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寒
一座大楼,苍漠人生。5月刚刚上映的电影《摩天楼》(High Rise)甫一推出,就引起一种深层话题的讨论和人们对于一座都市公寓楼里所蕴含的阶级分布、暗潮涌动的末日乌托邦感思考。
就现代城市发展史而言,公寓楼本来就是一座收纳众生百态的地方。人们去香港时也经常能感觉出那种因逼仄而产生出的热闹、烟火以及智慧。不约而同地,当人从另一座大楼望向对面一扇扇市井人家的窗口时总能悟出一种类似“每一扇窗口后都有不同人生”的感慨。希区柯克的经典电影《后窗》几乎就是来源于这种人类共通的情愫。
而电影《摩天楼》所阐述的最深刻的一个主题,是其间的“阶级感”。它将英式庄园情怀向现代摩登公寓情结的渐进式过渡、中产阶级的哀号以及英国战后贵族阶层的崩塌微缩融入在这座40层的公寓楼,其象征感不言自明。
中产阶级,一直被认为是缔造了现代英国的一个阶级。他们所拥有的独创性、进取心和坚韧是英国之所以能成为18世纪贸易帝国以及进行之后的工业革命的源泉。现在的英国,中产阶级仍然有他们的花园、栅栏、周五晚间乡村俱乐部里的牛排、周日早晨的《泰晤士报》等一系列标志其生活品质和坚持的物质要求。今天英国的中产阶级和14世纪乔叟笔下的医生、律师和商人,仍然有着惊人的相似,关心的依然是同样的问题。
英国人劳伦斯·詹姆斯在《中产阶级史》中阐述:中产阶级希望他们的努力得到切实的回报。无论男女,他们都是切实的唯物主义者。诸如上文提到的种种物质追求,正是中产阶级“唯物性”的一个彻底体现。换句话说,对于物质,中产阶级其实比贵族阶层更贪婪、更看重,因为他们眼下拥有的一切,都是通过其努力工作换来的。电影《摩天楼》开头,就可以看出主人公罗伯特·拉英(Robert Laing)对这种“物质”的看重:优质公寓、晨起咖啡、定期锻炼、萨维尔街定制西装、聚会上得体的举止……一切无不体现出他的井井有条和自我坚持。可是,渐渐地,他的这种自我坚持在一点一点被腐蚀、打破、蚕食,最终狂欢式地一泻千里。而电影后朋克时代陷落主题的配乐也更渲染了这种“狂欢式的一泻千里”。这个渐变的过程也从某种程度上讽刺了中产阶级的生活观以及他们背后所坚持的理念。当贵族阶层在40层挥金如土把香槟倒在地上时,中产阶级拉英仍在13层的超市购买生活必需品。
劳伦斯·詹姆斯在书中进一步阐释,中产阶级有一种“傲慢”,而他们同时又有一种实用主义,使得他们的这种“傲慢”,在一度热衷铺设排污系统和建造公共图书馆的实用主义里得以调和。《摩天楼》通过楼层映射“阶级”,主人公拉英(汤姆·希德勒斯顿扮演)与低楼层也就是比自己阶层低的人的交往,虽然“礼貌”,但也于细微处显示着一种“傲慢”。影片中阶级的不平等通过电力的分布体现,也是一切矛盾的导火索和焦点。当电力缺失,首先被停电的是低楼层,而最高楼层则始终灯火通明。正如住在低楼层的一个电视主持人王尔德所说:“我们交的电费和你们是一样的。”可是,一切也一如现实生活中阶层分明的英国社会,绝对“公平”是不存在的。
英国自伊丽莎白统治时期首次根据身份地位看人开始,就有个体试图逆流而上,攀爬至更高的阶级,最经典的文艺体现是萨克雷《名利场》中的蓓基·夏泼。但正如《摩天楼》中尖锐指出的那样,“逆流而上”是痛苦、艰险、永不可能的。影片主人公拉英被邀请至最顶层参加戴着假发套的19世纪贵族装扮豪华聚会,可还是因为自己从服装到白葡萄酒的格格不入,被驱逐出去。值得一提的是,他被上流社会所不齿的白葡萄酒Riesling,其实是现在英国中产阶级比较喜欢的一款葡萄酒,口感清爽恬淡,对于英国普通大众来说已是一款品质不错的待客之酒。
作为一个时代的定居者,如果他们对平等主义只有一个很肤浅的认知,就会对过去社会阶级分层的本质及其夹杂的趋炎附势行径大为震惊。英国的中产阶级文化由来已久,伴随着的也是一段长期的英国年轻人对中产阶级的鄙视和抗争史。最明显锐利的一些作品便是英剧《皮囊》以及《坏教育》(Bad Education),还有之前的经典电影《猜火车》。一直以来,英国一代一代的年轻人用一种新的、叛逆性的思考,表达了自身对于中产阶级父母循规蹈矩和不敢突破常俗的生活状态的一种挣脱和抗争。
这其中一个最大的争论点便是“个性缺失”。年轻人认为热衷“郊外”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阉割了个性。然而,就算中产阶级不是住在典型的郊外,而是住在伦敦一座豪华的公寓楼,其“个性缺失”仍然不可避免。对于大楼内的所有住客来说,区别彼此间唯一的标识,似乎就是门牌上那一串号码。这是都市人在整个宇宙中的唯一坐标,也是人类的悲哀之处。而每个门牌号背后的内里,无论其或豪华,或简约,或脏乱,或滥造,无论其间的人是用5万元一把的椅子还是50元一个的桌子,他们还是住在同一幢楼里。他们从本质上还是没有大的区别。在《摩天楼》里,住在楼上的阶级努力想区别这种“不同”,通过各种形式强调自己的优越,可是,正如影片里的毁坏者王尔德所说,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电影《摩天楼》剧照
电影《摩天楼》剧照
《摩天楼》的原著小说出现在1975年。这部电影也忠实原著,将背景设置在70年代,然而,影片其实处处影射今天2016年的社会现状。整部影片的思路有很明显地向斯坦利·库布里克《发条橙》致敬的意味,比如其间的暴力美学、荒诞世界。同时也体现出和加拿大导演大卫·柯南伯格一样的强调视觉和感官刺激的画风,尤可追溯到他1975年的电影《毛骨悚然》(Shivers),同样讲述了发生在一个公寓内群体性混乱、失狂的故事。J.G.巴拉德(J.G. Ballard)的小说似乎总具有这种无法被淘汰的时代性,之前大获成功的奥斯卡获奖电影《撞车》(Crash)也是改编自他的原著。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电影《摩天楼》将英国人一直存在的贵族庄园情结进行了深入骨髓的刻画。主人公拉英受邀去大楼里最豪华的“顶层套房”(Penthouse),发现房主在楼顶建了一座英式贵族庄园。当时镜头的角度非常特别,从空中进行横拍,于是画面中出现的是一座典型的英式贵族庄园,以及楼顶的边缘和楼外伦敦的街景。传统贵族庄园场景,却在一座40层的野兽派风格公寓之顶,于是荒诞感顿生,也是整部电影最耐人寻味之处。
建筑师妻子的“怀旧情结”是这种贵族情怀的一个最集中展现。她的晨衣、束胸、骑马……无不体现了她的精神状态。而这个人物的塑造也重叠了过往19世纪小说中很多英法贵妇的影子,她让你想到包法利夫人、贝姨、迪特利小姐、爱玛、《呼啸山庄》中的凯瑟琳,以及达洛维夫人,生活优越却一直极不快乐,一直想要一种生活中不存在之虚无缥缈。
“二战”后,英国贵族阶层开始没落。很多贵族卖掉自己的乡间大宅,转而在伦敦一些精致时髦的公寓里安家。空间上的骤然狭小让他们直接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于是时时沉浸在对往日生活的缅怀和对现在生活的厌恶中。影片将英国由庄园文化向公寓文化的这种过渡展现得尤为细腻,而同样的过渡,也体现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等其他英国作家的作品中。英国的阶级迁徙,从辽阔幽远的乡间大宅转向繁华、忙碌的伦敦公寓,这种著名的迁徙在众多文艺作品中都有过记载。
可是,就连作品畅销多产如阿加莎·克里斯蒂,都不时表现出对贵族阶层的向往,她也曾因为被加封为爵士夫人而感到非常开心。英国人自古对于血统的迷恋,导致今天贵族阶层在英国社会还是有着某种神圣感。这也是为什么如今很多英国报纸只要在头版刊登王室照片,仍能瞬间提高销量的原因,这其实和1450年一位管家在写给他的雇主的信中署名为“您谦卑的仆人和受惠者”,并无本质区别。
很多英美剧都不约而同地在英国贵族制度中寻找起源及灵感,“家族”、“蓝血”、“家族纹章”,都是如今很多大受欢迎作品中的关键词。火漆印本身其实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了不起之处在于封信的火漆印上有家族纹章。一代一代,如许传承。正如《权力的游戏》中几大家族各有其不同的纹章一样,剧中“小拇指”一生最感自卑的还是他不是贵族出身。上世纪美国爵士时代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就表明在当时的美国也有强烈的家族意识,而作者本人菲茨杰拉德也因为一生无法真正“属于”这个阶层造成了心理的偏差乃至后半生的悲剧。英剧《唐顿庄园》里,当暴发户对大小姐说自己买了什么什么宅邸或什么什么名贵油画时,父亲是领主(Lord)的大小姐却轻描淡写地说:“我的东西都是‘继承的。”继承和新购,是当时旧式贵族和新兴暴发户一个最鲜明的区别,也是后者永远不能实现之隐痛。
在迷你剧《夜班经理》中已有出色表现的汤姆·希德勒斯顿,无疑是《摩天楼》的一大亮点。他那种英俊里又包含黑暗、有秩序中又蕴有疯狂的特质,也是传闻他将取代丹尼尔·克雷格成为下一任“007”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