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卡(组诗)

2016-06-17 19:34张远伦
扬子江 2016年3期
关键词:银铃厢房桉树

张远伦

桉树叶水浸泡着少女那卡

桉树是村庄里最润滑的树

奶奶站在树下,仰着头

用一根长竹竿绑上镰刀,伸到空中

那卡看见一片片桉树叶落下来

几乎就要覆盖奶奶的瘸腿了

这个下午,那卡都躺在宽大的木桶里

任由桉树叶熬成的黑水,浸泡她少女的身子

奶奶说女娃生过了疥疮就是大姑娘了

泡过了桉树叶水

就是懂得有痛也不哭的大姑娘了

黄昏,天色渐暗,水温渐凉

那卡从桶里跨出来,裸着身子

像一株小桉树那样,在暮晚风中

抖了抖身上回潮的露水

那卡女儿的魔盒

那卡,好想要一个蜡团

她不敢讨要稠稠的蜂糖

将被爷爷装进罐子,卖到镇上的蜂糖

就连废弃的蜂列子,也只能讨到一捧

剩下的,要挤出糖汁,晾干,捏紧

做成黑黢黢的蜡团

每天晚上,奶奶会在煤油灯下

用膝盖搓麻线,用蜡团黏紧麻线

穿进大针鼻眼,做布鞋的千层底

那卡想起蜡团的时候,就要撩开自己的裤腿

露出玉润的膝盖,没有被打磨过的膝盖

然后给女儿讲童话:“诸佛村呀

有一个住满精灵的魔盒,它的名字叫做

——爷爷的蜂桶……”

那卡的泥弓①

白生生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弓

山茶木和细钢丝做成

那卡不说,没有人知道那是啥

都以为是教授的工艺品

有时候,她会用手摸一摸润滑的把子

还会用脸蹭弦

她喜欢听那细微的铮铮之声

在空寂的房间里

沉闷地下滑的调子

那卡就如村庄里最粘稠的土坯子那样

守着自己的那面弓

过一段时间

就去听一下老弦

那来自村庄的呜咽

①泥弓,建造土坯房的工具,用于清理木架上多余的泥土。

那卡奶奶的断崖

奶奶告诉那卡

——你这骨头生来就重

不像你奶奶呀,这二两命

离开了这拐,我哪里也去不了

十年后,那卡才明白

天底下最有耐心的村子,一直在等着

奶奶去死。扔掉拐杖去死

入殓那天

那卡发现奶奶的右腿

终于伸直了,终于和左腿一样齐了

那卡采来的草药忍冬藤,带着骨朵

覆盖在奶奶脚上

那面散发异香的断崖

奶奶摔下去的悬崖

也在闷炮声中,变成了蓝色的电站机房

那卡深受银子的祝福

那卡家里有一件小儿穿的黑色布袄子

布袄子上镶着两排银铃

穿上去就像是经过了银子的祝福一样

她得到了深远的庇佑

姆穿过它,那卡穿过它

那卡的女儿再也没有穿过了

她把银铃取下来,打造成了两枚银戒子

男人戴上同戒,那卡戴上心戒

签离婚协议书那天,男人说:同戒还你

那卡说:可我的布袄没有了

她想把这对戒子重新还原成两排银铃

想把音乐还原给村庄。但是,银匠没有了

那卡的妈妈猫

她盯着屋檐下的雪水线,慢慢变成水滴

你以为她在出神,突然拥抱她的时候

会被她反手抓伤

你以为她是少女。可是

只有母亲,才会用兽性决绝地反对你

在村里的冬天

大雪覆盖青瓦的时候,请你屏住呼吸

不要去打扰一个小妈妈

那紧盯着天空的眼睛

那放大的瞳孔里,飞翔着黄豆雀

也蓄养着雪色,和天光

小三合院里的那卡

那卡在左厢房里,和教授拥抱

瓦片缝隙漏下来的光线里

浮动着尘埃

紧紧地贴在她裸露的肩头

她和教授不去堂房,和右厢房

堂房里住着神,右厢房里住着姆

神看不见了

姆,也看不见了

那卡看不见神和姆

可神和姆看得见她

那卡看不见黑夜

可黑夜看得见她

躺在右厢房里的拐杖

会在冬夜里,直立行走

那卡的身体仍旧和夜雪一样

白净,反光,藏不住细微的羞耻

那卡是唯一可以在水平面上

长眠的女人

青石和白石最多,睡在淤泥的上面

每一块卵石都有一个深深的凹痕

那卡取出它们,自己睡在淤泥上

有时候卵石太多,拔不出来

那卡就直接睡到河心去

她仰泳,或者不动。有不小心的鱼嘴

拱到她的背脊。他潜水在远处

低于那卡,看到的是一个悬停的姿势

她是唯一可以在水平面上长眠的女人

而姆的骨灰做不到,一沾水就化了

那卡的马灯

何以至此?老旧并非看不见

无光并非无芯

你的把柄,已经锈蚀,可我仍愿意被你旋转

被你当成烧过半截的枯草

你已不愿在孤寂的时候,提着我走夜路

你是那个打碎我玻璃罩的人

那卡的桐油灯

你已把我灯盏带走

将我变成废铁

你走得那么快,可我,总比时光慢一点

有时候停下来,拭擦身体上的锈迹

我就在角落里,委顿下去

不愿意流泪,也不愿意自残

只为你看见我。看见我举着手柄

和你告别

这说不出话的仪式

像不像自闭症?像不像窒息?

那卡的石磨

绳索挂在木楼上

摇柄插在木洞里

旋转起来的石头,有一股子劲

去八十年代奔波

那卡记得他的齿缝里

玉米浆黄,豆浆白,麦浆黄

都是讨生活的样子

姆,有时候会来帮她搭一把

黄狗在她身后,蜷缩起来

像她的儿子

不说话,不摇尾巴

只用那浑浊的眼珠子

跟着石磨不停转动

那卡的笆笼

笆笼里的黄豆越来越少

姆的围裙越来越脏

那卡趴在姆的背上

被一条黑头帕围起来

裹紧。跟着姆摇动

她弯腰,丢下一粒黄豆

那卡的头,就朝大地

倾覆下去

可这个婴儿

除了姆的后背

还没有看见更辽阔的大地

只有一双带着露水的眼睛

一骨碌向上,一骨碌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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