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无
我愈来愈爱我那被月光带走的青春了。我梦到自己掉进沼泽,却怎么也爬不出来,我被一大片月光笼罩,它的下面,有很多青蛙、蜻蜓、蝴蝶,我无法接近它们。夜晚来得如此迅疾,以至于我还没来得及分辨出它的模样,就已掉进了梦里,那个多彩的世界。哦,斑斓的月光,我无法不去想它们,梦境,竟是如此美好。我明显感到了鼓风的气息,它们一点一点挤涌过来,覆盖住了我,我的耳朵痒痒的,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开始有点儿看清了那飘过的雾迹、手势、眉眼与月光。
那个时候,我在县城读高中,脑子里经常会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当我坐在座位上的时候,眼睛从不会盯着课本,而是看着窗户,外面有蝴蝶在飞,有鸟在叫,有很多人一起嬉闹着,正因此,我常常半闭着眼睛,腰挺得很直,语文老师提问我时,我也没有听见,我常常考试不及格,父亲经常被语文老师叫来办公室。我并不认为是我的不对,就算父亲扇我个耳光,我仍是那样,也许是我自己适应了这种生活,也许是其他吧,谁又能说得清呢?我对生活厌烦极了,我渴望飞起来,渴望大声大叫,渴望朝着相反的方向行走。
我常常听到奇怪的鸣音,闻到迷醉的芳香,我常常一个人走在大路上,追着蝴蝶,在山野里四处跑,我企图将生活抛弃掉,做自己的事情,不要别人来打扰。我奔跑时,周围的树也会跟着我一起跑,它们那凌乱的脚步我听得见,闻得见,感受得到,只可惜你们不能,你们不能感受到这一切,事实上我也不需要你们理解,或者有所醒悟。我就是我自己,我在月光下面奔跑,我和站在树上睡觉的猫头鹰一起跳舞,我渴望那样的生活。
父亲曾多次扇我耳光,有次我终于清醒了过来,我开始在他的面前奔跑起来,他提着一只布鞋在后面追我,边追边骂,奇怪的是,我竟不那么害怕父亲了,我跑着,心里竟全是兴奋的感觉,我早已忘记了父亲在后面追我,也早已忘记了他那不停地朝我扔过来的臭布鞋。啊,父亲,这一切现在想起来竟是如此不可思议,你是不是早已忘记了?那次,我一直跑,没回过一次头,等我从我们村跑到另外一个村的时候,我终于停了下来,我大声地尖叫着,我以为父亲会再扇我一个耳光,可当我回头的时候,路上空荡荡,早已不见了父亲的踪影。
那时,我常常处于一种非常之境,在里面穷尽所有的力气和智商,我以为我可能摘下星星的,在我眼里,这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以为我可以让两面的沟坡合并起来,形成一张平面,然后我一个人躺在上面小憩,或者幻想天上的云朵。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它的答案肯定不在语文老师的唾沫星子里,不在那崭新的课本里,我常常挖药的时候,就这样想。想那牵牛花为什么不可以长在崖壁上,为什么虫子非要躲在杂草下面,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我等着哪吒从天庭飞下来,将我带走,带到那遥远的地方和神仙一起生活。
你肯定觉得我疯了,然而这就是我那个时期的想法,我阅读霍金的《时间简史》,阅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读得模模糊糊,一点都不懂,但我喜欢这样,喜欢别人问我物理学上的东西。那个时候,我确实希望从物理学上找出一条途径,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途径,它可以错得离谱,它可以冗长得离奇,但它必须存在,它必须隐藏在某个事物里,给我追求的幸福感。我曾写过一篇推翻牛顿万有引力定律的文章,我把它寄给了中国科学院,我并不知道科学院的地址,我只在信封上写了“中国科学院(收)”的字样,我相信科学院那些严谨的学者肯定会收到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篇文章的底稿我一直留着,后来,我还给我女朋友看过,她说你那时候真是厉害哇,但我相信她心里肯定觉得我傻,你想想,除了傻子谁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可那就是我,不是别人。我狂热的以为在另外一个世界上肯定也有一个和我长相一样、智慧相当的人,我想找到他,并告诉他我的一切。有时,我会在梦里突然醒来,我会觉出有一股黑暗的力量正隐藏在我的附近,它的气息是那么浓郁,它的影痕是那么清晰,它会不会就是另一个我的影子?
我感到胸口有点沉重,周围的一切是那么清晰而模糊,暗黄的灯泡像个笨拙的鸭梨一样掉在那里,炕头柜上的灰尘可以扫出一麻袋了,我掉进另一个世界里,有点黑,正是我所寻找的力量。我也出现了幻听的症状,总是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她躲在我的背后轻轻叫我,而每当我回头的时候,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暗,夹杂着大大小小的鸟屎。我又重新闭上眼睛,幻想另外一个场景:灯具,荒冢旁的蛇,地洞,某个折断的树枝,我蹲着,向前看,一面黑色的墙壁朝我压了过来。
以往在夜里,我都是躺在炕上幻想各种事情,我从未在半夜走出过庭院和家门。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种天大的约束,令我无法施展开来,我沉溺在梦靥里,可那毕竟是肤浅的、短暂的,我又何曾不想离开。这样的情况,我可以打一比方,以围墙来说,我坐在围墙里构造自己的世界,空中是我的父母亲和老师们,他们手里拿着教棍,指着我,偶尔也会骂我,勒令我必须停止下来此刻正在进行的事,而赶快去完成家庭作业。可能吗?对我来说,那围墙外面,怎能不是一个美好的境地?
想到这里,我又醒了过来,无法睡着了。我穿好衣服,轻轻爬了起来,借着从窗户射进来的月光,下了炕,我走得很谨慎,可还是碰到了板凳,砰一声吓得我身上竟起了冷汗,庆幸的是父母并没有被我吵醒来,我依然能听到他们微微的鼾声,我有点情不自禁地激动,接着打开门,轻轻走了出去。院子里一片透亮,今晚的月亮很圆,虽然院落里有几棵粗壮的梧桐树,但还是没能挡住月光,那丝丝绕绕的亮光,像无数个小虫子,在地上到处乱爬,爬得我心里痒酥酥的,我打了一个喷嚏,我尽量克制着自己。
我出了院子,来到了沟边,然后顺着弯曲的沟路下了沟,坐在了一片开阔的沟坡上。天空明净得出奇,我看见了一棵槐树,它的树身上竟然画满了各种古怪的图案,这样的情况我是从未发现过的,我不由得兴奋起来。有的图案像一大块野地,有的像老鼠的踪迹,有的像羊毛湾水库里的多足鱼,还有很多。
我突然想起了贝多芬的月光交响曲,那犹如在瑞士卢塞恩湖摇荡的轻舟一样的月光,是它们赋予给了这棵槐树另一种躯体?还是其他奇妙的猜想?我坐在那里一直盯着这棵槐树看,以前,我可从未这样仔细观察过一棵槐树,这次,我分明看清了槐树身上的血管,看清了它那血管里绿色的血液在流淌,那汩汩的声音,以至让我对这件事着迷起来。似乎在它的躯干里有一个疯狂的世界,那里面,我们喝酒,放鞭炮,狂欢,跳舞,我们扭着腰大声唱歌,我们在向世界宣泄着我们愤然的情绪,我们渴望这样,渴望体内流着疯狂的血液。
一阵野风将我吹醒了过来,我闻到一股野味,让我狂野起来的味道,我不由自主的站起来,然后抖了抖身体。这个时期,我已经发育成熟了,脸上也起了青春痘,我有时为那几个该死的痘痘抓狂,这种理由说起来真有点哭笑不得的,我不是女孩,可我不想这几个该死的痘痘一直长在我的脸上。我见到女生脸会红起来,羞得不知道东西了,我拍了拍屁股,一层土扬了起来。然后我就往远处走了。
这晚上的月亮确实很亮,好久我都没有见过这么亮的月色了。月光洒下来,地上亮堂堂一片,有些树叶来回晃动,一动就显得好像是月亮在动,头抬起来一看,月亮的确是在动,你看它那旁边的黑云明显在移动呢,。这么一个晚上,很安静,这是乡村的夜晚,这是沟野的夜晚。这个夜晚属于昆虫,属于树叶,蛇,蟑螂,野兔子,螳螂,鸟蛋,属于我那发狂的思想,属于我那与月光接触的怅惘。要是在县高中,夜间出来,总会碰到车和人,这不是我想要的夜晚,这样的夜晚不属于我,属于那些庸俗的车辆、那些笨拙的怪物。
我四处走着,没有一点方向,在沟里往南或者往北走都会是一样的结果,并不存在什么特例。我比较奇怪的是这么旷幽的夜里,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影?我停了下来,将耳朵贴在地面上,我隐隐听到了吱吱的声音,哦,这是植物们散发激素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嘈杂,不怎么安分,这是年轻植物的气息,我又听到了虫子们交配的声音,闻到那些雄性虫子们分泌物的味道,一股一股,注进了空气里,雌性昆虫们在四处走着,它们那不安的步调里透出它们那颗不安的心,哦,这是年轻昆虫们的气息,哦,这是青春的气息。
我走过了村子,已经顺着沟路走到石头沟了,石头沟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那里两侧都是巨大的石块,记得小时候有大人对我说过:娃呀,那石头有命哩,夜里偷偷长哩!石头沟入口那块,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在地上平铺着,周围又有两块小石头,作凳子用,中间的那块石头上刻着一张围棋盘,传说李世民曾和某位大臣在这里下过围棋。当然这都是传说,传说有真有假,况且与我要说的也有点远,那就暂且绕过它。
月亮很亮,石头上亮花花一片,看得人有点眩晕。在前方的拐弯处,一块大石头从崖壁上突兀了出来,给人一种从天而降的感觉,它的下方有丛绿草,绿得发黑,上面沾满了黄色的小星子,我猜想是月光落在上面的缘故。我以往并没有过这样的观察,也没有观察得这般细致,有些东西,经常在我体内翻腾,平时它们不会出来,莫非我现在见到的一切是平时暗藏在我的神经里的东西?莫非青春期的我是一个变异的怪物?仔细想起来,这真有不可思议。我看了那块从崖壁上伸出来的石头一眼,然后就往前走去了。
有时候,我无法弄清楚现实与梦境,这的确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上课时我常常走神,我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平心静气下来听老师滔滔不绝的陈述。我的心思在虚幻的事物里,在奔跑的蜗牛身上,在月亮的粪便下面,在对女性那种朦胧的快感里,在空杯子里的歌声中,我常常被一些古怪的想法搅乱,被它们那火热的触角包裹住了。啊,青春,竟是如此荒唐!走到这里,真是奇怪,我在心里竟然作起了诗来,真是奇妙,我喜欢写诗,在这个年纪,无来由的,就是喜欢,我喜欢把写好的诗句夹在某个女生的课本里,然后一直盯那女生看到纸条后的反应,我对神秘的事情如此渴望,我诅咒那些呆板的东西。
正因为这样,我陷于虚幻状态已很久了,有时在我排队打水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自己脚下一轻,微微浮了一下,手接着松开了,砰一声,才知暖壶掉在了地上打碎了。有时候我也骂我自己,骂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不可以做个好学生?为什么我身体上开始有了汗味,开始有了脚臭,开始变得患得患失,见到女孩脸要变红?为什么?就因为我处于青春期?这是个难题,一来我极其讨厌自己这样,而另一方面我却对此如此着迷,甚至达到了癫狂之态,我渴望死,渴望拥有一些别人未曾有过的感觉,渴望大汗淋漓,渴望幻想。
我来到了一块较为平缓的地方。有几棵树,树一旁是一个小池塘,月光洒下来,池塘亮光闪闪,仿佛金子洒在了地上。这时,月亮已经升至中天了,仍是先前那么亮,这确实是个特殊的夜晚,虫子在黑处拼命的叫着,仿佛要把天上的月亮给叫下来。我头脑也因池塘里亮闪闪的光而变得轻飘飘起来,眼前一片漆黑,出现了一堆小黑点,它们挤眉弄眼,像一群逃跑的小老鼠,这也有点像我的情绪,慌慌乱乱,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女孩。我认识,和我一个班,平时不怎么说话,在我印象里挺可爱的一个女孩,叫朵棉。她一个人坐在池塘边,我真是惊奇为什么刚才过来没有看见她。平时在学校,她穿得很朴素,穿一件发黄的外套,下面配一条泛白的牛仔裤,走路也很快,我忘记了她的笑容,似乎我没有看到过一样。今天她的打扮有点让我震惊,她穿了一条带有淡绿色花纹的短裙,上面穿了件紧身的T恤,透过侧面,明显能看到她那饱满的乳房,她坐得样子有点呆,胳膊环着腿,手托着下巴,白皙的小腿完全露在了外面。我说不上来我的感觉,我心突突跳了起来,一时竟不知所措。
她看见了我。然后转了过来说:“小武?”我吞吞吐吐,点了一下头,我感到我脸已经红透了,平时在学校我基本上没和她有过来往,除了有回她收作业,问过我过一次,那次我竟离奇地把作业本给她了,要知道我可从来没交过作业。我还在回想学校生活的时候,她又对我说了句:“你怎么来了?”我真有点奇怪,这话应该我问她呀,她在另外一个镇,这个地方正好是在我们镇,她怎么能在这里?而她这一问又将我弄得更加害羞了,心里好像塞了一把毛刷子,刷得心里痒丝丝的。我说:“我来这里抓鱼。”我这一句有点口是心非,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来这里到底干什么来了,可我还是说了这么句。这句把她噎了下,然后竟笑了,“抓鱼呀,哈哈。我也喜欢抓鱼呢。”我心里有点乐,“真的呀?”她说:“当然喽,要不咱们一起抓鱼吧?”我笑着说:“好哇好哇。”
接下来我们就开始抓鱼。她有点儿激动,这和她在学校时完全是两个样子,我从没见过她竟有如此快乐的一面,她找到了一截树棍,在池塘里捣鼓起来,脸上不时显出笑容来,简直可以用手舞足蹈来形容了。我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眼睛有点呆滞,我忘记了我俩现在正在抓鱼。我成了一位观众,她的观众,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从上到下,不停地变换着视角。她将树棍一甩,腿也跟着提一下。
她突然回过头来。她说:“小武你在干嘛呀?还不快过来帮我抓鱼。”她的这句话让我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底下,我心突突跳着,赶紧将眼光伪装了起来,我这个年纪竟喜欢伪装,其效果有时候一点也不比装死的虫子差劲。我说:“来啦,哈哈。”我两步跨到她的跟前,然后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树棍,我俩一起在池塘里插起鱼来。她依旧是那么兴奋,而我一直心不在焉,我偶尔会侧斜一下目光。她的情绪一直很高涨,紧紧抓住树棍在池塘里找鱼儿。
我万万没想到我俩的手碰在了一起,这让我更加紧张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还是在我发愣的时候,她的手往下一滑,就和我的手碰到一起了,她的手有点儿凉,月光下面显得很白皙,但绝不是苍白,就那么一瞬足以让我发癫发狂了。我盯着她的手,而她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并没有因此而停下她那兴奋的样子。她说:“你怎么啦?脸怎么这么红?”我又急又想笑,但我没有笑出来,我笑我自己,在月光这么透亮的夜晚,脸红竟然可以被看出来,我的脸该是有多么红啊!我打着哈哈说:“没事,我看见一条大鱼。”她说:“什么?大鱼,在哪里,在哪里呀?”我随便指了一个方向,她顺着看了过去,而我却偷偷看了她一眼。当然她不会看到那条大鱼,那条大鱼不在池塘里,在我的心里。
接着,我也自己找了一个树棍,我觉得我俩仅拿一根是抓不到鱼。池塘里的水,在月光下,发白如银,当我将树棍捅进池塘里的时候,我竟产生了种错以为将勺子塞进银汤里面的幻觉,我为这种感觉感到狂喜。人确实是一个很奇怪的物种,当你不去用心做一件事时,你的直觉便从这件事里脱离了出来,而如果此刻正好遇上另外一样东西,你便可能产生连绵不断的幻觉,这幻觉里有多种图案,你自己感受得到,但不能清晰看见,幻觉让我感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河山大好的版图。
也许朵棉抓鱼抓累了,她停下来,将树棍放在了一旁,然后她将裙子往上提了提,将T恤往下拽了拽,这一动作,我的幻觉一下就被拉了回来。她转过来说:“看啥呢?羞死啦!”她说“羞死啦”我不知道这三个字是在说她自己羞死啦还是说我应该为我的眼神而感到“羞死啦”,我低下头,轻轻说了句:“对不起。”这三个字一出口,我的心便再次突突狂跳了起来,你要知道是“狂跳”,它和跳动这样的词有质的区别,紧张,紧张。紧张。这种情绪谁没有呢?我尽量安慰着自己,同时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她却好像完全没有在乎我所说的。她说:“说什么呢?你看你傻乎乎的,平时见你在班上大大咧咧的,爱闹爱笑的,没想到你还有害羞的一面呀!”说完她突然大笑了起来。我也被她的话激得灵醒过来,我平时确实很糟糕,不交作业,不听课,到处乱跑,尽量做出一副大大咧咧对任何事无所谓的样子,和现在的我比起来简直就是两个人。我有点眩晕起来。难道人具有两面性?难道人可以分为双份?一个在这个世界,一个在另外一个世界?这种种想法,的确让我难以理解。
我紧抓住手里的树棍,希望心里面的紧张感可以通过这根树棍传出去,传到池塘里,传给那些灵活的鱼儿身上,让它们紧张起来,让它们欢快地跳跃起来。鱼儿是有神经系统的,它们敏锐的听觉里,涵盖了大大小小的故事,而这个夜晚,在它们眼里也许就是一个片段罢了。月光很亮,铺满了一地,我感到了某种空茫茫的感觉,它带领我忘记了那些繁琐的事情,比如作业什么的,甚至我忘了该怎样刷牙、洗脸、走路这些简单的事情,我没有过分虚构,这都是我此刻心里的感觉,我需要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将它们记下来。在这里,我也许是我的另一个肉身,也许不是,但我开始隐隐相信了人是两个影子的重合体。
朵棉建议我和她唱一首歌,我答应了,我唱得不好,我说:“你唱,我听着。”朵棉有点不高兴,她说:“什么呀,咱俩一起唱,不唱我和你不玩啦。”我赶紧说:“好好好,我和你一起唱,你可别嫌弃呀。”真是奇怪,要是在平时,我不可能这样的,我会直接拒绝掉的,这个年纪,我绝不容许别人做出丝毫侵犯我的决定权的行为,这也可能是我经常和父母闹架的原因。
我俩一同坐了下来,并排坐在一起,脚丫子掉进池塘里,鱼儿偶尔还会碰一下脚板,那种舒痒的感觉总让我倒吸几口气。朵棉唱了起来,我一直侧着看她,看她的脸,虽然月光很亮,但我发现我仍是无法看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她的脸很白,侧面很好看,鼻梁上长了几个小小的雀斑,让那张脸更加生动起来。月光啊月光,洒了一地,同样也洒在她的脸上,也可能是因为月光太亮以至于我无法看得清她的脸廓。
她唱歌的时候,将裙子收在一起,又将手放在了裙子上,我不敢去看她的手,我尽量保持着平静,她的小腿不停地摆动,并且唱得很投入,虽然她的歌声不怎么样,但我还是觉得好听。我觉得我们现在是在另一个世界上,我们唱歌,大吼,对着天空挤眼睛,朝着群山放屁,我们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唱得时间长了,朵棉呼吸便紧促了起来,我明显听到了她的喘息声,这种声音让我愉快,并感到舒服,而这更让她神秘了起来。有一刻,我很想将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我的心里面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犹豫要不要这样做,要是我将手放在她的手上,她生气了怎么办?可我要不这样做,我心里就愈发难受。
而在我这样踌躇的时候,朵棉竟然主动将她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她没有回过头看我,而仍继续唱着歌,我不清楚是她太过陶醉以至于忘记了将手放在我的手上还是她有意的,我努力去看她的脸,她的脸还是那么白。在她的手触碰到我的手的时候,那一刻,心里竟滑过了一丝暖意,她的手凉凉的,我感觉有种神秘的气流从她的手背上传递给了我的胳膊,我的胳膊立马就紧张了起来,持续的紧张,仿佛这种气流将我的中枢系统完全冲击乱了,内部四处塌陷,所有的道德观、价值观、人生观,在这一瞬完全消失,我完全成了一个赤裸的人,将内心袒露在了空地上,莺鸟在看着我,周围的一切都在看我,包括朵棉。
我没有一点儿危言耸听的意思。事实上,当她的手触碰我时,我的神经系统也跟着错乱了,土崩瓦解了。夜晚还是挺凉爽的,偶尔也有风吹过来,旁边的树叶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仍然沉浸在快乐中,可另外恼火的是就在我用心体会那种凉飕飕的感觉时,一股野风送了过来,朵棉的裙子微微被吹动了,她立即收回了手,将裙角摁了下去。她的这些一连串的动作,看起来是如此流畅且具有美感,我被这种夜晚的神秘感不停地激醒来,想想看,要是没有晃动着月光的水面,没有那些叫声惨烈的虫子,这个夜晚该是多么乏味。
朵棉说她累了,得歇会儿再唱,我站了起来,在她的周围走动了起来。一起来,我才知道我的屁股都坐麻了,我拍了拍屁股上沾的干草和尘土,然后开始打量起周围来。夜间的月光很冷,这是真的,它不像阳光那么蛮横,不容你考虑就进入你的世界,月光不一样,它冷淡的脾气让我简直快要疯狂起来,我喜欢这种冷。那些干草垛在月光下面显得比白天小,周围带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光晕,我又将视觉对向了朵棉,她那么安静,冰清玉洁,真像一个月美人儿。我甚至产生了某种震震颤颤的想法,它们不那么清晰,一丝连着一丝,但它们显然是想让我走向前去抱住她。我不能,我不能这么做,直觉告诉我,然而我又想。
月光给人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我迷恋这种感觉,朵棉不知道此刻想什么呢?她记着刚才将手放在了我的手上吗?她有那种模糊的冰冷的感觉吗?她是否已经遗忘了?我更相信这个结果,她遗忘了。我又怎么能企图她清晰地记着呢?
朵棉站了起来,她朝我走了过来,站在了我的面前,这回我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廓,脸蛋微圆,眉毛粗黑,她的表情让我紧张,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一个如此简单的表情可以让我紧张到我忘记了我的存在?这真是一个僵硬的问题。然而她还是说话了:“小武,对不起。”天呐,她怎么对我说了对不起,要知道我那会儿刚刚对她说了对不起的。我赶紧说:“怎么啦?怎么说对不起?”她说:“刚才碰到你的手了,对不起。”天呐,她就因为这个对我说对不起?要说也该是我对她说一百声对不起的,我的神经系统立马紧张了起来。我说:“怎么这样说?”她微微低下头说:“我唱歌陶醉的时候会忘记一切。”她这样说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我为我那会儿沉湎于享受那种微妙的触感而感到羞耻。
其实羞耻何止这些,就在我为这些想法感到羞耻的时候,我的心里竟然又产生了其他更值得羞耻的想法,羞耻到我真想猛扇自己两个嘴巴子,那个羞耻的想法便是:我竟然萌生了想吻她的想法。这让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无地自容。我十八岁了,已经是成年人了,可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坏想法?在这个年纪,确实让我惆怅不已。朵棉就那样站在我的面前,风不时将她的头发带起来,让我误以为她是仙女下凡,而我真的开始以为她就是仙女。她跺了跺脚,然后拽了拽衣裙,我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我也感受到了她有种紧张的情绪,不然她怎么会一直不抬头看我呢。
我又走进了她一步,我的所有毛孔都已完全张弛了开来,我似乎中了邪,完全被某种黑暗的力量给攫住了。她的胸脯一呼一吸,一起一伏,甚是好看,我又走前了一步,竟然将她抱住了。天呐,这一切多么不可思议。天呐,我在心里不住的发出“天呐”的感叹。她竟没有反抗,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实上我也完全没有做出任何料想,我一点都不清楚我为什么将她抱住了。我开始认真感受她的心跳声,那一刻,我脑子里也没有知觉了,我只是一个劲地喘息,像得了哮喘病的老人。我们俩都没有说一句话,就这样抱着持续了十秒钟,然后她将我推了开来,我们俩的目光相遇了。
我还是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平息了下呼吸,微微弯了弯腰,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哦,上帝,这种软绵绵的感觉足以让我窒息掉了。我紧听着周围的声音,所有的空气都绕开了我,然后一个铺满月光的世界想我打了开来,我怀疑我是否掉入了幻境,这一切显得多么令人可疑。我看着朵棉,她也看着我,又这样持续了十秒钟,她说:“小武,我得回去了,明天该上课了。”我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办法回答。就简单一句“明天该上课了”将她带走了,我再一眨眼,她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地银光,闪闪发亮,虫子还在拼命地叫响着,制造着更大的噪音,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月光。月光。我也该回去了,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池塘,这一切发生得如此快,我完全没有足够回想的时间。我出了石头沟,那块从崖壁上伸出来的石块仍在那里突兀着,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活气,它下面的荒草却显得非常生动,它们在夜风的吹拂下,闪闪烁烁,晃晃动动,好像刚经历了一次值得为之狂喜的事情。我的胸口也开始舒展了开来,清爽的风被我吸进去,然后大口大口地咀嚼着,我为我制造的气流而高兴,为它们感到轻松。
夜晚很奇怪,它堆积在一起,发酵,然后酝酿着一系列醉人的气息,我感到自己如同经过了某种洗礼,我在心里悄悄地对自己说:我长大了。这是我想要的世界,我渴望这些影影绰绰的事物,渴望它们那黑色的却泛着银光的坚硬翅膀,它们带我进入另一个奇妙的世界,带我上升、下落,最后盘旋在某个地方,展开双臂拥抱这个紧张的、冰冷的世界。它们如此迷人,透过它们淡薄的雾霭,我能看清月亮上的船只,我能看见麦垛下面另一个激烈纷扰的宇宙,我能听见光的声音和气息,我能感受到黑暗拥抱我的臂力。
我奔跑,疯狂地想象,我创造世界,不用笔,用我的触觉。我用不着去躲避,用不着跨过月光,我似乎完成了某个值得我记忆终生的表演,它是唯一的、特殊的,一群奇形怪状的东西混在一起,我看不清它们的样子,我也无法用笔去完全复原出它们的形象,这一切,就靠你自己的幻觉吧。我抄着原路,又走了回去,庭院里还是一片透亮,月光亮得让我站不稳,我悄悄打开了屋门,父母仍在熟睡着,他们的鼾声让我高兴,我为今晚上的一切高兴,更为没有一个人知道而高兴。接着我又躺上了炕,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范墩子
中短篇小说见《山东文学》《作品》《西部》《延河》《辽河》《黄河文学》《青年作家》《北方文学》《满族文学》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