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彩虹
“瓜子喽!大瓜子喽!新炒的大瓜子喽!”远处传来多么熟悉的声音。一下唤醒了我的记忆,把我带到那遥远的从前。
那是我上初中时的一个寒假,进了腊月,年味渐浓,家里的年货基本齐全,阳历年前后,天冷了,猪不长膘了,妈妈娘家屯子里的乡亲们就开始杀猪了,因感激平时进城采购、办事、看病,在我家落脚歇息,就会送来东一角子西一块的猪肉、焦黄的小笨鸡、粉条、冻豆包等,把我家装年货的闲置大水缸塞得满满的。当然还有我最爱吃的瓜子,从小嗑瓜子嗑的,门牙有两个小豁口,俗称“瓜子牙”,加上属鼠,爸爸就叫我“小耗子”,吃完晚饭,还有余火,妈妈就给我们炒瓜子儿,一家人围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嗑瓜子、看电视、聊天……
嗑瓜子儿,我习惯左手抓一把,搭在大腿上,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一颗,竖着放在门牙上,“咔儿”的一声,皮、仁分离,舌尖把仁卷入口中,再把皮“呸儿”的一吐,“咔儿”、“呸儿”的很有节奏,有韵律。嗑瓜子就要这样嗑,要的就是这份轻松,这份洒脱,这份随意。电视演完了,瓜子儿也嗑没了,砖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瓜子皮,踩在上面很松软,发出“咔叽咔叽”清脆的声响,我们几个焐被的焐被,锁大门的锁大门,我拿起笤帚,把地扫得干干净净,把瓜子皮扫进锹头里,往要熄火的炉子里一倒,炉里“轰”的一声顿时火旺了起来,红红黄黄蓝蓝的火苗,色彩纷呈,温暖至极,我们钻进焐好的被窝,安然入睡。
过年的吃喝不用愁了,可我们的新衣还没着落,妈妈看看仓房那一麻袋的瓜子,忽然有了主意。一有空就炒瓜子,走街串巷去卖,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总想帮妈妈分担一些,可妈妈一是心疼我,二是怕我炒煳了,白瞎了一锅,就说啥也不让我炒,我只好干点力所能及的,帮着挑瓜子。妈妈先用簸箕把浮土、草棍、瘪子簸出去,我和爸爸在圆桌上把石头和带虫眼的瓜子挑出去。由于质量好,妈妈炒得香,来了很多回头客,大有供不应求之势,妈妈既上班,还炒瓜子、卖瓜子,辛苦得很,在我强烈的要求下,妈妈准我动手炒了,在妈妈的指导和自己的实践总结下,我是越炒越好。
炒瓜子是很辛苦的,烧煤的炉火很不好掌握和控制,火小的时候,要把引风机打着,火大了,把引风机闭了,火还是大,就得把锅端下来炒,锅耳朵烫手,根本不匀空去找抹布垫,速度必须快,这样就不会烫着,因为倒不出手去盖炉盖,任凭火苗往上蹿,急得我不停地挥舞着铲子,烤得我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炒瓜子最关键的就是火候,火不能急,火要是急了,皮煳了,仁还没熟。新瓜子有潮气,开始会冒白烟,过一会儿瓜子会“啪啪”地响,响声由疏渐密,这时会冒青烟,捏一颗尝尝,瓜子会烫手,瓜子仁会烫舌尖,这时就该出锅了。
炒瓜子是孤独的,在火很平缓的时候,机械地铲来铲去,这时就会回忆,想起童年的往事,想起在那静谧的小山村,想起我那善良的姥姥,每到这个季节,姥姥站在大锅前,弯着瘦弱的腰给我们炒瓜子,我会懂事地在一旁帮着添柴火,多年以前,因舅舅当兵,听说时局紧了,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加之大姨去世,姥姥把眼睛哭坏了,庸医乱治,一只眼睛不得不摘除,剩下的那只眼睛也不太好使,看什么也是模模糊糊。姥姥做饭、炒瓜子,全靠闻味,她说,瓜子要熟了会有特殊的味儿,大锅一锅能炒很多瓜子,姥姥把它盛在一个笸箩里,晾凉了,给我们分,舅舅、姨家都在跟前住,孩子们也都在一块玩,我们排着队,撑好衣服兜,姥姥一把一把地往我们兜里抓。邻居有个孩子,叫春生,从小就没有妈妈,家里很困难,可能是瓜子都卖了,或者他爸爸不给他炒,反正他不像我们衣兜里总有瓜子,他就远远地看着我们吃瓜子。那天姥姥分瓜子,他也往前凑,一步一步挪到跟前,眼睛死死地盯着笸箩,姥姥见了,把他拽到身边,往他的衣兜裤兜装瓜子,装得鼓鼓的。姥姥的举动引起了他们的强烈不满,以前姥姥偏向我,他们就有意见,经常说姥姥偏心,每次分瓜子,总是多给我。
我听了辩解道:都一样的,凭啥就说多给我了。
他们合伙围攻我:咱们一起吃,我们都吃完了,你咋还有呢?
我说:那是我吃得慢。
拉倒吧,你吃得慢,你跑得慢,嗑瓜子可一点都不慢。
因念及我的爸爸妈妈经常给他们拿农村孩子吃不到的新奇食品,对姥姥的偏爱袒护也就网开一面,不再纠结计较。今天姥姥给外人这么多瓜子,加上以前向着我的事,新仇旧怨,一起找姥姥算账,七嘴八舌地跟姥姥翻小肠,春生一看这阵势,谢也不谢,拔腿就跑。姥姥说:唉!你们都是有妈的孩子,哪知道没妈孩子的苦恼……说着说着,眼泪漫过她浑浊的眼睛,滴落在前衣襟,泪水把她褪色的衣服染得很鲜艳很明亮,我们从没见姥姥哭,姥姥总说她的眼泪流干了,把眼睛都泡瞎了,可今天她却流泪了,而且还是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我们呆呆地站在那,傻傻地看着她一人默默地流泪,不知该怎么办。忽然就有了心疼的感觉。有人说,爱的最高境界就是心疼,那一刻,我们的心都疼了,我们懂得了爱,懂得了理解,懂得了感恩。我们知道姥姥从小没妈,没读过书,帮着七个哥哥们看了一个又一个孩子。这时我们也都突然明白,她为何如此地偏爱我。我的妈妈在城里工作,不能和妈妈朝夕相伴,离开妈妈的孩子是一样可怜的。从那以后,我们总会把瓜子分给春生一些,他们对我也格外地好了。上学后,我离开了那个小山村,离开了姥姥,离开了那些淳朴的村民。每到瓜子成熟之季,姥姥就会让人给我送来一麻袋的瓜子。是呀!是这些瓜子,曾伴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漫长的冬夜,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想妈妈的黑夜。
想着想着,瓜子冒青烟了,也是瓜子该出锅的时候,想起了过世的姥姥,不由自主地哼唱起当时热播的连续剧《星星知我心》的主题曲:生命的尽头是轻烟,我把切切的思念,寄托星光的拂远,希望你知道我心愿。
那时,炒瓜子成了我每日的必修课,最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用尝我就能知道该不该出锅。瓜子刚入锅时,炒起来铲子发沉,瓜子潮表面比较粗糙,往铲子上粘,铲子要左右上下转圈地翻动,让它受热均匀,要不有的生,有的熟,有的煳,头几锅还好,越往后越累,半哈着腰,腿直了,腰酸了,手麻了,胳膊也疼了,可我咬牙坚持,每天炒呀炒,炒了一锅又一锅,因为我知道,我多炒一锅,妈妈就少炒一锅,我多受一份累,妈妈就少一些辛劳。
瓜子不炒不香,明星不炒不红,生活不炒不幸福!炒呀炒,炒出了我们的新衣、我们的快乐、炒出了全家人的幸福。
住楼之后,先生不愿意让我嗑瓜子,说嗑得哪都是,埋汰,我悄悄地买,偷偷地嗑,把皮放在旧报纸上,手里捧一本书,边看边嗑,书香、瓜子香让我惬意地享受着人生静美时光。有人惊叹我的记忆,我想会不会与这些年陪我成长,伴我度过孤独寂寞幸福温馨时光的瓜子有关呢。
人生难得有知己,男人之间叫哥们,女人间自然叫闺蜜,男人在一起喝酒吃肉调侃,我们女人之间则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情,一杯清茶,一袋瓜子,说着心事,扯着家常,回首渐行渐远的日子,且行且珍惜。
当年给我炒瓜子的姥姥,年年赶着驴车给我送瓜子的姥爷,和我一起挑选瓜子的爸爸,这些人一一离我远去了。那个当年走街串巷卖瓜子的妈妈,遇见卖大锅炒的瓜子还会给我买一袋,让我拿家吃。那个经常在一起嗑瓜子喝茶水的闺蜜,估计我要去她那还会提前买点大瓜子、沏点好茶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