说不上什么理由,只是有一个情况。
王自然看着陈凯:什么情况?
陈凯却不看他,说:情况是庄小伟曾救过令郎王天一的命。
王自然不住地摇头,说:这怎么可能。一一六年前就去美国读书了。
陈凯说:这事发生在他出国前,奥运会那年,去姥姥家,在湾里洗澡,抽筋了,是庄小伟把他救上来的。这事,王天一回去没讲?
王自然继续摇着头,说:没讲。如果发生了这事,他应该会讲的,一一是个诚实孩子。
陈凯:这可能与诚实无关,如果是出于某种担心顾虑,不愿讲呢? 王总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王自然不语。
汤建说:王总,为落实这事,陈律师专程去村里找过你岳母。
哦?我岳母怎么讲?
汤建:她承认有这回事。还有,村里人都知道的。
陈凯:当年在场的一个小伙伴还带我去村东的荷花湾看了看,详细讲了当时的情况。
王自然沉吟着,过会儿说:既是这种情况,我相信,不过我还得落实一下,问问一一。
汤建说:当然。
陈凯问:打越洋电话?
王自然:还有微信,可那边现在是夜晚……
王自然想想又说:这不妨碍咱们往下谈。权当算是庄小伟救过一一。你们……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找我是确认庄小伟救过一一,想以功抵过,减轻对他的处罚,免一死?
汤建望着他,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的功不能用来补今天的过。我发现王总是个实在人,我们就不应该对您不实在,得实话实说。眼前的情况,能让庄小伟免死,唯有得到受害人家属的宽恕。可这空口白话不行,下跪磕头也不行,得甩钱,可庄小伟……
陈凯接着说:一无所有啊!
明白,明白。王自然说,咱们喝咖啡,别凉了。
一齐响应,极品蓝山没喝出味道来。都在想,这王,明白了又会怎么样?能认这壶酒钱么?钱,对他不是问题,问题是想不想认。就是说庄小伟是好是歹,全在于王后面的这句话。
王自然站起身,说声:抱歉,我一会儿回来。
望着王自然的背影消失在大厅拐角处,三人交换一下眼色,都没吱声,端起杯一口一口喝咖啡。
没多久,王自然回来了,坐下后说:给姥姥拨了个电话,她说庄小伟是救了一一。请原谅,我不是不相信你们,可也需要落实清楚。这事弄清楚了,后面的事才好办。这样,赔偿款这块我出。
三个人的表情惊且喜,北京一个来回,换来这话也值。
陈凯站起身,与王自然握手,说:谢谢你,王总,我也替我的当事人庄小伟谢谢你。
汤建、小辜也与王握手道谢。
王自然说:感谢的应该是我,不是庄小伟救了一一,我唯一的儿子就没了。要不是你们把这事告诉我,我就是个不仁不义的人啊。
陈凯说,王总明理啊。
王自然说:情理之中,情理之中,无论谁都会这么做。对了,应该赔偿多少呢?
陈凯说:这没有规定数目,有待于与受害人家属协商。
王自然说:我明白,协商好了告诉我。
事情出人意外地圆满。出了香格里拉大门,三人互相看看,长吐了口气。事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生活总是会有问题的,这是一外国电视剧女主人公说的话,很透彻。应中国的一句俗语:“摁倒葫芦起来瓢”,王自然那里谈好了,受害人家属那边却起了波澜,谈不拢。陈凯带回来的情况,简单说是这样——去世老人的一儿一女,本来对庄小伟的赔偿是抱有很大希望的,后来得知他是个穷光蛋,希望落空,便搞起了内斗,儿子拿走了老人的存折、现金,闺女拿走了老人的首饰,可都觉得吃亏,发生争执。陈凯这回去,正闹得不可开交。一方准备告到法庭,而待这回陈凯来再谈赔偿,便意识到有戏,遂停止内战一致对外,一致就是狮子大开口。
提具体数目了吗?汤建皱着眉头问。
没有,只说低于一个数免谈。陈凯说。
一个数,就是一百万了。汤建说,问题是王自然能不能接受。
我觉得问题不大,王天一的命可不止值这个数啊。陈凯说。
可不能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啊。如果王天一是此刻掉到水里,只有庄小伟能救,一千万他也肯出。汤建说。
这我相信。陈凯说,对了,他们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一手交钱,一手交谅解书。
操!汤建爆粗口骂道。
下面该怎么弄呢?陈凯问。
汤建叹口气说:还能怎么弄,问问王,对方提的数目认不认可。
陈凯说,要是王肯出,你得和我一块儿去和那家人家谈。
汤建问:为什么?陈凯说:法官的话有分量啊。汤建说:可这是律师职责范围的事,法官出面,怎么说也有些越位。陈凯说:问题是庄小伟的情况特殊,本来这种事家里人最急着张罗,可庄的养父母不管不问。上回我动员他们把在镇上买的一处房子卖掉,替庄小伟赔偿,他们连考虑都不考虑,说那是给他们在镇上工作的儿子买的婚房,绝对不行。现在庄小伟有了这次机会,可不能丢失啊。所以……
汤建说:行吧,我的意见是先找受害人家属谈,尽量把数目压低,使王老板容易接受。
陈凯说:对,别把他惹恼了。
七
中午食堂吃水饺,汤建买了一份,端回办公室,上电梯时,何彬匆匆追过来,也端着一碗水饺,问:你那儿有大蒜吗?他说:有,来吧。
七楼是刑庭的地盘,汤建有单独一间办公室,配一张单人床,加班晚了就睡在这儿。这些年刑事犯罪猖獗,刑庭加班是家常便饭,特别是当了主审法官后,有时连续几周回不了家。
边吃边说起各自主审的案子,一是借机对某些拿不准的事征询对方的意见;二是压力大,需以吐槽的方式来释放减压。何彬这回审理的是“大案”,引起各方关注,甚至各种形式的干预。何彬发牢骚说:有言虎死有威,大人物成了阶下囚还威风八面哩。人刚解过来,各路人马便聚拢过来,大有要劫狱的架势。
汤建说:劫狱不敢,却是各怀鬼胎,有的是案件相关人,自己或派人跟过来打探消息,以应对自保;还有的是哥们儿帮着前来搭救,运作,不能判无罪,也要最大限度轻判。
何彬说:可不是,现在的官员全部心思是一捞,二藏,三保命。解放初期张子善、刘青山区区几万块钱被判死刑,当被告知时张轻轻说了句,重了,确实是重了。可给出了一个法律尺度,再有人贪,也是小打小闹的。后来随着量刑尺度增大,贪的数额也水涨船高,几十万,几百万,以不被判死为原则。当后来修改刑法,经济犯罪无死刑,官员才长出一口气,能捞多少捞多少,案值几千万几个亿便层出不穷了……
汤建说:官员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贪者被查出的概率太低,要真像说的那样“伸手必被捉”,也断不会像如今这样大面积贪腐了。
何彬问:汤建,从内心讲,你怎么看贪腐无死罪这个问题?
汤建说:我说不好,很矛盾。
何彬点点头:我也很矛盾。问题在于,连我们当法官的都不能无条件地认可接受的法律条款,本身便很说明问题啊。
如这般务虚,是圈外人难以听到的事。而对于身为法官的他们,最终务虚必然要转为务实。何彬问汤建:你手头的案子怎么样了?
汤建讲了讲近期情况,随之叹了口气。
何彬说:你这么执着,是不是有些感情用事了?庄小伟毕竟置人于死地啊!杀人偿命是中国几千年的信条,院里改判也是可以的。
汤建说:不改判也是可以的,对于一条人命,两可之间应取其生,不是取其死啊。何况庄确有从轻情节。
何彬说:院里也是从大局出发……
汤建打断:从大局出发就应该杀一儆百?当年严打,犯点生活错误,看黄色录像,便拉出去枪毙,造成多少冤案啊,连许多法官心理上都承受不了,得了精神病。
何彬点点头:说得也是,苛法不得人心。
汤建说:苛是观念,实际是不公。就拿庄小伟来讲,他如果能拿出钱摆平受害人家属,就能保命。说明什么,同样的罪,有钱人可以从法网的网眼里钻出去,死里逃生。
何彬说:有钱开路,在监狱里也受到照顾,立功减刑,养尊处优,一老板不是在监狱里负责养花草么?不久就保外就医了。有这么一个传闻——一厅官被判刑入狱,不久保外就医,晚上出来遛弯,恰被一揭发过他的下属看见,以为是见了鬼,鬼找他报仇,吓得落了脏。
大蒜呢?何彬吃完了饺子才想起来的初衷,又解嘲地一笑。
八
新年一天天临近,每年这个时候,法院便不立新案,集中力量清理积案,能结的结,不能结的令其撤诉,过了年重新起诉立案。这有点像脱裤子放屁,可似乎成了惯例,谁都无奈。庄小伟的案子属公诉的重大刑事犯罪,检察院自然不会撤诉,还在当结之列。庭里几次催促合议庭择日宣判,名副其实地“催命”。汤建嘴上答应,却是阳奉阴违,转而催促陈凯加速与受害人家属联系,落实赔偿问题,一旦如愿,便以此向院里提出能复原死缓判决的理由,院里再坚持就没有道理了。
事情在陈凯那里耽误了几天,不早不晚,偏偏这当口他代理的一桩经济案在区法院开庭,他不敢掉以轻心,连日准备上庭材料。汤建只好等,心里却甚是焦躁。庄小伟这边一切均在不测中,拖不起。说起来,他与陈凯间,倒真形成“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局面。
冬至这天中午,陈凯来电话讲,区院那边的事暂妥,与受害人家属沟通,对方讲冬至是大节,不行,只能明天。汤建说:明天就明天,和他们定死。陈凯说:好。
下班前花花发来短信,两字:披,皮。换别人会一头雾水,汤建不会,他心领神会:是叫他买披萨和饺子皮。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涛涛从小拒绝吃水饺,家里包饺子他吵着吃披萨,还没出国留学先练习吃洋食,未雨绸缪啊。
进门见涛涛在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很伤心。问了花花,方知是在学校里受了委屈,小组长拉拢全组同学孤立他。涛涛是小组长助理,负责收作业,小组长就让组员不给他,还朝他起哄。涛涛告诉班主任老师,老师也没好气,说他没搞好同学间团结。他更委屈了,回家就哭个不停。
汤建心里闷闷的,问:啥时候当了小组长助理?
花花说:刚上任两天。
汤建用鼻子哼了声:小组长助理?好大的官啊!前些天,花花就在他耳边嘀咕,说涛涛班级里搞竞选,班级干部——班长、班长助理,另有几个委员,下面是小组长、小组长助理。投票结果,涛涛当选一个小组的组长助理,负责收作业,很得意,也很敬业。只因小组长想让另一个同学给他当助手,没成功,便迁怒于涛涛,于是掣肘,让组员与涛涛对抗。
汤建想转移涛涛的情绪,提着披萨盒在他眼前晃。要在往常,涛涛看见披萨会立刻抢过去;可今天,看都不看一眼,依然伤心地哭。他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应过问一下,便问:你告诉老师,老师怎么说的?涛涛抽泣着说:老师说还是我不好,不然怎么会全组反对我?他就来了气,说这是什么话!花花说,什么话,有成见呗。过教师节,我说在贺卡里夹上钱,你反对。后来打听一下,许多家长都送钱了,班干部家长送得更多。他说,不送钱就这样对待?那咱不当这个小组长助理了。涛涛,不干了,辞职。涛涛边哭边摆手:不,不。汤建说:辞了,咱不收作业了,让别人收咱的,更省心。涛涛更大声地哭,更大幅度地摆手,以示坚决反对。他不再说什么,却想起近期院里搞的中层干部调整,不由得叹了口气。
在沉闷的气氛中,过了冬至节。汤建收拾好厨房(这是他分担的家务之一),到客厅跟在看电视的花花说:咱爹咱妈……花花打断说:是你爹你妈。汤建胸口似被顶了一下,努力压住,说:对,是俺爹俺妈,过几天要上来看病……花花说:来就来吧,我也没说不让来。汤建说:我的意思是商量商量来了怎么住……花花说:来看病,住病房里多方便啊。汤建说:住院也不是马上住得上,总得先落个脚吧。花花说:两间房子,怎么落脚?汤建说:要不和涛涛一起住?花花说:这怎么成,会影响涛涛学习的。汤建说:要不你和涛涛一屋,我和我爹妈住涛涛屋?花花不吭声,汤建就等着她的回答。在他们家,花花是一言九鼎的,凡事没她的许可不成,这也是像他这样的“凤凰男”的共同处境。比方何彬,他爹妈来,媳妇坚决不让进门,在附近的小旅馆租了一间房。何彬恨得牙痒,却也无奈。毕竟是个孝顺孩子,他在一星级宾馆租了个套间,让爹妈住进去。爹妈以为这就是儿子家,高高兴兴回去向乡亲们炫耀儿子当官了,房子阔得狠。
唉。汤建长长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身,向自己的“电脑间”走去,却又被花花止住,说,我联系了一下郑律师,他们所要我,我想先去干着,等熟悉了这一套,便去大所当合伙人,或干脆自己注册……
汤建清楚这个家目前的一个“大题目”回避不了,便坐回沙发,说:上回姥爷姥娘的意见是值得考虑的。我在法院,你当律师,让别人说闲话。
说就说,这年头,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有什么可避讳的?花花说。
这不妥,十分不妥。汤建连连摇头说。
不妥?那我问你,涛涛长大没房,找不着老婆,妥不妥?
涛涛还小……
乡下人的短视。
不是短视,是鼠目寸光。
对,就是鼠目寸光。花花针锋相对。
好,我不讲了。汤建说,站起来进了电脑房,却没打开电脑。
怔怔地坐着,心里翻江倒海。想,他妈真正鼠目寸光的是女人,是花花这样自以为是却蠢如猪的女人。强势,蛮不讲理,岂不知在制服人之前,先毁了自己的生活。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摊上这样的老婆,不变坏对不起她。比如何彬移情别恋,正是基于对强势老婆的反抗。
不平的情绪愈来愈烈,怎么也不能咽下这口气,起身回到客厅,口气生硬地说:你拿了证,也不能当律师!
花花把眼光从电视上移到他身上,盯着问:你是下圣旨么?下圣旨你没这资格,干了快二十年法院,连个副庭长都没干上,还……
你……汤建一时说不出话来,气得嘴唇直哆嗦,这是他的软肋。
一吵架花花就拿这个说事,可这是事实,他难以反驳。年年评先进,可提拔总没他的事。后来他明白,先进是群众评的,提不提拔是领导定,两股道。所以这回院里大张旗鼓选拔中层干部,许多觉得差不多的人忙于做工作,他无动于衷。
他吁出一口气,说:我当不上庭长也是法官,你是法官的老婆,就不可以当律师。
拿出文件看看。花花说。
没这文件,可院里的内部原则——这样的法官不能提拔。
我还没当律师呢,你怎么就得不到提拔?花花顶了句,弄得汤建哑口无言。心里恨恨地想,这娘儿们倒是长了一张律师嘴啊。将来有一天对簿公堂,还真辩不过她呢。
花花把眼光又对向电视,嘴上宣告:律师是一定要当的。你要怕受影响,离婚是条路啊。
汤建没接话,心里却想,若不是看涛涛可怜,十次婚也离了。
这时手机在电脑旁响了,他赶过去接,是陈凯,问明天谁开车。他说:我开。陈凯说:对,法院的车不怒自威啊。
九
在法院门口,陈凯上了汤建的车,小辜坐副驾座。汤建问陈凯:庄小伟写给受害人家属的赎罪信带了吗?陈凯“啊”了声,说:忘了,走得急忘了。小辜讽刺:当官掉了印啊。汤建说:回去拿。陈凯说:拿也是白拿,上回我拿出来人家连看都不看,这东西真没用啊,人家盯着的是钱。小辜说,这倒也是,时间紧,走吧,头儿。汤建没再吱声,踩下油门上路了。
受害人是市郊卜家庄人,村民以农渔为生。这些年,城市向四周扩展,卜家庄就成了城中村,拆迁每户都分得多套住房,将多余的房子出租,就可以坐享其成,不用劳动。受害人的男人早年出海遭遇台风,没能回来,受害人历尽艰辛将一儿一女抚养成人。儿子卜万成曾是村里的民兵连长,现在接近退休年龄。闺女卜万华嫁在本村,如今俩人都是儿孙满堂。
汤建是在庭审时见到卜家兄妹的,他们情绪相对平和,没有过激行动,给汤建留下不错的印象。只是后来死磕庄小伟死刑立即执行,令汤建怏怏。
卜家庄被铲平后,前面建了一个大型商厦,后面建了居民小区,用于安置原村居民及商业出售。周围环境很好,卜家庄人在这里过上了悠闲的日子,用他们自己的说法是天天过年。吃饱喝足还有娱乐的地方,茶楼、棋牌室以及供老年人打扑克的亭子。卜家兄妹住的那座楼靠近一茶楼,协商就在茶楼进行。
快到目的地时,汤建看到那所高耸入天的商厦,二楼的超市便是受害人遇害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庄小伟作案的地方。公安侦查卷给出的情况是:庄小伟逃出商厦后慌不择路,直往东郊奔去,街头“天眼”捕捉到他逃窜的身影。当跑进一片野地,没了录像,人就消失不见。警察就拉网搜查,一无所得,人像钻进了地里。无奈,便采取通常的倒查的方法,寻找到了庄进超市前的录像。以此为起点,往来路以远查看,就查到繁华区一处为楼房加装贴砖保暖层的工地守候,将摸黑回来取行李的庄逮个正着。一床破被子,换来一副锃亮的手铐。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陈凯来过这里,指挥汤建把车开到茶楼前面,进入二楼一间茶室,见卜家兄妹已候在那里。与法庭见时,汤建觉得二人神情平和多了,时间确实能改变一切。陈凯作了介绍后,大家握手落座,以东道姿态的陈凯问兄妹喝什么,二人说不喝。陈凯笑说:二位别客气,进来了,想不喝都不成。卜万成说:那就茶。
理所当然由陈凯作开场白,他望望卜万成又望望卜万华说:大爷大姨,上回咱们谈过,我回去向法庭报告了情况,法庭很重视,所以今天汤法官和辜法官亲自来,目的就是取得共识,把问题解决好,争取双赢结果。
服务生递来了茶,放在桌上。小辜说:你忙你的吧,我们自己来。待服务生走后,小辜就担当了服务生角色,为每人斟了茶,放在面前。
喝吧。汤建端杯向卜家兄妹致意,自己轻轻啜了一口,放下杯后说:在法庭上没机会向你们表达对不幸过世老人的哀悼,以及对你们家属的抚慰,今天就用这个机会补上,诚心诚意。十分理解你们的丧亲之痛,也希望你们节哀,生活还要继续,一切向前看。
陈凯附会:对,向前看,向前看。
汤建能听出陈凯的潜台词:不要向钱看。他的心端的沉重起来,恰恰是一个钱字,搅腾得生活那么浑浊,人心那么暗黑。作为一个职业上抄“生活”底的法官,他几乎没遇到过与钱无关的案件。即使对极力想免其一死的庄小伟,他也是心怀憎恨,他想救的不是这个有罪的人,而是一条生命,活鲜的生命。
他说:前面的事情咱们都清楚,在这儿不重复,直接就说赔偿问题吧。本来,这事是谈不到的,想谈也谈不到,因为庄小伟穷,不穷也不会为一张回家的车票铤而走险。当然,我们也可以拿工程队试问,让他们补发欠薪,这不难做到,可就算补发个万儿八千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说白了,你们家属不会答应,是吧?
他顿顿,想等卜家兄妹接话,却没有。二兄妹相互看看,紧闭着嘴巴。
他继续说下去:这是现状,谁都没办法,我们法院也没办法。就是说如果没有转机,庄小伟只有为自己的罪行伏法,过不去这个年。
卜万成按捺不住,说:上回陈律师讲事情有了转机嘛。
他说:对。
他脑袋快速旋转,要不要把“转机”的全部过程讲给他们听?即转机是从庄小伟从前的救人之功转换而来。想想,觉得还是讲出来好,王老板的知恩相报好情怀,也许会“转换”成他们对庄小伟的怜悯,或者说会减低些庄买命的价码。
主意一定,便说了。
卜家兄妹似乎都有些怔,过了许久,卜万成说句:原来是这样的啊。
卜万华说句:那王老板心眼还不坏,不认账谁也没办法啊。
汤建点点头,说:对,有句话叫人心都是肉长的,富人也同样啊。
卜万华点点头。
卜万成说:汤法官,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吧,这事咋办?
汤建心头一喜,说:还是我刚才说的,咱们协商一下,协商出一个可行的赔偿数额。可行,就是王老板能接受。
卜万成打断问:王老板讲没讲他能接受多少?
汤建说:没有。但有一点,你们上回提的百万以上,这数目怕难以接受。
卜万成问:一百万多么?又自己回答:不多,他儿子的命可不止值这个数。
汤建说:没错,不止值这个数。可此一时彼一时,要是现在有人把刀架在他儿子脖子上,向他要一千万、一个亿,只要他有,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往外掏。
这时,小辜被服务生叫出去,回来塞给汤建一个纸条。汤建扫一眼,上写:卜家老太太有癫痫病。他装进口袋,心中愤愤想,这一对庄小伟有利的情况,陈凯本应调查得到的,有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而这陈却热衷于写狗屁诗,把该干的忽略了,他不由得瞥了陈凯一眼。
陈凯有所误会,以为汤建让他接着往下说,于是便开口道:卜大爷、卜阿姨,汤法官说的是实情,虽然王老板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可要是让他觉得你们是在讹他,以有钱人的脾气,一翻脸,一个子儿也不会出,信不信?
卜大爷、卜阿姨没回答信还是不信,只相互看看。
汤建心想:陈凯这话倒是有力。希望卜家兄妹能受到触动,或者说担忧,面对这一现实。
可没有,卜万成黑了脸,恨恨说:他有钱人脾气大,俺平头百姓脾气也不小。还是那话,他出不够数,免谈!
陈凯问:这样吃亏的是谁?是王老板,还是你?他一发脾气,省了一笔;你一发脾气,丢了一笔。
卜万成不吱声了。
卜万华试探地问:那么要多少不能把他要毛了?
陈凯说:这个谁知道呢,看他的心情了。心情顺溜,给你四十万五十万,心情不好呢……
卜万成打断:哈,俺老娘一条命就值个四十万五十万?开什么玩笑?
陈凯说:这是往多处说,要给个二十万三十万呢,你要不要?
卜万成:不要!四十万五十万也不要!
陈凯问:那么他给多少你能要呢?
卜万华说:这个嘛……
卜万成担心妹妹言说有错,连忙说:俺们不是说了么,健健康康一条命,低于一百万免谈。
又回到原点。汤建心里有些窝火,顶了句:真是健健康康的吗?据我们了解,老人家是有病在身的。
胡、胡扯,卜万成有些急,你讲清楚,有啥个病?
癫痫。汤建轻轻说。
卜家二兄妹瞪大了眼,包括陈凯。
卜万成有些急,问道:你们去医院查病历了?
汤建没回答,也无须回答。只是看了陈凯一眼。
陈凯说:法院完全有权力在全市、全省、全国追查事实。
卜万成承认了事实,说:俺妈是有这病,可有病庄小伟就无罪了么?
陈凯说:有罪,但情况就不一样了。
卜万成问:怎么不一样?
陈凯说:这个你问问二位法官吧。
卜家兄妹把眼光转向汤建和小辜。
小辜说:陈律师,你通法律,还是你讲吧。
陈凯说:行,我说就我说。你们的母亲有可能是惊吓中犯了癫痫才滚落下去致死,作为庄小伟的律师,我会向法庭申明。
卜万成说:就算是这样,癫痫也是因为庄小伟的犯罪行为引起的。
陈凯说:这和直接推下去,情况就不一样了。
卜万成问:咋的不一样?
陈凯说:量刑不一样。也就是说,即使你们不给出谅解书,法院依然可以从轻处罚,判死缓甚至无期。
卜万成哑然,验证似的看看汤、辜二法官,后者表情淡淡。
陈凯说:这样,到手的钱你们是要还是不要?
十
苍蝇也是肉,何况这笔钱能买若干吨的肉。最后停留在六十万人民币这个数目上。
卜万成又提出加六万,六十六万,六六大顺。汤建应了。
离开茶楼,小辜开车,汤建迫不及待地给王老板打电话,讲了与受害人家属商定的赔偿数目。王说可以的,让他给个账户,让北京的公司打进去。大家松了口气。
回到院里,汤建立刻找到董庭汇报,董庭用鼻子哼了声,说:算识时务的,不然一分钱也拿不到。又说他会把这新情况向院里汇报,争取……董没再往下说,可他清楚争取的是什么。
回到办公室,汤建有些疲惫,更多的是兴奋,身体与精神脱节,他想到那个从天而降又起了关键作用的字条,不用说是知情人出于对卜家的恶意透露出来的。恶倒生出了善果,也是生活的怪异。小辜没见到这个人,是服务生转交的。没自报家门,只说交给法院的同志。该提供情况应该是真实的,能否起到陈凯吓唬卜家兄妹那种作用还很难讲。好在已与卜家达成了协议,且王老板已认可,这一条就不重要了,只等钱来了去换回庄小伟的救命书。有了这个,院里也就不会坚持原来的意见了。
有电话来,座机,是郑律师,也就是花花欲以投奔的宏程律师所的郑主任,一听是郑的声音,他立即清楚为何事。果然,郑说到花花的要求,并立即向他表态:大哥,我们欢迎嫂子前来加盟,没问题,一点问题没有。
是没问题。哪个律师所不希望有个法官的老婆当卧底?便生硬一笑:郑主任,你没问题,我可有问题啊!对你讲,这事不行。
郑说:大哥我明白你的想法,可你见外了,到老弟这儿还不放心么?
他说:不是放心不放心的事,是原则。
郑说:没原则这一说,这种情况不是很多么?
他说:别人我管不着,我只管自己。
对方不言声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生硬,和缓些说:小郑,谢谢你的好意,既然你叫我大哥……
郑打断说:你是我永远的大哥。
他说:那就听大哥的。
郑说:我当然听大哥的,可嫂子那边?我已经答应她了。
他说:找个理由,变卦,或者干脆说我坚决反对。
郑说:好,我听大哥的。其实我是好意,你知道的,我欠你老大一个情,一直想……
他说:好了,小郑,别说这桩事了,我还有事,挂了。
中午,在食堂遇见何彬,所谓遇见就是会合,面对面坐一张餐桌,边聊边吃,吃完聊完。都知道他俩是同学兼好友,习以为常。
何彬低声说:倒霉了,倒霉了。
何事惊慌?
小廖那个了。
哪个了?
怀上了。
做了没?
做了。
这不结了?
没这么简单。
简单?莫非你们想生下来?
不是。
那是啥?
让李山山发现了。
哦,这麻烦了。她想咋?
说要找院领导。
早警告过你,这一套不好玩,早晚不利索。
现在说这个没用,没后悔药。有,一定吃。
要我做啥?
请嫂子出出面,她俩好,劝山山别把事闹大。
时机不对。
你俩吵了?
可不。
那咋办?
回去,我见机行事吧。
Ok,Ok
没有Ok,傍晚下班前董庭把汤建找去,告诉说何彬老婆已在院领导处控告了何彬。汤建在心里喊声:糟!问院里有何处理意见?董说,这种事怎么处理,只能做做表面文章。正好市里让院里出一名党员干部去市郊村里当第一书记,叫他去。汤建心想,院领导高,实在是高,表面看起来是处理了何彬,实际上让他出去避避风头。另外也是对那个强势娘儿们的变相惩罚,瞧不起从农村出来的老公,把他送回农村去,让你单起来,自己带孩子忙家务。他问董庭:那何彬手头的案子呢?董庭说只能换人了。他“哦”了声,想这又对了何彬的心思,他一直抱怨这个“副省”案弄得他焦头烂额,从省城和京城来为其“运作”的人络绎不绝。本来这样的案子应该由领导挂帅担任审判长,以示重视。交到何彬手里,显然领导有意回避难题,这就叫何彬受罪。现在何彬得以解脱,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问董庭:让何彬撤,谁顶上?董庭说,你。
我?汤建不胜惊讶。
对,你。董庭确认。
可我手头有案子,没法啊。汤建连连推辞。
情况我知道,这两天抓抓紧,结了。结不了也不要紧,两边兼顾。
我……汤建嗫嚅说,无法反驳。一般来说,法官是愿审理重大案件的,一是领导看重你,让你挑重担。另外对自己也是种历练,有利于仕途发展。然而对于汤建,事情就不是这样,多年得不到提拔,心已疲了,没上进心了。更重要的是这些年看透了许多事,法官是一高危职业,尤其是中层以上的领导,手里有左右案子的权力,出事就多。只说近处,本院就有一名副院两名庭长锒铛入狱了嘛。自己在乡下教了一辈子书的老父应是看清了这一点,不赞成他热衷于升迁,树大招风,位置愈高,跌下来愈重,平安是福。
他看着董庭说:庭长,这个案子太大,我怕担不起来。
董庭笑说:没问题的,案大案小一个路数。大案反倒事小,现在经济犯罪,不用死刑,压力小多了。
他说:这样犯罪嫌疑人更难缠,嚣张。何彬说他的副省级干部全盘翻供。
董庭说:铁证如山,还怕他翻供?
他说:董庭有事你得替我顶着啊。
董庭说:这还用说,放心,明天我就让何彬和你交接一下,让他早点下去。
他点头称是,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
十一
与何彬交接后,汤建开始阅卷,边阅边与合议庭另两位年轻法官交流切磋。这期间,为副省级干部辩护,来自北京的金律师打电话约见,他回答等阅完卷再说。金律师说有重要事情相商,请他屈尊到香格里拉咖啡厅一见。汤建对这一套自然不陌生,生硬地说,不必了,等庭里的电话吧。金还想啰唆,他扣了电话,心想,他刚接此案,金从哪儿得到自己手机号码的?当然了,律师的本事正体现在这里。这些年与律师打交道,他的信条是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就是不收钱财。有这一条,就能腰上绑扁担——横着走。
看完卷宗,汤建不由得陷入沉思,官员贪腐的案情就像从一本教科书上扒下来的,惊人地相似。这位副省级干部很年轻,60后,出生在农村,背着破书包从乡道上一步一步走进城里的大学校园,然后工作、升迁,结婚生子,算是一个老牌“凤凰男”。其人生轨迹是一条攀山的索道,升上去又滑落下来。一般来讲,看完案卷,法官首先在心里掂量的是刑期,以这副省的案情,以前应是死刑到死缓之间,现在应是死缓到无期之间。由于出现翻供,该案将会经历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因此,他想尽快将庄小伟案终结,以便集中精力投入后案。
说起来,庄小伟案也确如董庭所说只是一个扫尾,只等卜家给出谅解书再向领导汇报。如同中东的“石油换食品”,是赔款换谅解,只有赔偿款到位方会得到谅解书。问题在于达成了协议且已得到王自然老板的认可,过去好几天了,事情没有进展。卜万成一天三遍电话告知没一分钱打进他的卡里,这是怎么回事?是王变卦?不大可能,这点钱对于王可谓九牛一毛,何况还有一个信誉问题。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几次想打电话向王询问,又觉不妥,心中忐忑不安,直到第五天王给他打来电话。王先表示歉意,解释说有事回北京一趟,刚回来,他带回一张卡希望由法庭转交卜家,这般更稳妥。汤建的心松弛下来,觉得王自然想得更周到妥帖,便说此般甚好甚好。问他在哪里交接。王说:我还住香格里拉,你过来吧,晚上咱一块儿吃个饭,叙叙,你这人可交。一听吃饭,汤建不由得皱起眉头,刚想婉拒,王将电话挂了。他想打回去说辞,又觉不妥,旋即给小辜打电话,说了说情况,让他过会儿一块儿去。小辜听了也十分高兴,说这个饭得吃。
冬日天短,下班时天已黑下来,下着小雪,路面在路灯下闪着惨白的光。到了路口,红绿交替的信号灯在眼前呈现出无限的诡异。
小辜突然开口说话:老汤,是不是应该叫上陈凯,律师在场好。
汤建说:我叫了,他说今晚参加朗诵会,不能缺席。
小辜愤愤地说:他应该清楚这是工作,更不能缺席。一直不在状态!
算了。
五星就是五星,永远有泊车的空车位。进了富丽堂皇的大堂,立刻有一服务生上前鞠躬:请问二位是王总请的客人吗?小辜说是。服务生说,王总在房间等候,请跟我来。
果然,王自然已在宴客厅的沙发上吸烟,见他们进来,起身与他们握手,笑道:谢谢赏光,入座吧。
刚坐下,从外面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王自然为其介绍:这位是汤法官,这位是……
汤建说:辜法官。
小辜伸出手:小辜。
王自然指指中年男子:这位是金律师,在京城大名鼎鼎啊!
金律师:过奖过奖,与王总比……不值一提的。
金律师?汤建在心里沉吟,好像……
王自然并未为他解疑,询问客人吸不吸烟,喝什么酒,喜欢什么菜肴。
汤建一一回答:不吸烟,喝点啤酒,菜随便。
金律师说:这里的法式菜还行,就……
汤建说可以的。
金律师说:法式菜应该配葡萄酒,我带了瓶三十年拉菲。
汤建不愿再啰唆,说句:也行。
寒暄从谈雾霾始,不是时尚也是时尚。王自然说,回去这几天,北京的PM2.5超过了300。赶紧撤,没想到这儿也好不到哪里去。金律师说:可不是,这熊东西跟得紧,让人插翅难逃。网上说若在北京街头站半个小时,吸进肺里的雾霾等于吸了八盒香烟。王自然说:这么讲我一天吸一包烟可以忽略不计了。小辜说:王总这是给自己不忌烟找理由啊。王自然说:有人问大画家黄永玉长寿的秘诀是什么,他讲了三条:喝酒、抽烟、不锻炼。小辜说:王总是自我安慰啊。不过,人有时候就得有点阿Q精神。汤建说:是的,阿Q精神有利于身心健康。若是阿Q不被假洋鬼子砍头,活过百岁是不成问题的。电视台会去采访,问他咋这么能活?小辜说:试想他会怎样回答呢?金律师说:因为心里总是装着革命,别无挂碍,所以才长寿。都笑。小辜说:恰恰正是那无厘头的革命要了他的命,没给他长寿的机会。
说话间酒菜便上了桌,王自然端杯表示欢迎,碰杯后一饮而尽。
汤建、小辜也不失豪爽,一仰脖全喝了。
王自然带头鼓鼓掌,金跟随。
下面,就是王在电话里说的边吃边聊了。
不想王一开口,便让汤建心头一惊,原来是场鸿门宴啊,见过直抒胸臆的,没见过这等直抒胸臆的。
归纳起来,王说了这么几层意思,或者说交了这么几个底:他这次来海城是为“副省”的案子来的,副省是他的好友,也是贵人,为副省他可以两肋插刀,现在副省绊倒在这个坎上,是不能坐视不管的。
金律师同样实话实说:我是当事人的辩护律师……
汤建在心里“啊”了一声,这人给自己打过约见电话的……
金似乎走进了汤建的内心,说:是的,我给汤法官打过电话,汤法官非常自律,回避,我理解。不过,见见其实也没什么……
汤建说:金律师应该清楚,见应该在法庭上的,不可以在别的场合,更不能一起吃大餐。
金一时哑口。王自然赶紧解释,说:汤法官别多心,今天我是东道,是我把他叫来的,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哈!咱们干杯!
金:哈,干杯。
汤、辜对视一眼,也端起了杯。
干杯后气氛有些异样,失去话题,一味地喝酒吃菜。心也不在这里,听不见服务生报的菜名,也吃不出什么味道。
还是王自然打破沉寂,依然是不藏不掖,说:是这样,我们知道何法官犯了生活错误,已离职,案子到了汤法官手里。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情况。
汤建问,哪方面情况?
王自然说,到了这一步,自然是量刑了。
汤建想,王自然今天打的是豪放牌。说:能理解王总的心情,人之常情嘛。从进度上看,还不到着眼量刑的阶段。不过案子摆在那里,前有车后有辙,以我所见,应该在死缓与无期之间。
小辜不由得看了汤建一眼。
汤建说,没关系,王总不是外人,可以谈谈个人观点,反正最后一切还是领导定。
金律师:领导定也是在合议庭意见的基础上,所以合议庭或者汤法官的意见至关重要啊。
汤建意识到,他们已经与院里相关领导接触过了,领导能怎么说?也只能这么说,这倒意味着是敷衍,没有帮的意愿。
王自然说:汤法官,这么量刑,重了,太重了。
汤建说:这是现在,从前判死刑也是正常的,这个金律师应该清楚的。
金律师辩驳说:从前这么量刑也是偏重了,经济犯罪,国外没死刑这一说。
小辜插了句:可这是在中国。
王自然像下结论似的重复着:重了,太重了,汤法官!
王领导人般的语气让汤建在心里打了个怔,很快明白过来,王这种反常的说话方式是因为他有底气,他手里有个人质——庄小伟,可以此交换。他出钱保下庄的命,你汤,须对“副省”放一马,从轻量刑。想明白这一点,酒便一齐往脸上涌,气也喘粗了,可恶,王是绑他的架呀。他第一个念头是回击,不能让他牵着鼻子走,对于一个法官,这是奇耻大辱。刚想言声,另一个念头升上心头:如此,庄小伟怎么办?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最后功亏一篑。他咋这么倒霉?对于自己,也不甘心。
小辜自不是个迟钝的人,汤建意会到的东西他同样意会得到,他担心汤建完全把事情搞糟,看着王自然说:王总的想法我们是理解的,如何量刑是今后的事,我想我和汤法官会考虑王总的意见的。
汤建附和:是的,是的。
王不依不饶,说:谢谢,谢谢你们给我这么大的面子。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们稍稍具体些的意见。
金附和:对,还是具体说说想法为好。
汤建问:那你们的具体想法是什么?说说,看看我们能不能达到。
王看看金,点点头。
金说:十年,不得超过十二年。
汤建说:知道了,知道了。这个嘛,你们自然希望越轻越好了。
王问:汤法官、辜法官,我想听个准话,到底行还是不行?
简直是讹诈!谁给他这个权力,汤建陡然意识到,他们在录音。自己一旦给了许诺,录音会让自己百口难辩,陷入极度被动,甚至万劫不复。他清楚谈话只能到此为止,这是条底线,万不可逾越。
他端起酒杯,向王老板敬酒,说,谢谢王总的盛情款待,干杯!
王端起杯,摇了摇头。
告辞时,小辜婉转提醒王自然这次会面的初衷,说明天就带卡去卜家换出谅解书。
王自然似乎没听到小辜的话,打起哈哈,冲金讲,律师替我送送客人。二位,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回程车上,汤、辜二人一句话没讲,心情坏得无以复加。
十二
回到家,小辜打来电话。这是必然的,他不打自己也会给他打。刚经历的这件事太“他妈妈”的了,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一听电话,汤建倒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小辜会大骂王自然,却没有,还表示对王理解,说王将“副省”与庄小伟绑在一起,也属无奈之举,他想帮庄小伟是真,帮“副省”也是真,希望合并同类项,双赢。问题在于在他那里可以,在我们这里就不可以。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我们要不要放弃庄小伟,能不能放弃庄小伟?要是能,事情倒简单了。要是不能……
他打断说:就是不能嘛。能,这个案子早就结了……
这时花花走进电脑间,似有话说,他赶紧摆摆手,继续对小辜讲:明天一上班,我就找董庭汇报,如果他能同意给王老板一个许诺……反正我看够呛。
小辜说:够呛不够呛也得这么做,孩哭抱给他娘。
他说:明天咱俩一块儿找董庭。
放下电话,花花问:汤建,你今天跟郑律师说什么了?
汤建说:没有啊,连电话都没通,能说什么?
花花质疑地看着他:这就奇了怪了,怎么讲好的事说变卦就变卦?
汤建依然装糊涂:讲什么事?不行我和他讲讲嘛。
花花哼了声:你有那么好?不砸锅就谢你了。
汤建在心里说:告诉你老花,这锅,老子是砸定了的哟。
董庭的意见很明确,说:和法院来这套,开哪国玩笑?凭昨晚这事就可以把他先抓起来。干扰司法。
小辜说:所以才向你汇报嘛,有这话我们就有底了。
汤建却是另一番心思,说:董庭,庄小伟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一个机会……
董庭说:事到如今就别说这个了,总不能拿原则与他人作交易,这要犯大错误。
汤建说:我知道。要这样,庄小伟是会打上诉的。
董庭说:这是他的权利。哎,不是听说不上诉么?
小辜说:那是本人不抱希望,连律师都告诉他上诉没有用。
董庭问:律师能说这话?
汤建说:对,是庄小伟亲口对我讲的。
董庭愤愤道,还有这样的奇葩律师?他不想吃这碗饭了?
汤建说:确实,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董庭问:在哪儿?
小辜说:写诗,朗诵。
汤建说:有业余爱好不是问题,问题是忽视了本职工作。要是律师给力,庄小伟的案子也不至于到判死刑的地步。所以我想,一是让庄小伟打上诉,二是换律师。
董庭沉思一下,说:我们是法院,不是他的家属、律师,这样是越俎代庖啊。
汤建说:庭长说得对,可面对明显的不公正,法院是可以干预的。
董庭说:这没错,可你想过没想过,一旦二审打赢,就是对一审的否定,作为一审法官,这可不是好事,会影响一切啊……
汤建说:这个我知道。说来说去,是觉得庄小伟罪不至死。对了,庭长,我想问一句,我们一审的死缓判决,院里是应该认可的。院里领导都算是法学专家,有理论有实践,为什么这回要死磕庄小伟。
小辜说:论究起来,是院里与我们合议庭死磕,也包括庭长你。
董庭不言声了,过会儿说:对你们讲,院里有院里的苦衷。
汤建说:有什么苦衷?能不能对合议庭透透气?
小辜说:庭长说说嘛。
董庭摇摇头,苦着脸说:其实是不好讲的,不讲你们又死磕我。简单说院领导去政法委汇报工作,说到近期频发的抢劫杀人案,也是庄小伟背时,另几个比他的案子大,偏偏没致死人,庄小伟致死人了。领导怒道,像这种恶性犯罪可杀不可留……
领导终于亮出了领导的底牌,原来症结在这里。
汤建说:这属于情绪化语言,不算指示,何况司法是不能听任何人指示的。
董庭叹气:唉,真这样,咱不就成了法制国家了?
汤建有些激动:要这么讲,我们普通法官又有什么必要认真办案呢?领导发话,我们走过场,不就Ok了?
董庭又叹口气,说:各有各的难处。唉,不说这个了。庄一审宣判后,可以暗示他二审,律师不给力,也可以换。
小辜:换哪个?哪个愿无偿劳动?
汤建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郑律师。
十三
回到办公室汤建即刻给郑律师打电话,郑像往常那样嘻嘻哈哈:首长,有什么指示?讲。
当然不能在电话里讲,他说:没指示,晚上请你吃韩国菜。郑律师说:我请你请不动,也不用你请我。是不是嫂子的事?和你闹饥荒了?你想想,好不容易考出来了,不让人家干,能甘心?汤建说:自作聪明,不是这档事。
韩国料理在城东,一条小巷子里。进口牛肉,是肉香不怕巷子深了。郑律师从包里拿出一瓶从台湾带回来的“金门”,配肉正好。房间小,气氛静穆,加上两人相熟,没什么客套,吃就吃,喝就喝。汤建多次受理过郑代理的案子,也是巧了,都是郑胜诉,尤其是一个大诈骗案,郑帮当事方挽回上千万损失,事后送了汤建一张10万元的卡,汤建退回。郑讲欠汤建一个人情,应是指这个。
就说事,反正时间充裕,汤建就一五一十将庄小伟案的前前后后讲给了郑听。
哪个所的律师?郑律师问。
先别问这个,谈谈案子。汤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帮我理理清楚。
郑略加思索,说:重罪不疑,辩护不力,判决正确,干预无理。
汤建说:大实话,这些我清楚,我是问假若打二审,情况会怎样?改判的可能性大不大?
郑说:就本案说改判的可能性有,大不大,不敢说。
讲。
不确定因素太多,也就是人为因素太多。
比如?
比如代理律师的能力,是否认真努力。比如二审法官是否认真阅卷,对法律条款的掌握,甚至人性的善与不善。
人性善与不善?
不错,要是碰到你这样的,庄小伟二审肯定能过关。
嗐,这是什么话,讲过关,我一审就让他过了,倒不是善良不善良的问题。
那是什么?
说不清。
二人干了一杯。
汤建又问:老郑,你说可不可以豁出去,就与王老板妥协?
郑想想说:既然你们庭长不同意,你这么做,可是犯上作乱啊。不可取。还是让那庄打二审吧。你请我吃饭,不就是打我的主意,给庄当律师么?
汤建没言声,向郑举起酒杯。
干!
十四
世事无常,还真是这么回事。就在要开庭对庄小伟宣判死刑的前几天,郑律师给他打来电话,讲他回去,想想觉得打二审对庄小伟实在是不利,还是争取一审解决为上。便先后去了两趟卜家庄找卜家兄妹协商,看是否能在最后关头放庄小伟一马。头一回没解决,可看出些端倪;第二回去便分头与卜万成、卜万华谈。卜万成仍然油盐不进,卜万华倒有些怜悯庄小伟了,说:这孩子没有一个亲人管,可怜见的。又说这事容她再想想。汤建问后来呢?郑说刚才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可以给庄小伟出谅解书。汤建一怔,问:不要赔偿了?郑律师说:对,问要是她自个儿在上面签字管不管用。我告诉她管用。她说那你们来吧,我出证。汤建一拳砸在桌子上,说声:老郑,咱们去。郑说:不过……
汤建的心一沉,问:怎么啦?郑说:她有一个条件,让我们帮她打一个官司。汤建问:她和什么人的官司。郑说:她哥卜万成。汤建“哦”了声。郑问:要不我去你那儿当面说说情况?汤建说:你先在电话里讲讲怎么回事。郑就讲:简单扼要——原本卜家老太太名下有一套房产,自住。后因癫痫病频发,就搬进卜万成家,房子出租,租金作为老太太的生活费由卜万成收取使用,卜万华亦认可。而在老太太遇难后,卜万成并未与妹妹分割租金。卜万华提出异议,卜万成置之不理。也就在前几天,卜万华发现该房产已过户到卜万成名下。她追问,回答是他是卜家唯一的儿子,又一直抚养老太太,房子理应归他。卜万华不认同,决定打官司讨回应由她继承的一半房产。汤建想想说:如今这种官司很多,法律上的规定比较明确,这官司应该好打,你也可以代理。郑说:问题是她要保证能赢。汤建心中一阵不爽,苦笑笑。又是要挟。可谁又能打这个保票?他问:郑律师你能吗?郑说:她不是要律师保证,而是法院。汤建说:开什么玩笑,官司还没开打就让法院出保证?郑说:为了达到我们的目的,也不是不能,只是工作做在前面,与民庭谈谈情况,看看能不能赢。汤建顿了顿,说:先挂了,等我想想再打给你。
想什么呢?他真的有些茫然,苦笑笑。如果面对镜子,他定会发现自己笑得很难看、很无奈。刚才听郑讲,卜万华宽宥了庄小伟,即使是在她已知赔偿无望情况下作出的决定,他依然对她充满尊重与感谢。却不料她后面还有个“附加”,即与王老板同样的“石油换食品”。这让他无限悲戚,世事诡异人心不古,正如人们所讲,生活如同拉满弦的弓,只要发现猎物便万箭齐发,只有“宜将剩勇追穷寇”,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过与王老板的要挟相比,卜万华的这一要求还好接受一点。正如郑所言,只要从民庭弄清相关法律刻度,如果能打赢,给她个口头保证亦未尝不可,即使有些剑走偏锋。
他用座机拨了民庭小马的手机,小马听明白了事情的过节,笑说:老汤,你问我算问对了,我刚刚审结一桩与你讲的一模一样的房产案,没有老人的有效遗嘱,过户无效,房产平分。他仍不放心,又问小马有没有例外?小马说:没有例外,哪个法官都会这么判。他的情绪顿时高涨起来,谢过了小马,他长长吁了口气,然后拨了郑律师的电话,哆嗦着嘴唇说:老郑,咱们走,去见卜万华,立马!
作者简介
尤凤伟,男,山东牟平人,“新时期”开始写作,已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短篇小说《为国瑞兄弟善后》《雪》《隆冬》《风雪迷蒙》《空白》及中篇小说《山地》《生命通道》《生存》《石门夜话》《相望江湖》《岁月有痕》《中山装》等颇受好评。出版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泥鳅》《色》《衣钵》《百合的江湖》等,出版《尤凤伟文集》(四卷本),《尤凤伟自选集》(三卷本),《尤凤伟作品系列》(八卷本)及小说集数十种。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