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发亮
历史的年轮,把我们带到了商於古道。
这里,是战国时期商邑与於邑之间的水陆通道,是先秦时期华夏、苗蛮、东夷三大族团交错过渡地带,是夏、商、周三代经略南国的战略通道,是秦楚反复争夺的战略要地,是大秦帝国一统天下的战略支点,是大唐帝国可与丝绸之路相媲美的商贾之道、诗歌之路。商於古道是由长安蓝田,越秦岭,过商州、丹凤、商南入河南的一条交通要道,一条影响几乎达半个中国的神奇古道。在巨大的历史落差与戏剧性的朝代更替中,商於古道见证了历朝历代的兴衰更迭,见证并隐藏了数以千计万计的传奇故事。
当历史穿越到盛唐,落脚在群山逶迤间的商於古道,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飞骑而过的驿站信使,往来穿梭的商贾马帮,心情沉重的南贬官吏,游兴意浓的文人骚客。
白居易,就是这千古绝唱的一员。
唐元和十年(815年),京城长安发生一起谋杀案,白居易因上书尽快缉凶归案,反遭权贵怨恨先于谏官言事定僭越罪,并诬其因母亲坠井有亏人之孝道,不宜辅佐东宫被贬江州,诏下即刻动身。出长安,进蓝田,踏入商山道。沿途迷人风光,丝毫没影响他怨愤难抑的谪迁心情,无尽的苦闷一直沉重地横亘于他的心头。面对秦岭的壮美,他不置一词,所到之处,无不触景生情,惨淡伤怀,流走在山光水色中的尽是难以掩抑的惆怅和对家小未来漫长旅途的担忧。贬谪的打击,内心的凄凉,人生低谷的不满和失落让诗人感叹万分:“停骖问前路,路在秋云里。苍苍县南道,去途从次始。绝顶忽盘上,众山皆下视。下视千万峰,峰顶如浪起。”(《初出蓝田路作》)
六月,狂风骤雨后,远贬往江州途中初过秦岭的白居易,沿着商於古道登上牧护关,伫立在山巅上回望长安,一丝依恋,一丝忧郁,一丝惆怅。“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归问路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一首《初贬官过望秦岭》简单的小诗,却道出了他内心深处的矛盾与纠结。他渴望朝廷,却也忌惮朝廷。他心中明白,那条如锦的仕途之路,始终是他到不了的远方,只能任无限的秋风吹动花白的胡须,让无尽的渴望散落在这贬官途中的商於古道上。
从秦岭下来,路过四皓庙,诗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被贬的不平,一首《题四皓庙》愤然从心底呼出:“卧逃秦乱起安刘,舒卷如云得自由。若有精灵应笑我,不成一事谪江州。”诗人对四皓隐居商山避秦乱,复出商山安汉室的景仰,对自己没干成事反被贬往江州的自责,成了他永生的困惑和解不开的精神枷锁。皇帝恩宠与贬谪,只在朝夕之间。如今,他这个被贬之人,恐怕是回朝无望,不归隐山林,又该走向何处呢?
弯弯曲曲的古道两旁长满了不知名的小草,开放着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小花们互相依偎着,互相安抚着,一阵山风吹来,微微点头,好像要告诉诗人白居易什么。蓝天、白云、小花、小草和山林连成一片,远处的驿站显得那么沧桑、古朴。这是一个苍凉的心与苍凉物景的对话,一位悲切的人与另一种悲切的生灵的物语。诗人一直觉得,山水是有禅机的,这个禅机就是当太阳告别晚霞时,新的一天就要到来了。
那天,被贬为江州司马路过商州的白居易,行走在商於古道上。淡淡的迎春花开遍了山野,柳树上长满了嫩绿的新芽,小溪平静地越过一个个山涧,只有树枝被风吹动的沙沙声,让世俗的喧嚣此刻烟消云散,一种静谧让诗人纯真的心情在山林间流动。
诗人敞开衣襟,坐在山间一块石头上,任由清风扑面而来,凝望湖西碧岭苍岑、四面壁立如斧削的仙娥削壁,眼前湖面上轻纱般的薄雾飘来荡去,身临此景,感觉像仙人般飘飘然。前所未有的清爽,前所未有的无忧无虑,脑子一片空白,宁静得如湖面,这是他长久以来盼望的事情,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忘却一切、清空浮华、让身心舒畅的地方。风儿悄然无声,蓝天白云下,诗人在静静地享受这份绝美的宁静和美妙。宁静过后,一首过仙娥驿《仙娥峰下作》,让静如处子的湖面泛起阵阵波澜。
“我为东南行,始登商山道,商山无数峰,最爱仙娥好。参差树若插,匼匝云如抱,渴望寒玉泉,香闻紫芝草。青岩屏削碧,白石床铺缟,向无如此物,安足留四皓。感彼私自问,归山何不早,可能尘土中,还随众人老。”
商州仙娥湖的景色让诗人心旷神怡。在诗人眼里,我自长安江南行,踏入商於古道,眼前群山峰如林,而我更爱仙娥峰。这里,不仅有谢娥成仙一段美丽的传说,还有山峰间高高低低的树,层层环绕的云,不仅有青岩如碧玉削成的屏风,还有清洌晶莹看一眼就解渴的泉水。此时此刻,诗人想到了商山四皓,体味到了四皓为何隐居商山的陶然,勾起了他何不早日寄情于山水,归隐山中,追寻世外隐居生活的向往。
远处的山上有一座寺庙,袅袅的青烟顺着山体慢慢地往高处蔓延。橙红色的屋顶好像与天空连接,传递着一种神秘的力量。每天,无数善男信女来庙里祈福,希望神明庇佑家人福寿安康。伴着清风,白居易仰天长叹,吟出了《读史》:
“商山有黄绮,颍川有巢许,何不从之游,超然离网罟。山林少羁鞅,世路多艰阻,寄谢伐檀人,慎勿嗟穹处。”
在诗人眼中,商山有夏黄公、绮里季、甪里先生、东园公四位隐士,颍川有巢父、许由两位高士,看看他们,想想自己,世路多艰阻,但山林少羁鞅,自己为何不随他们那样去摆脱凡尘,逍之世外,云游四方,寄情山水呢?自古高处不胜寒,自己为什么还不觉醒,还不尽快解脱在尘世的网罗中攀日追光行为呢?“草茫茫,土苍苍。苍苍茫茫在何处?”百姓疾苦,官场晦暗,凭君回首向南望,汉文葬在灞陵原。诗人想用诗的剑气,提升他内心强烈的呐喊。
“秦磨利剑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可怜黄绮入商山,闲卧白云歌紫芝。彼为菹醢机上尽,此类鸾皇天外飞,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咏史》)
李斯为秦献策,横扫六合,实现六国来朝,江山一统,成就大秦帝国霸业,却没想到始皇走后,赵高诬其谋反,被腰斩于市,成为千古悲剧。汉代人郦食其忠心可鉴日月,却被齐王田广所烹,成为历史悲案。每想到此,悲痛交加,今登古道,叹其二人的遭遇怎可与闲卧白云歌紫芝的商山四皓比呢!《读史》到《咏史》,诗人想告诉世人什么?他又在告诫自己一个什么?
山在叩首,云在流泪,风在哭泣,他们都在为诗人感到惋惜,感到悲痛和不平。就连在商洛古道上散步的山鹊、山兔和山羊,也情不自禁地停下脚,看着古道上诗人慢慢远去的身影。大家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而今看来,在那个年代,游历千山万水之间,有了山水的陪伴,离开了世俗的喧嚣,暂时摆脱了官场名利的追逐,人也就会慢慢变得平静,变得坦然,变得单纯而浪漫了。对于人生抱负,对于个人命运,诗人也有了新的、更客观、更理性的思考。
寒窗苦读数十载,饱读诗书,只为一朝走上仕途,胸怀天下,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解忧。可谁知,自己在追逐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最后,梦醒了,只剩满身伤痕。对于被贬谪,此时的诗人早已看开。行吟在商於古道上,他已将名利抛于身外。如今的他,懂得了坦然与淡然,就在这么个得之坦然、失之淡然间,商於古道上留下了诗人两首在不同场景、不同物语下同标题的《商山路有感》和那首《登商山最高顶》。
公元815年,诗人谪贬江州,过商於古道之商山路,到公元820年,穆宗即位,被召入朝,行之商州写下此诗。诗人感叹六载岁月,商山路驿馆依旧,然主人非,人间沧桑,自身被贬又被召,不知是祸是福。“忆昨征还日,三人归路同,此生都是梦,前事旋成空。杓直泉埋玉,虞平烛过风,唯残乐天在,头白向东流。”正视远方的苍穹,渐渐变得模糊,只有身边随行的亲人让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路边的草儿开始随风摇曳,变得格外壮观,古道两旁的山林好像读懂了人类的情感,望着一脸茫然无奈的诗人,希望诗人早日绽放一个笑脸。
老天就是这么爱捉弄人,被召长安不到两年,白居易又一次踏上商山路。一面是对仕途念念不忘的心,一面是对平静生活的向往,两面皆是他心中所念。长安,简单的两个字,是心头挥之不去的魔咒,时时刻刻盘绕在白居易的脑海中。春去冬来,日积月累,变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结,挥之不去,难于解开,却也割舍不掉。登上商山顶,眼前无限风光,让白居易在瞬间忘却了一切,满脑子只想着《登商山最高峰》。
“高高此山顶,四望唯烟云,下有一条路,通达楚与秦。或名诱其心,或利牵其身,乘者及负者,来去何云云。我亦斯人徒,未能出嚣尘,七年三往复,何得笑他人。”
爱如小溪,涓涓在白居易心田流淌。行走在商於古道间,大自然的美景让他的诗心如梦如幻,大自然的宁静又让他曾经浮躁的心回归了平静淡然。诗人一路上看到了不同的景色,遇见了不同的人和事,景随步移,心随意动,起伏的心境,时空的穿梭让诗人登上高高的商山顶峰。西望长安,烟云缭绕,恍若隔世;东眺武关,在连接秦楚的商於古道上,行走的人,有的为名所诱,有的为利所牵,有的乘马坐轿,有的为生计挥汗奔波。想想自己七年间三过这里,一丝酸楚,一句自嘲,岂有资格嘲笑路人。此时的诗人,已完完全全把自己融入了山水中:
“商州南十里,有水名寿泉,涌出石崖下,流经山店前。忆昔相送日,我去君言还,寒波与老泪,此地共潺湲。一去历万里,再来经六年,形容已变改,处所犹所然。他日君过此,殷勤吟此篇。”(《重过寿泉忆与杨九别时因题店壁》)
初春的商於古道,有一种独特的美。位于商州城南十里的周家尖角,有眼水质甘美的“寿泉”,来到寿泉边,诗人脑海里尽是元和十年被贬江州路过此地的情景。泉边,他与杨九席地而坐的那方山石,已被路人歇脚时磨光,不见了当年拙朴的模样,唯有当年山石旁那棵弱不禁风的小树,却经历了岁月的洗礼,长成了参天大树,微风吹过,树叶好像诉说着当年二人谈诗论道的情景。回想那时二人情投意合的往事、舒心开怀的笑容和离别时的泪水,不就如同寿泉的水一样,潺潺不断往出涌吗?
诗人是情种。此时的白居易,是为友情而歌,还是为寿泉而鸣,就不得而知了。
那个在棣花驿清风街漫步的晚上,白居易伴着无限的困惑和纠结入眠。梦中,想起了自己遭贬途径商州见到笼中鹦鹉,借题抒发而就的《商山路逢红鹦鹉》“文章慧辩皆如此,笼槛何年出得身”;他想起了在丹凤武关见到元稹《题山石榴花》后,自己和赋的《武关南见元九题山石榴花见寄》“往事同路不同时,榴花不见见君诗”;想起了贬任杭州刺史,夜宿商南富水阳城驿,面对皎月有感而发的《宿阳城驿对月》“凤皇边上月,关我过商山”。
那晚,月亮特圆特圆,皎洁的月光将驿站洒得如梦如幻。一阵风声,打得鼓楼上的驿鼓阵阵作响,朦胧中白居易披衣出门,院内清静得只有月光。望着满天眨眼的星星,诗人抬头对着微笑的月亮,一种奇特的馨香让诗人怦然心动。突然,远处传来“秋天高高秋光情,秋风袅袅秋虫鸣,商岭老人自追逐,蓬丘逸士笑相迎”,这不是自己《秋日游龙门醉中狂歌》吗?此时的白居易诗兴大发,借着梦呓一挥而就了《棣花驿见杨八题梦兄弟诗》“遥闻旅宿梦兄弟,应为邮亭名棣花,名作棣花来早晚,自题诗后属杨家”。梦中的白居易不由自主地走进了《诗经》小雅中的《棠棣》。棣是棠棣,那棣花就是棠棣之花,那自己就是棠棣之花一居士了。
这一刻,天地为之动容。若白居易恍然大悟退隐棣花,采芝商山,那盛唐就没有了诗人“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开”的仰天长叹,就没有了诗人“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的心灵告白,就没有了诗人“一半相思牵山水,两袖清风报家国”的终身遗憾了。
少年得志,青年入仕,中年贬谪,将老归隐---七年三过商山路,白居易和众多诗人,不仅用诗歌照亮了盛唐的一片天空,滋润了商於古道上草的芬芳、花的馨香,也照亮了千百年后人们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