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伟民
一无所有的家
2008年初,我们家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经济危机——我爸的食品厂和纸箱厂倒闭了。此时,一场中小企业破产潮正横扫珠三角。
数百万的银行贷款如泰山压顶,当年我爸已经58岁,基本失去了东山再起的世俗筹码。
破产后的那个夏天,台风也跟着来肆虐,刮跑了我家的屋顶。我爸后脚刚冲出门外,房子就塌了。
第二天我从外地赶回来,看着我爸蹲在碎石和玻璃碴中一件件地淘着东西。
“还是把厂房卖掉还债吧,大不了重新再来。”我这样劝我爸。而他总是迟疑,话也越来越少。在那个几乎无家可归的夏天结束后,他宣布:不卖。
后来一位叔叔跟我说,我爸主要是舍不得,厂子是他们夫妻俩打下的基业,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既然不卖,物业出租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我爸先试验性地改造了一批廉租房,效果一般,一个月下来连银行利息都还不起。
我寄过几次微薄的薪水以表支持,但总有滴水入海之感。直至某次长假回家,我才发现这里大变了模样,昔日的车间被改造成一间间精心设计过的、极度标准化的短租公寓。
我爸站在我面前,穿着拖鞋汗衫,一手账本,一手计算器,显然已成功从一个食品商人转型为“包租公”。我警觉地问:“钱哪来的?”我爸说:“再贷呗。”
这意味着,他已成功将家庭赤字推至历史最高峰,我愤怒于父亲的一意孤行,不计后果。
我爸没看到我的怒意,还很兴奋地给我讲起故事。大概几个月前,他带一位朋友去租房子,这个过程中他结识了一群有同样需求的年轻人,他们大多是进城的二代农民工。和他们的父辈不一样,他们有个性,爱张扬,对优质生活有着毫不掩饰的追求。他们对我爸抱怨:“不想再住村舍和地下室了,要体面些,最好像爱情公寓里的那种。”
这让我爸隐约看到了商机,思考了几天后,他开始贷款,找人建造公寓。
租出“情怀”
由于供求关系和目标人群摸得准,我爸的产品大受追捧。他的经营策略归结起来就一条:对精准人群做标准化精品。例如,他瞄准月薪2000~3000元的白领,房间设施一应俱全,全方位打包解决“县漂”群体的各项需求,月租从300~600元不等。
我爸还雇了两名口齿伶俐的大妈在商业地段做“地推”,第一批接到传单的年轻人走出他们的旧村舍和砖混楼,住了进来,然后将充满惊喜的体验四处散播。更多年轻人闻讯而至,需求飙升,于是,我爸继续贷款铺规模,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的公寓规模滚至近300间。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经过公寓走廊,家家户户都打开门通风。在一个个装点精致的小格子间里,年轻人们在打牌、看剧、做饭,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和明媚。那一瞬间我觉得爸爸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给艰辛的青春增加一丝尚可的尊严。
我爸也获得住客的尊重和信赖,一些住客开始向他说些困难和需求,例如想要台二手电脑或想换份工作。我爸都认真记在本子上,见到其他租客时就顺便问问,一些供需竟无意间对接上了。
像马云那样玩
后来,我爸的一些朋友觉得他做得很成功,把闲置的物业也交由他去改造并经营。
随着业务量不断增大,我爸打算开一个房屋中介公司,但在公司即将开业的最后一刻却改变了主意。在电话里他和我说:“我想明白了,我需要的根本不是一家公司。”
等我下次再见到他时,我看到了一个全新建立并运转良好的系统:他将手上公寓的佣金生意全部开放,无论是谁,不管是中介、住客还是普通人,每带来一位新租客,都将完全享有中介费。而且他还鼓励合作,如果房子是通过几个中介层层介绍解决的,中介费则按一个预设好的比例分配。
“开一家公司,除了给自己增加成本和招来一堆竞争对手外,真的没什么好处。”我爸说,“各取所需就好了。”
那一刻我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你这是做平台啊,知道谁在玩吗?马云。”
在我爸的经营下,我们家逐渐走出了困境,债务逐渐递减。
一个傍晚,我爸开车带我行驶在县城一条新修的公路上,新路柏油黑亮,笔直通天,让我想起了美国的66号公路。夕阳从爸背后射来,仿佛给他戴上一顶金色的牛仔帽,此时他像极了一个开着旧皮卡的老嬉皮。我突然想恶作剧一下,于是朝我爸喊了一句:“向着太阳飞奔吧,牛仔!”
我爸斜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一定觉得我有病。
(竹之语摘自《龙门阵》201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