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这是一张动人的照片。我在它面前久久沉默。
一个高大的将军,坐在一把折叠椅上。他的腿上坐着一个幼小的残疾姑娘,将军两手握着这个残疾女孩儿的一对小巴掌。这是他最小的女儿。将军对她一直倾注了无限的爱恋和温情。这个身经百战的人在世界上享有崇高的威望,他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在异常繁忙的国务活动中,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身有残疾的孩子,对她关怀备至。他到后来最大的心事,就是担心自己死去的那一天,这个小女儿会失去护佑。
这幅照片使我们想起,在另一些所谓的“伟大人物”那儿,却总是借一些堂皇的理由,于生死攸关的命运的关节上,把无辜的朋友甚至是亲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这可怕的冷酷总被称为大义灭亲的壮举,得到颂扬。于是,尽管受害者完全无辜,“大义”也还仍然存在。这真让人感到愤怒。
有人往往不能理解,一颗深邃的心灵怎么同时还可以是一颗柔细而淳朴的心灵。我们从这幅照片想开去,似乎应该得到一点启迪,那就是,真正伟大的心灵,伟大的人物,必定跳动着一颗柔善的心,如若不然,那么他往往只是一个历史舞台上的表演者,一个成功的魔术师,而不是一个永远站立的、与日月同辉的伟丈夫。
大概在我们所熟悉的一些伟大历史人物当中,很少能有一个人像照片上的人一样,经历了那么多奇险严峻的时刻。在祖国最危急的时候,他通过电台向国内发表广播演说,号召人们做顽强的抵抗。这就是那次举世闻名的讲话。而后他成功地领导了一场狂飙般的运动,与世界上最凶恶的敌人展开了殊死搏斗。他在流亡归来的时候受到成千上万的市民的欢迎。最后,又是在异常艰难的关头,他领导了一个民主的建设事业。
他也经历了一段短暂的曲折,那时他隐居乡间,从事著述,写下了著名的两大卷回忆录:处处闪烁智者特有的风采、思想的光芒。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和思考。一个大半生金戈铁马,在硝烟弥漫之地冲锋陷阵,扭转乾坤,具有钢铁意志的人,一个神奇的将军,却同时又具有一个学者的思索和探究能力,有着一个真正的诗人所具有的幻想和浪漫的气质。在激流勇退的隐居时期,在美丽的自然和淳朴的民风之中,他的灵魂得到了进一步安抚和休憩,他重新获得了不息的力量。
那时,他明亮的目光常常掠过哺育过它的那片母亲般的田园——伟大人物总是拥有自己的一片田园,并在这片田园里歇息、思索、总结。这绝不是他的退却和回避,而是一场更为激烈的人生进击的间隙。那些平庸的人既不能理解伟大人物的拼搏、在危难时刻的呐喊与挺身而出,也不能理解他在特定时刻怎样从自己的土地上获得力量,果然,当他的民族又一次陷入了危机,当人民强烈地需要他呼唤他的时刻,他就又一次从自己的故乡出发了。
在二度复出之后,长达十年的时间里,整个世界都响彻着他的声音,那是卓然不群、自尊自省、远见卓识、顽强坚毅的声音。他的一生经历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坎坷,却始终百折不挠、坚韧不拔,从未动摇心中的信念,一直朝着既定的目标进发。
他守护着人民不可侵犯的尊严,固守清晰的理性。他不曾做过任何强权的附庸,永远保持着民族和个人的独立性。任何一个显赫的胜利者、一个执掌重权的人,所面临的一场难以通过的考验都同样严厉。在无一例外的考验面前,人们看到将军过着极为简朴的生活:在国家困难的日子里,他没有迁进豪华别墅,而是自费租赁了一处住宅;他甚至回绝授予他的元帅军衔和勋章,而宁可保留将军当中最低的一级准将的军衔;辞职之后,他还拒绝接受年薪,而只靠撰写回忆录的稿酬生活。他在遗嘱中写道:不举行国葬,不接受任何称号和勋章。这个身材魁梧、身居高位、智力超群的人物,生活中恰恰表现出那么多的深情和温柔。当我们把勇敢和柔情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对立起来的时候,这幅照片似乎可以让我们想得更多。我们在衡量一个伟大人物的淳朴与真实的时候,常常忘记了当他作为一个胜利者、当他能够“一言九鼎”之时,还会表现出多少谨慎和朴素。思索的能力、理性的彻底、谦虚的倾听、伟大的宽容和非凡的耐性,这一切必然来源于一个伟大的心灵,来源于一个伟大民族的传统和个人的深厚学养。一个人不熟知自己的历史和自己的民族,一个人不具有世界上深刻博大的文化遗产接受者的胸襟,就难以走通人生最艰辛的关口。历史上的某些胜利者,在他们人生的后半期,总不免流露出一些浅薄气和小家子气。随着生命的延续,他们在鼎盛期的那种决勇和宽厚、那种求真求实的气度,往往荡然无存。
将军后来因心脏病突发猝然而逝。就在他的家乡,在那个淳朴的乡村教堂,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他的棺木仅仅价值六十几个美元。抬棺木的都是乡村青年、义务帮忙者。但在葬礼的当天,却有五十多万首都市民冒着倾盆大雨一起涌向街头,肃立默哀,向一代伟人表达自己深深的、最后的敬意。世界上许多国家都派出要员到达将军的国家,以至使其成为二十世纪世界上最隆重的葬礼。
看过这幅照片,我们还可以去寻索那两卷著名的回忆录。真正伟大的人物似乎天生是一些朴素平凡的人,似乎总是可以作为普通人的榜样。因为他具有真正的人的淳朴和坚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