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潇
“奢华的反义不是贫穷,是庸俗。”——可可·香奈儿
在高级手工坊里,我看见了一双双以时装之名,复兴传统手工艺的手。
司机将车子来回倒了两次,没有找到正确的门牌。这是巴黎的东郊,天正下着雨,路上没有行人,我们只得走下车去寻找。这片区域十分寻常,沾上了雨水之后,仿佛是克劳德·弗朗索瓦歌里不那么浪漫的巴黎。没有游客会到这里来寻找花都绮梦,除了那些为了手工艺而来的人。
在某扇普通的大门背后,隐藏着手工艺人的圣所:Lesage & Lemarié手工坊。城市里有许多像我这样庸碌的人,为了生活,踩着时代鼓点走,亦步亦趋,无知无觉。而手工艺人,却可以将自己放在浮躁的时代之外,全神贯注地去做那些“无用”的东西:一朵花、一片羽毛、一块绣布。这是他们的工作,也是他们的特权。
在造访这两个传奇工坊之前,我读了著名的时尚记者苏西·门克斯对它们的回忆。那是三十几年之前,“丰裕奢华的80年代”。Lemarié羽饰坊的作品,以精致华美闻名,工坊却是狭小而局促的,拥挤的房间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羽毛饰品,仿佛Folies Bergère歌舞厅的后台。大师安德烈·勒马里耶(Andre Lemarié)对待它们的方式,却毫不马虎。在他眼中,每一片羽毛,都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珠宝。
当我走进庞坦区(Pantin)的手工坊时,感到了传统工艺所经历的现代化洗礼。应该说,这种改变是积极的。在宽敞透亮的工作间里,工匠们正在进行工作,光线透过玻璃窗倾泻进来,照在他们身上。自从香奈儿决定买下这些珍贵的工坊后,他们就开始在这里工作。年迈昏昏的老工匠,在黯淡的灯光下穿针走线的情景,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张老插画,留在上个世纪的回忆之中。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纳迪娜·迪法(Nadine Dufat)女士。她是Lemarié山茶花及羽饰坊的负责人,有一些年纪,身上带着法国女人的优雅。
Lemarié羽饰坊代表着羽毛装饰工艺一息尚存的华彩。它诞生于1880年,是欧洲硕果仅存的几家古老羽饰坊之一。1996年,为香奈儿纳入囊中。在过去,羽毛装饰一度盛行于欧洲,从衣帽到手袋,均以羽毛作为妆点。“一开始,工坊主要制作羽毛饰品,因为在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时尚配饰是不使用羽毛的。我们那时的巴黎工坊有超过300个工人。”纳迪娜·迪法对我说,“然而在后来,风尚改变了。”
1946年,创始人的孙子安德烈·勒马里耶接管了羽饰坊,将之转到了新的方向。安德烈·勒马里耶的贡献是,把高级时装的技巧引入到羽毛饰品的制作上,并开始与一些著名时装屋合作,比如巴黎世家和香奈儿。“我们在20世纪中期开始与香奈儿合作花朵,这是一段经常为人所谈起的故事。”纳迪娜·迪法告诉我。60年代,可可·香奈儿第一次与Lemarié合作,她给予这个工坊的一个订单,便是制作其标志性的山茶花。自此,Lemarié与山茶花结下了不解之缘。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很难相信我们平时见到的香奈儿山茶花,是由人手一朵一朵做出来的。“我们有三个工匠主要负责山茶花的制作。”纳迪娜·迪法说。这里是一片花海,墙上与桌上都是零散的花朵,每年,工坊生产2万到4万朵山茶花。“这些花,都叫作山茶花,但是,每一朵都不是寻常的山茶花。”
我的目光被一个年轻姑娘吸引住,她背对着我,在桌前制作花朵。一双白皙的小手,正在一片一片“花瓣”上摩挲。每一瓣未完成的花瓣,都有一些湿润。她告诉我,花瓣经过加湿处理,变柔软后,更容易获得形状。我这才发现,每一瓣花瓣的形状,都是由姑娘的双手给出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每一朵花都是不同的。
她所做的是明天大秀上的花。这样一朵一朵做,完成一个大约需要一到两个小时。看来简单清爽的花朵,制作起来却颇为复杂。工坊里制作花朵的材料繁多:欧根纱、皮革、花呢……不同的材质,需要使用不同的剪裁工具,林林总总加起来,共计4000余种。
每朵山茶花都有它的生命流程。给予它们生命的不是大自然,而是这些匠人。小心地剪出花瓣,仔细地给出形状,将之缝制在一起,再给花瓣染上颜色、将之晾干……这是花朵的生命诞生之初。接着,它们会开始自己的人世生涯。在裙子上安家,被设计师和模特介绍给全世界。再被顾客买走,成为其人生记忆的一部分。
“心灵手巧,眼睛灵活。”当我问及什么样的人可以来工坊工作时,纳迪娜·迪法说,“主要是能看到差别,看到细节。她们需要擅于学习、倾听,还有就是有创造力,这非常重要。”
“人们来到这里,想看看我们能提供什么。我们并不是唯一一家还在做羽饰工艺的工坊,在巴黎与意大利还有几家。但我们与他们不同。他们出售羽毛,我们出售作品。”纳迪娜·迪法告诉我。
即使运营了百年,羽饰坊依然经常遇到挑战。最为困难的一点是,他们不能很快确定客人需要的到底是什么。纳迪娜·迪法拿起架上一款深色羽毛组成的样品,说:“顾客不会告诉我们具体要使用怎样的羽毛,而是告诉我们他们需要的感觉。鲜花感,浪漫的,轻盈的……我们要给他们看各种样品,才能确定最终结果。”
到达羽饰坊的这天,恰好是香奈儿大秀的前几日。这也是羽饰坊最为忙碌的时候,所有工作必须赶在秀前完成。令我颇为惊讶的是,一些作品,甚至是在走上T台的前夜才完成。
“作秀之前的那几天,我们总是非常紧张。”纳迪娜·迪法说,“卡尔(香奈儿艺术总监卡尔·拉格斐)做设计,我们将样品做出来,然后给他看。他觉得没问题之后,再将这些用在作品上。但我们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用。”她向我展示了一个羽饰样品,工匠花了30小时来完成这个部分。卡尔·拉格斐将之用在了一条高级定制的裙子上。这条裙子,需要超过1000小时的工作量才能完成。
与我同来的人感叹细节的处理,表示“美得过分”。这正是高级时装的魅力,非贴近细看不能明了。与成衣不同,它的迷人之处,不是几张美艳的时装大片可以表达。实际上,照片总在削弱它的美——在这一点上,高级时装与极致的美景和真正的美人相同,在这些事物上,摄影术总是在做减法。
我随着纳迪娜·迪法来到一间挂满了羽饰样品的房间。当我一件件看过去,马上被这些缀满手工花朵、羽毛、蕾丝与刺绣的织物迷住了。这些“样品”完全可以被拎出来,当作一件工艺品放进精品店售卖,或是放在画框里,充当住所装饰。它们有着温柔梦幻的配色和繁复精致的细节,延续了法国时装工业的传统。看到这些,我才明白,法国之所以能一直保持着世界时装中心的地位,除了玫瑰色幻梦和想象,还因为扎实的手工艺基础。
“不同的羽毛有不同的处理工艺,工匠们懂得所有这些。有时需要好几种技巧一起使用。比如这件,是给圣洛朗所做的作品,羽毛都是绣上去的。使用怎样的技巧,主要取决于客人的作品和要求。”
“将新材质的花朵与新材质的织物组合在一起,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们喜欢将这些工艺(savior faire)结合在一起。”说着,纳迪娜·迪法向我解释这些羽饰如何转化成卡尔·拉格斐的设计图景。
“比如这个,将蕾丝、花朵、鸵鸟羽饰结合在一起,再在其中加上一些刺绣……这是非常Lemarié的作品。”像花朵与羽饰一样,其上使用的蕾丝、刺绣与褶皱,也出自相应工坊之手,每一件皆是匠人劳作多时的结晶。它们与时装设计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使其丰富,却不会喧宾夺主。
她给我展示了一件结合花朵与羽毛元素的作品。这块小小的织物繁花似锦,仔细看来,每朵花都不尽相同,大小各异,有着独一无二的细节。“这样一件作品,通常需要12到20人来做。有人专门做花朵,有人专门负责羽毛。”纳迪娜·迪法说。
然而,如是这些,都只是高级时装的一部分。在设计师作品最终完成之前,没有人知道它们究竟会出现在哪里:也许是袖子,也许是裙摆,也可能是任何一个你想象不到的地方。最终,卡尔·拉格斐将它用在了一件香奈儿婚纱上,这件婚纱花费了1900个小时才得以完成。
我看到,一条绣满了花朵与羽毛的裙子平躺在工作台上,就像一本打开的书,其上布满的花朵与羽饰,就像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注脚。每一个注脚后面,都有一扇通向手工艺的大门。
高级时装像一本浩繁的书,如果你愿意坐下来仔细阅读,会发现它们是引人入胜的。这种探索的愉悦,与阅读《尤利西斯》和《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著作相似。与后者不同的是,高级时装是“众人的作品”。隐藏于其后的,是一双双以时装之名,复兴传统手工艺的手。
刺绣之于高级定制,犹如烟花之于巴士底日(法国国庆日)。——弗朗索瓦·勒萨热(Francois Lesage)
上世纪80年代,苏西·门克斯造访法国刺绣大师弗朗索瓦·勒萨热的手工坊Lesage。那时的Lesage还在一栋有着蓝色外墙的小楼里。房间非常狭小,纽扣和丝线放置在空果酱罐里,整齐排放在破旧木架上。弗朗索瓦·勒萨热拉开抽屉,抓起一块布,自豪地宣布:“这是夏帕瑞丽(Schiaparelli,法国著名的高级时装屋)!”就像在瓦罐里找到了一枚珍珠。
拥有100多年历史的Lesage刺绣坊,是一个鲜活的法式刺绣博物馆。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这里制造了4万个刺绣版本,拥有超过60吨的存货。直到现在,这些古老的绣样还保存在绣坊里。1992年,Lesage开办了刺绣学校。许多人漂洋过海,来到这个时尚圣地学习法式刺绣,其中也不乏中国学生。
Lesage刺绣坊的故事得从1858年讲起。那时,阿尔伯特·米绍内(Albert Michonet)创立了Michonet开端绣坊,名声鹊起。这是高级时装的诞生之初,阿尔伯特·米绍内的合作对象包括高级时装之父查尔斯·沃斯、帕康夫人(Jeanne Paquin)和薇欧芮(Vionnet)。1924年,弗朗索瓦·勒萨热的父母阿尔伯特·勒萨热与玛丽-路易斯·勒萨热买下了Michonet绣坊,这是Lesage刺绣坊的开端。1949年,老勒萨热夫妇辞世,弗朗索瓦接手了家族事业,此时他只有20岁,却将绣坊发扬光大。
而今,Lesage刺绣坊与Lemarié工坊一道,搬到了庞坦区。在现代化的工坊里,工匠们做着与100年前同样的工作。办公室的门后,我看到一张小牌子,其上写着:“保持冷静,爱香奈儿(Keep Calm and Love Chanel)。”2002年,Lesage刺绣坊被香奈儿买下,成为其手工坊大家族的一员。香奈儿每年有8个系列,涵盖高级定制与高级成衣,其中不少作品都用到了Lesage刺绣。
Lesage刺绣坊现在的创意总监是于贝尔·巴雷尔(Hubert Barrère)。他与弗朗索瓦·勒萨热相识于上世纪80年代。此时的于贝尔·巴雷尔还是一名学生,他学习法律,却希望投身到时装工业里来。毕业后,于贝尔·巴雷尔在Hurel绣坊找到了一份工作,开始了他的职业生涯。弗朗索瓦·勒萨热从一开始便对他另眼相看,并与之保持着持续的联系。2011年,弗朗索瓦·勒萨热过世,于贝尔·巴雷尔接过了他的工作。
于贝尔·巴雷尔与卡尔·拉格斐的合作始于2012年,他表示非常喜欢香奈儿“高级手工坊”系列,感到这个系列让他们“有时间去思考”。在2015年的萨尔斯堡系列里,卡尔·拉格斐谈到了灵感来自萨尔斯堡,没给更多的提示,余下的一切都由绣坊发挥。
“我们研究了莫扎特、霍夫曼斯塔尔和音乐节,还研究了茜茜公主的历史,罗密·施耐德(Romy Schneider)的电影和所有浪漫欢乐的东西。”然后,绣坊制作了白色小花和蝴蝶绣饰,华美却是田园牧歌式的,充满历史感和浪漫气质。“这个系列是一份礼物。”于贝尔·巴雷尔说。
2016 香奈儿“巴黎在罗马”高级手工坊系列发布会后台等待上场的模特
来到手工坊之前,我在香奈儿的Open Door预览上看过这个系列的作品,对其上的白色雪绒花和燕子记忆犹新,它们让我想到《音乐之声》里萨尔斯堡的春天。我没想到,这些清雅的小花是这样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它们看来精细,却并不厚重,也不浮夸。一件短夹克上,领部镶有金线穗带,底部和腕部层叠着许多金属亮片。这些细节,花费了330个小时的针线活来打造。难怪有人说,“高级工坊系列”堪比高级定制。
在对待手工艺上,香奈儿表现出了大牌风度。Lesage刺绣坊有40余个客户,除了香奈儿,还有迪奥(Dior)、瓦伦蒂诺(Valentino)、圣洛朗(YSL)、杜嘉班纳(Dolce & Gabbana)等时尚行业一线大牌。这些品牌,大多与香奈儿存在着激烈的同行竞争关系,有些甚至是其强劲对手。然而,为了让工坊保持生命力,香奈儿并没有将之垄断。
“在订单处理上,香奈儿会得到特别的对待吗?”
“并非如此。我们一视同仁。”工作人员回答我,“当然,香奈儿是我们最大的客户,但他们与其他客户是一样的。我们无法知道下一季卡尔会不会用到刺绣元素,我们得对所有人一样。”
在Lemarié山茶花及羽饰坊,将这些装饰元素裁切并分别缝合固定于斗篷和连衣裙上,共需耗费180小时
绣品的价格,因花费手工的不同而不尽相同。就“高级手工坊”系列而言,一条裙子通常需要10个工匠来完成,花费一个星期,每天工作10小时。这里可以看到各种材料:丝质绣线、日本珍珠、水晶玻璃、亮片、羽毛、乌干纱、雪纺……甚至是皮革,也可以运用到刺绣里。
在香奈儿发布的2016“巴黎在罗马”系列中,有一条长裙,其上缀满意大利面一样的蝴蝶结,是由皮革和珍珠制成的。这是绣坊最新一季的作品,绣品的独特之处,正在于将皮革与珍珠结合在一起,亦刚亦柔。为了保证手工的精确度,从裁剪皮革到捏成意面形状,再到钉上珍珠,每一步都有人各司其职,“绝不会出错”。
一名绣娘正在绣台上绣一件作品,绣面朝下,看不到绣纹。旁边摆放着图纸,印的也是绣纹的背面。这是Lesage刺绣坊的看家手艺“隐藏式刺绣”(Broderie de Lunéville)。这种绣法诞生于1867年,最大特点,是在刺绣时绣面朝下,用一根特别的钩针,将珠片、水晶等装饰物固定在面料上。这种缝制法的好处在于,针脚被全部藏匿在背面,正面看不到任何缝制痕迹,非常美观。
“Broderie de Lunéville”的名字,来自这种刺绣使用的工具,Lunéville钩针。钩针模样质朴,前部是尖锐的钩针,后部是木质手柄,由金属环固定在一起。虽其貌不扬,名字却很有诗意。拆分开来,Lunéville由“lune”和“ville”组成,合在一起的意思是“月亮之城”。
我站在她的身后,默默地看她穿针引线。她的双手一上一下,绣台下面的手,将一颗一颗的小珠子送到线里,形成一道珠线,再由绣台上的手牵引,固定到布面之上。这样精细的活计,需得人手才能完成。她就这样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小动作,没有一点儿厌烦的样子,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想起理查德·桑内特的话:“技艺本身,绝不是一种和精神活动无关的机械性重复。然而,它也不是你花心思就一定能掌握的。”
工匠的人生,便由这样一个个重复的时刻组成。工坊里的年轻姑娘告诉我,她非常喜欢这个工作,愿意将之作为终身职业。如今,手工艺是一个日渐式微的行业,却依然有人,想要将整个生涯交付给这样一个单调却需要极度用心的工作。
这里弥漫着一种安宁专注的气氛。刺绣工匠年龄各异,有年轻姑娘,也有白发老人。绣坊里,桌子整齐排列,绣匠背对背坐着,就像大学图书馆里正在温书的学生。每个人都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有人抬起手,拉直手中的线;有人在比照图纸;有人将丝线小心地穿进针眼……第二天就是大秀的日子,仍有一些东西没有完成,这里却没有丝毫焦躁的气息。
人们通常所说的“匠艺活动”,指随着工业社会的到来、日渐消失的生活方式。这个定义并不准确。“‘匠艺活动其实是一种持久的、基本的人性冲动,是为了把事情做好而把事情做好的欲望。”在《匠人》一书中,理查德·桑内特写道,“‘匠艺活动关注的,是事件本身。”
工匠将粉红色皮革裁成花朵和树叶形状,将斜纹软呢和蕾丝裁成小方片备用
我们一辈子可以做许多事,因而反复选择。而工匠的生活,是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将之做到极致,不再选择。我至今还没有遇到过一个好工匠对我说,后悔自己的选择。
拥有而不占有,法国人对于爱情的态度,浸染到一针一线的光辉里。
尽管香奈儿的忠诚顾客每一年都会为当季新品抢破头,但高级工坊的意义,却不在于填满这些闪亮宽敞的私人衣橱。2002年,卡尔·拉格斐决定每年推出一个独立的高级成衣系列,即每年12月发布的“高级手工坊系列”。其目的在于展示高级手工工坊的传统工艺,也是手工艺之于时装的价值。
可以料想的是,我在手工坊所见的一切,将是这个夏天重要的时尚谈资。5月的最后一天,香奈儿将其2015/16高级手工坊系列(Métiers dArt)——“巴黎在罗马”搬到了北京。2009年,香奈儿高级手工坊系列曾经到过一次中国,当年的主题城市是上海。“巴黎在上海”在黄浦江边铺开秀场,许多人至今记忆犹新。
“这是一门应用的艺术,关于如何将事物做到极致。这个系列是由‘艺匠打造的,精髓在‘艺匠的‘艺。”卡尔·拉格斐说,“系列的精神体现在细节中,你必须靠近仔细看,亲自触摸,才能感受到它们的精雅。只有这样,你才能理解它们的制作过程,真正欣赏它们的美。”
每年,卡尔·拉格斐都会选择一个和品牌有联系的城市作为创作主题,打造这个系列。在过去的十余年里,高级手工坊系列的灵感城市包括东京、纽约、蒙特卡罗、伦敦、莫斯科、上海、拜占庭、孟买、爱丁堡、达拉斯、萨尔斯堡、罗马。来到北京的“巴黎在罗马”,主题城市是“永恒之城”罗马,灵感来自法国银幕女神和意大利电影。
与高级时装系列和高级成衣系列不同的是,高级手工坊系列不属于任何时装周日程,是十分特殊的一个系列。而今,这个系列俨然成为一个标志,被称为“香奈儿时刻”。香奈儿是唯一一个,为高级手工艺创作独立系列的时尚大牌。对于消费者而言,该系列相对于普通成衣,显得更有价值。
早在1985年,香奈儿便开始收购老手工作坊,1997年,设立了附属公司Paraffection,统一管理旗下的所有手工坊。而今,香奈儿旗下的手工作坊有十余家,其中包括我拜访过的Lemarié山茶花及羽饰坊和Lesage刺绣坊,还包括Maison Michel制帽坊、Desrues纽扣及服饰珠宝工坊、Goossens金银制品工坊、Massaro制鞋坊、Guillet花饰坊、Montex刺绣坊、Causse手套坊、Barrie针织坊和Lognon褶饰坊等。
“后继无人”是传统手工艺面临的一个共同困境,即使是在看重手工制作的欧洲,一样不能摆脱这样的窘境。在而今的生产环境下,这是一个难以回避的困局。一方面,手工生产的商业模式,无法满足习惯了流水线生产的市场需求;另一方面,越来越少的年轻人愿意进入这个行业,而随着原有工匠的日渐老去,这些工艺也日渐枯竭。与此同时,时装工业制造程序的亚洲转移,也对原有的欧洲市场产生了冲击。一些老工坊,因为“供血不足”,面临关闭的危机。
对于高级时装行业,传统手工艺的失传是致命的威胁。高级时装赖以生存的根本,正是这些古老的工艺。高级时装的价值,除了设计师的设计,更多体现在凝聚着众人心血的手工艺上。高级时装屋与手工工坊之间的关系,好比鱼与水。以香奈儿为例,时装屋每年要推出6个高级成衣系列和2个高级订制系列,换言之,不到两个月,就要发布一个系列。而大多数工作,都是在系列周期最后两周完成的。如果没有足够的工匠参与制作,这些系列无以为继。
解决这个困境的一个方法,是时装屋积极参与到手工工坊的运作中来,常见的方法是购入与合作。除了香奈儿,其他奢侈品牌也各有动作。就在近些年,爱马仕收购了Annonay制革厂;开云集团收购了稀有皮革鞣革厂France Croco;而路威酩轩(LVMH)集团,则与比利时知名的Masure制革厂建立了合作伙伴关系,又取得了新加坡鳄鱼皮革厂“兴隆国际”与Roux制革厂的控制权。
在这些“金主”的保护下,手工工坊得以从倒闭的危机中存活下来。像Lemarié山茶花及羽饰坊和Lesage刺绣坊一样,这些被收购的高级手工坊,大多与收购方保持着相对自由的关系。他们与收购方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同时也继续服务于行业其他品牌。不久之前,我探访了里摩日的巴斯坦鞣革坊,它为法国制鞋品牌威士顿(J.M. Weston)买下,却依然为全行业的高级制鞋提供服务。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手工坊活在自由的空气里。只有生活在开阔的环境中,拥有鲜活的血液,才能保持灵感和创造力。“每一家工坊都有自己特殊的技艺,他们都对香奈儿品牌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但我们希望他们不仅仅只对香奈儿,而应该向所有时装品牌提供这些特殊技艺。与越多不同的设计品牌合作,它们会变得越好。”香奈儿全球精品部总裁布鲁诺·帕夫诺夫斯基(Bruno Pavlovsky)接受《时装商业评论》(Business of Fashion)采访时说,“要保有创意,就必须与不同类型的人合作。”
拥有而不占有,是法国奢侈品行业的一个共识。法国人对于爱情的态度,浸染到一针一线的光辉里。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高级时装曾经面临过灭顶的危险,却最终存活了下来。这个传统行业的眼界与胸襟,是其存活至今的重要原因。
在Lesage手工坊,我走进了那间著名的刺绣标本储藏室。这里就像一个活的博物馆,存放着一个世纪以来的刺绣样本。高耸至天花板的储物架,填满了整面墙。在这些架子上,时髦的香奈儿储物箱取代了过去破旧的Lesage纸板箱。这些纸盒里,放着各个品牌的古老绣样:香奈儿、巴黎世家、夏帕瑞丽、迪奥、圣洛朗、高蒂耶……Michonet绣坊诞生那年的绣样,依然保存在这里。
我将黑色纸盒从架上抽出,找到那张1858年的Michonet绣样。绣纹在一张黑色的织物上,一点也不华丽,非常低调。我将布面翻过来,摩挲其上细细的针脚。它确实很旧了,柔软、细致,那么美丽。我忽然感到,在这个古老行业里做一名匠人,是令人羡慕的。他们并不高高在上,却在这个躁动的时代里,获得了“时间豁免权”。他们的人生痕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时间的针脚里——即使被绣在背面,也在永恒的序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