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波
猜火车
∥侯波
侯波,曾在《当代》《北京文学》《黄河文学》发表小说多篇,多次获奖。出版长篇小说《流火季》及中短篇小说集《谁在那儿歌唱》《稍息立正》《太阳花开》《春季里那个百花香》五部。中篇小说《贵人相助》获陕西省首届年度文学奖。中篇小说《春季里那个百花香》获陕西省柳青文学奖。
正月初三,当所有的家庭都沉浸在浓浓的年意中时,虹的二哥和二嫂却将母亲送到了市里,送到了虹的家里。
二嫂长得瘦小,皮肤也黑,说话时两只眼睛滴溜溜直转。她的娘家在陕南,当初是二哥出门打工时结识的她。二嫂说,她父亲打工遭遇了车祸,正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
二哥说,他这女婿都有五年没去过丈人家了,这回再不去,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私下里,他又对虹神秘地说,我要跟着媳妇儿,这么远的路,万一她一念之差不再回来的话,两个娃娃谁管啊?
两口子急急忙忙说完,就把母亲丢给了虹,然后拎着大包小包坐上了火车。
虹兄妹三人,长兄海海,结婚婆姨叫灵珍,二兄江江,结婚婆姨叫小翠,兄弟俩都在村里务农。而虹呢,十五岁初中毕业到县招待所当服务员,后来嫁了个中学教师叫林强。再后来,丈夫调到了市实验中学当教师,她也就跟着丈夫一起到了市里。刚来时,她曾在学校当过一段“楼管”,每天管理男生宿舍,后来开过一段时间的烟酒副食门市,但因生意不景气,就转出去了。现在呢,则在超市里上班。而林强呢,多少年了,依旧是在学校里教初中物理。
母亲的到来,一下子打乱了虹一家的生活秩序。
因为虹与林强先前住的实验中学家属楼拆了,新家属楼已建起来了,还没有交工。在等待建新楼的这几年来,两口子就在学校旁租了一个旧楼上的单元居住。这单元楼共七层,虹他们租住在四层,房间很狭小,虽是两室一厅,但面积仅有60多个平方米,并且还没电梯。现在是寒假,虹读大专的儿子放假在家,他住在小卧室里,整天关起门来没白没黑地打游戏。他的房子是属于自己的天地,任何人不得染指。母亲来了,虹和丈夫林强就将两人住的大卧室的床移到了紧贴阳台的地方,将卧室中里边的柜子及零七八碎的东西全部搬到了客厅一角,然后挪腾出一小块,支了张一米二宽的小床,供母亲睡觉用。其实还有一种办法,是将床支到客厅里去,但虹考虑到母亲年龄大了,分开来住,万一晚上有个闪失,那可就成了大事。
头一晚上,可能是由于长途跋涉吧,母亲累极了,一躺到床上就没了声息。到晚饭时,虹叫她起床吃东西,可她却没有胃口,虹就给她拌了一碗拌汤,喂她喝了,然后,母亲就呼呼噜噜睡着了。
夜真静,只有儿子居住的小卧室依然有轻微的叮叮当当打游戏的音乐声传来。
林强翻来覆去睡不着,悄声问虹:咱妈要住多长时间啊?
虹动了动身子,没吭声。
超市每年都是正月初六收假,因为母亲来了,虹就给超市打了招呼,请了长假,在家里悉心照看母亲。毕竟老人家已七十五了,脑子也愈来类糊涂了。母亲未得病时,曾跟着虹住过一段时间,但因为虹那时住的学校早期建的单元房,房间也窄小,母亲嫌不习惯,两口子一上班,也没个人说话,她嫌憋得慌,住了几天,就吵闹着要回家。一回家就是几年,虹一心盼着等新楼建成,把母亲接到身边住一段,尽尽孝心,让母亲过一段舒心的日子。但新楼工程却一直拖了几年,至今还交不了工。新楼没建成,母亲却得了脑梗,行动不便,言语木讷。住了几次院治疗,也不见什么疗效,并且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到现在基本的话说不完整,脑子也愈发糊涂、痴呆,甚至连家人都认不出了。
第二天早晨,虹炒了四样菜,粉条豆腐、炒鸡蛋、蒜苗炒肉、拌黄瓜,四个碟子呈十字形放在茶几上,一家人围着吃饭。可在吃饭时,虹却发现母亲的手虽然颤颤巍巍的,却最喜欢夹离自己最远的菜。虹起先因为母亲喜欢吃那个远些的菜,就端到了她面前。可来回折腾得几回,她终于弄明白了,母亲根本无所谓自己喜欢与不喜欢,而是固执地认为最远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才会伸长了筷子。但她的手又颤抖着,夹菜之时,每每就会鸡蛋掉到了粉条里,黄瓜掉到了肉菜里。
还有,只要有菜掉到茶几上,母亲总会放下筷子用手捡起来吃掉。
哇,外婆,不能吃,太脏了。磊磊挨着外婆坐,首先发现了,阻止了她。可过了一会儿,当她只要发现菜掉在桌子上,不论是谁掉的,只要她看见了,就又一次捡起来吃掉。
磊磊看着皱起了眉头,说:妈,你给外婆说说嘛,掉了就不要捡了。
虹边吃饭边劝了母亲几次,但这次劝说生效了,到下一次只要有掉下的菜、馍花,她就又会停下来,捡起来吃。
唉,这人之将老,咋越来越固执了呢?虹无奈地说。
不是固执,是一辈子养成的习惯改不过来了。林强说。
也可能吧,年轻时候受罪惯了,总是为了吃喝发愁。虹说。
可总不能吃脏的东西吧,吃该往垃圾桶里倒的东西吧。磊磊不以为然。
很快,大家发现老太太吃饭还有个习惯。吃得几口,总喜欢把一双筷子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在嘴里出溜一下。声音很响,动作很细致。林强首先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但他也许没法说吧,就不说,但有些介意,就低着头只就近夹一点菜胡乱地吃。接着虹也发现了,磊磊也发现了。虹还没吭声,磊磊就有话了,说:妈,你看外婆这个样子吃饭,筷子来回在嘴里抹,这要沾多少唾液啊,该不会有传染病吧?
虹也弄不懂母亲吃饭怎么有这么多的坏习惯,以前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但此刻,她嫌孩子说话难听,就责备道:什么传染病啊,那有这样说外婆的。
磊磊听了这话,将筷子一扔,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林强不吭声,快速吃得几口饭,就回卧室去了。
餐桌前只剩了虹儿与动作迟缓的母亲两两相对,母亲满脸茫然,还在动着胳膊动着手。
磊磊一会儿从房间出来了,手里却多了一桶康师傅方便面,他张罗着给自己泡面吃。
虹儿停住了手中的筷子,望着母亲,就莫名地替母亲伤心起来。
虹小时候,母亲曾在村里当过一段妇女队长,屋里屋外一把手,每天指挥一百大几号子婆姨干活。她干活麻利,口齿也伶俐。虹最爱听的是从母亲嘴里蹦出来的收拾人的话,那些话充满了新鲜感,和冰雹蛋似的砸在地上来回蹦跳着,令人意想不到,又令人忍俊不禁。而现在,谁会想到她到老年竟然成了这般模样。
儿子泡上方便面,到房间里去吃了。虹开始收拾碗筷,一边收拾,一边又伤心起孩子来。
儿子磊磊是惹不起的,是家里实实在在的老大。
在虹的记忆里,孩子的成长过程,就是虹的妥协过程。磊磊一出生全家人都寄予了莫大的期望,但念书到十二三岁的时候,身上的反叛性格就明显了,第一次出现了逃学。林强作为家长当仁不让地教训了他一顿,但接着而来的却是他失踪了。一家人就黑天半夜地到处找,黎明时分,在小县城的桥洞眼里找到了他,他在那里睡着了。磊磊上到高一的时候,班主任找上了门,说他整天谈恋爱,不学习,给虹告状。虹和林强一起严肃地给孩子谈了一次话,虹还硬性规定了一些时间指标,贴在了磊磊床头。但结果却招致了磊磊变本加厉的反抗。有一天,他从家里早上上学走了,却根本没走到学校去。虹接到班主任的电话就着了急,通知了林强,两人一块又分头找,找了一整天找不到,就给110报了警。两天后,孩子在邻县找到了,却是和他初中的一个同学在一起。而更把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的是,这个同学早就不读书了,虽然开个摩托修理店,但据说既赌博还抽大烟。
有了这两次经历,虹与林强对孩子磊磊就失望到了极点,对他的预期目标也逐步下调着,对他的管教也松散了许多,只是盼着他不要学坏,能够健康成长就行了。那年高考,儿子分数只够上大专,虹与丈夫原本想让他补习,至少考个三本也成,但儿子死活不再读书,并说如果再让他补习,他就再一次离家出走。两口子没办法,就只得又一次妥协,让儿子上了大专。
今年七月份他就要毕业了,现在是假期,他天天把自己关起来打游戏。
林强从房间出来了,儿子摔筷子的情景,他看见了,这阵他就与虹商量。
虹,我看干脆让咱妈自个分碗筷吃吧,反正样样数数都不少她的。
那我们不是在嫌弃她嘛?虹说。
不要这样说,妈年龄大了,多年在农村养成的习惯不好嘛。林强说。
可我呢,我们不都是农村的嘛!虹嘟囔道。
你早就是城市人了,身上哪还有丁点儿土渣?林强说着又回大卧室去了。
林强说得没错,虹虽然现今依然是农村户口,但搬到城里多少年了,早已习惯了城里的一切,农村的那些记忆已开始模糊。现在她盼着的是学校的楼尽快建好,一家人住上宽敞的大房子,然后把磊磊的工作安排好,真真正正扎下根来,做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到了下午吃饭的时候,饭就分成了两摊。磊磊与爸爸一起吃,虹与母亲一起吃。但吃饭又有了新问题。虹因为上午见母亲夹菜的时候,菜总会掉在身上,衣服容易弄脏,下午就给母亲找了个围裙勒上。围裙是软橡胶的,弄脏了只需用湿毛巾布擦一下即可。这是虹看病时妇科医院送的,黄颜色,上面印有丽人医院的广告与一串电话号码。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让虹给她系围裙。
戴上围裙只是怕把衣服弄脏啊,要不,夹点菜,滴得浑身都是。虹一边解释着,一边给母亲系。但解释归解释,当妈的伸着两只手在空中乱舞着拦着不让虹系。虹系上了,母亲就直接摘掉。后来,虹将围裙放到了茶几边上,无奈地对母亲说:想不到,你比我还有脾气呢。
不围围裙,下午煮了点稠酒喝,老太太眼神不好,伸手端碗的时候,手碰到了沿上,碰倒了碗,稠酒就顺着茶几流下来,全滴在老太太裤子上了。
虹一边埋怨着母亲一边将衣服上的脏物擦掉。不过这件事也使她铁了心,一定要给母亲把围裙系上。
一场母女新的较量又开始了。
第二天早上要吃饭了,虹拿起了围裙不顾母亲死活反对,套在了她脖子上。为了防止母亲自个儿解下来,她特意在后脖项处打了个死结。这样,母亲虽有百般不愿意,但是怎么扯却都扯不下来了。
可是,饭菜端到桌子上,母亲却拒绝吃饭,筷子递给她,她不接,虹给她喂,她来回扭着头,拒绝张嘴。虹又好气又好笑,说:不吃你就别吃,饿着。
母亲坐在一旁,一家三口人开始悄无声息地自己吃。
但就在三口人正吃的当儿,母亲忽然发了疯似的,她将两只手伸进脖颈处拼命地撕扯着绑带,牙格格地咬着,脸也变了形。由于虹在脖颈后打了个死结,带子短了,母亲这样死命地扯,带子就勒着脖子,脸就憋得通红,接着一阵一阵咳嗽了起来。虹看到了,一时着了急,连忙放下手中的碗过来帮母亲解了围裙。她一把把围裙扔到沙发上,见母亲还在咳嗽,就给她拍着后背。一会儿,母亲止住了咳平静下来了,虹给她递了筷子,无限悲哀地说:妈,我真是服了你了,勒个围裙咋就这么难啊,真不知道你这些天大哥二哥家是怎么过来的。
双方经得这一番较量,以后的吃饭,虹就不再给妈围围裙了。但她也不和妈坐到一起吃饭了。而是将各样菜都用小碟给母亲一样一样拨放到茶几上,而自己呢则和丈夫、儿子一起吃。
至于不围围裙吃饭会怎么样呢?衣服脏了就洗呗,客厅脏了就拖呗。除此而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谁让她是老人哩。虹悲哀地想。
新的一天,吃过早饭,林强却接到了一个叫张靠山的市上领导打来的电话,这个电话顿时让虹与林强又喜又愁。
原来,虹有个舅舅叫来祥,他的儿子叫亮亮,婆姨叫万珍。因是姑舅亲,虹一家与亮亮一家来往也就比较多。有一次,虹无意中打问到万珍的姨夫在市人大当副主任,这个人早年在油田上工作,后来调到了市里,据说他跟现任的油田上的领导关系非常铁,把亲戚家的几个孩子都安排到油田上去了。而石油,现在在这块地上是方兴未艾的产业,有着良好的发展势头,工资待遇都不错,许多人都眼巴巴地盼着把自己儿子往油田上送呢。当时,虹听了这个信息,就多了个心眼,等再见亮亮与万珍时,她就说了个人的想法,看能否托这个关系给大专毕业的磊磊找份工作,安排到油田上去。后来有了机会,虹就和万珍亲自到她姨夫家去了一趟,虹给张靠山这个人大副主任说了自己儿子的情况。张靠山当时也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只是说,现在的事不像前几年了,不好闹了,风声太紧,还是到有机会再说吧。
虹只当这是一句推托的话,也就没在意。哪里知道,就在刚过了年,就在刚才这个清晨,张靠山却打来了电话,说他昨下午与油田领导一起吃的饭,他说了磊磊的情况,人家初步答应了。现在是要林强尽快凑上10万块钱过来,拿给人家,估计这事就成了。电话上张靠山又说了几句别的,大致是别人家安个娃娃现在都要掏20万呢,因为是亲戚,他也知道虹家里难,目前这个数字是他能争取到的最低数字了。同时安妥来时把磊磊的身份证复印件带上一张,上边把磊磊在哪里上学,什么时间毕业什么专业都写清楚。
接到这个电话,夫妻俩又喜又愁。喜的是孩子的工作眼前一亮,眼看有了眉目,而愁的是大过年的时间这么紧,从哪里筹集这么多钱呢?
夫妻俩本来这多年是存了一些钱的,但全花在学校新建的单元房里了,房子将近40万,全部要现钱,没有按揭。而家里的账户上,目前只有1万多,就这点钱,也还是虹多了个心眼,留待过年送娃娃上学的。而现在,要10万块呢,从哪里去凑呢?
两口子都不说话,虹的脑袋像陀螺似的飞快地转着。从哪里筹啊,向谁借呢?亲戚都在农村,一家比一家难。在这个城市,林强和虹从县上上来得晚,林强熟悉的人是自己学校的科室中的人,他们又都同时建新房,都同时交钱,个个成天都哭穷。而虹呢,除过和男人共同认识的一些人,另外认识的都是一些超市中站柜台的妇女,都处于社会底层,借个千二八百的还可以,10万哪,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啊!
虹想来想去没个人借,就又找林强说话。只见他一个人傻呆呆在坐在窗口旁,愁眉苦脸地望着窗外。窗户外是一些低矮的楼房和一大块正在建楼房的空旷地,再远处是一座翠绿的山,山下有条火车道,从虹的窗口望出去,每天都有火车沿山洞钻来钻去。
虹拿了自己的手机,来回翻,跳动着思维,想找个有钱的肯借给自己钱的名字出来。突然,她发现了一个电话号码,就脱口给林强说道:干脆你都问一下看老包有钱没有?让他给咱弄点,哪怕带上点利息也行。
林强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诧异,他扭过起头望着虹,不明白虹怎么会想到这个人。
老包,真名叫包天才,是和林强在一个学校的。早年他当兵出身,复员后分到实验中学当保安,后来调到学校后勤处任了财务科副科长。这些年据说他一直在做生意,人有钱,也很仗义。但是,多年了,林强和他仅仅是认识关系,或者说是熟人关系,平时在校园里见了面也仅只是打个招呼,点点头而已,是从来没有深交的。
你说向我学校的包天才借?林强疑问道。
听见老公这么问,虹就觉得个人脸上扑地一下,有点红了。她急忙转过身,掩饰性地说道:我也是当初存的他的号码,听说他这几年发了,咱们不是急用钱么,你不如打打电话问一下?
林强低着头窝窝囊囊想了半天,就又抬起头来说,那你去借。
虹一看林强窝囊的样子,就有些生气了,说:你看你那窝囊样,人家跟你是一个学校哩么。你打电话不就行了,难道不借米了还要把斗扣住不行?
林强低了头,不吭声了。
林强的脸比金子还金贵,这是虹知道的。这多年了,他从不愿意求人,每天按时上班教书,每月把钱拿回来交给虹,没有其他奢好,也没有什么毛病。几十年了,在虹眼里,他个头没变,依然瘦俏,性格没变,依旧很少说话。变了的只是爱好,早年和虹结婚时,他爱好无线电,下班回了家就鼓捣收录机电视什么的,后来就成了天文爱好者,买了器材每晚望星空,做笔记,到现在这些爱好都没有了,上课完了,没事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瞎发呆。
虹说了这句话,林强又低下了头,过了好一阵,仿佛下决心似的,他掏出手机来,沉着脸问虹包天才的电话。
虹说了,林强开始按电话,可是手却有点儿发颤。
一会儿,电话接通了。林强起了身在房间里转着圈儿打电话。
这样来回说得几句话,电话就打完了,林强回到了卧室。
咋样?虹问。
他答应了。林强说。
答应借多少?虹问。
他答应得倒痛快,问我借多少,我一时不好意思说,就说缺五万。他说行,说他现在正在中心街工行办点事,要的话,现在就去拿。林强说。
那有没利息呢?
没说。林强说。
五万也行,看能不能再多借点?虹安妥道。
干脆你去寻呀。林强搔着头说,他头上有一处有点儿癣,时常发痒,有时他就用手去挠。
哎呀,我可真服了你啦。人家让你寻钱来,又不是去上杀场呀,你还把我支在前头。虹说。
一会儿,林强窝窝囊囊地撅着嘴穿了外套,换了鞋,吊着个脸出门去了。
门砰的一声关住,一股风扇过来,虹打了个激灵,仿佛一下子醒过来似的,心里不由得抱怨道:包天才啊,这个包天才,自己发誓一辈子都不想理的人,就怎么会想到向他借钱呢?
当年在那间小房子里,自己可是喊着让他滚出去的。自己声色俱厉,打开门,喊着“出去”、“出去”。然后那个胖乎乎的身影就慢腾腾地消失了。接着,自己关住门还大哭了一场,觉得个人受了欺负,受了天大的委屈。而现在几年过去了,在这个关键时刻,自己怎么倒忽然想起这个又粗又壮的汉子了,而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答应得是这般慷慨。想想这些事,虹一时间恍惚着如同梦里一般,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虹正乱想着,却见母亲双手倒换着拄着墙从卧室出来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母亲头上、上衣,包括裤子上沾着许多白纸条,活脱脱像一个圣诞老人。这副样子本就够好笑的了,哪里承想母亲的一只脚上穿着袜子,另一只光着脚,她柱着墙出来,面色发呆地望着虹。虹一眼望见她,马上心思就转了回来,不由得又心疼,又好笑,赶紧过去抖落掉她身上的白纸条,把她搀到沙发上。一边再回到卧室去看,只见原本放在洗衣机上的一卷卫生纸,此刻全被母亲扯成了细绺、细条,零碎地散落在一地。她的一只袜子也在地上扔着。
《葵花》徐宇76cm×59.6cm版画
原来,房子铺的是地板砖,母亲穿的鞋是塑料底的,虹怕滑倒,就让她穿拖鞋。后来觉得穿拖鞋走路不方便,就去买了一双布鞋。再后来觉得穿布鞋也不方便,就干脆把地拖干净了,让她穿着袜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尽管母亲在虹家里住了只有几天,但虹已对她的一些习惯有了了解了。一般的,老人家白天不大烦人,也不吵闹着要到外边去,但也不睡觉,似乎是换了个新环境处处新奇吧,总是不停地转悠。从卧室到客厅,然后在沙发上呆不了两分钟,就又起身从客厅到卧室。碰到磊磊的门开着,她就会站在门口手拄着门框,张望一会儿,然后又开始迈动新一轮的脚步。她不大吵闹着要回家,只是不吭声地四处转悠着,瞅着大家。仿佛只要大家在,她就会住得安心、坦然。虹看到这种情况就猜想母亲和小孩子一样,大约是缺少一种安全感吧。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即使到了七八岁了,每晚睡觉也总要揪着母亲的一绺头发,才能入睡。
母亲已基本丧失了和人对话的能力,她只能简单地回答一些诸如渴不渴饿不饿喝不喝尿不尿的问题,有时她也说话,自管自说,但说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不连贯的话。虹有时静下来,想跟母亲说说话,想努力地听清她在说什么,想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最后都白费事了,除了简单的对话,其他的她都口齿含混,颠三倒四,虹根本弄不明白。
看到大家都在忙着的时候,母亲时常会到卧室的阳台上去。那里,放着一个书柜、一个洗衣机,还有个小椅子和一个小圆桌。林强有空的时候常会坐在这里发呆,偶尔也会翻翻书,随后就散扔在小圆桌上了。老太太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见圆桌上有书,有时她也会打开来看,看得有滋有味,聚精会神。
当然她是瞎看,虹清楚地知道母亲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当初九岁的时候,县城解放了,当时的学校老师曾到她家里给她发过书,鼓励她上学。但没过两天,她就把书全退回去了,因为父母亲不让她上学。后来嫁给父亲到农村,70年代,村里曾掀起过扫盲高潮,母亲也曾被迫着在农民夜校里识过几天字,但她那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心思根本不在念书识字上,到最后扫盲考试的时候她就全部盘了圆圈。
母亲翻着看书,看一会儿就会顺手撕掉书页,然后再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撕成细条。碰到这种情况,虹只得将书拿得放远一些。哪里知道,刚才母亲不知怎么就瞅见了洗衣机上放的卫生纸,她拿出来就撕着扔了一地。
虹开始打扫房子,一边收拾就一边想着,母亲为什么总要撕纸呢?是不是一辈子忙惯了,这手里时不时总得干点什么,心里才踏实啊?这样想着,她就故意拿了一件自己早已不穿的白短袖,还拿了一把剪子放在了小圆桌上。
这回虹总算猜对母亲的心思了,到母亲再一次挪动脚步到卧室时,见到这些东西,她非常高兴,拿起剪刀与短袖就上了床,然后盘腿坐到了床上,开始把白短袖剪成碎布条。她剪一会,撕一会,大致说来是剪不开了再撕,撕不开了再剪。在她的操弄下,布条发出了细碎的嘶嘶啦啦的声音。一会儿,她的周围就有了一大堆布条儿。
磊磊这时看到了,就说:妈,我奶奶说不定是晴雯转世呢,最爱听撕布的声音了。
有那么一刻,看到母亲专注剪衣服的神情,虹心里就有了一点感动。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是冬天,有一天她放学回家了,母亲就这么坐在家里的土炕上专注地给自己做着花棉袄。她回来了,母亲竟然都没有发现她。
过了一个多钟头,林强回来了。他向包天才借了六万块钱,并告诉虹说包天才一分利息也不要,只是说要一年内还钱就行。没想到,他这人真好。林强激动得脸色有点发红,说话口都有些直了。有了这六万块钱垫底,两人就又商量其他的钱向谁借,商量来去,就又来回打电话,来回跑着借钱。
折腾到晚上的时候,十万块钱就凑齐了,钱被小心地装进一个信封里。此时,两口子又都有些担心,怕这么多的钱白白扔了,儿子工作又安排不了。但考虑来去,结果还是哪怕宁叫扔了,也不要叫机会错过了。虹比较小心,她特意要林强写了封信装进信封,还装了两张磊磊的身份证复印件。另外,虹又多了个心眼,在信封上小小地做了一个记号,并拿手机拍了张照片。
一切准备停当,已是晚上九点多了。两人此时心情都有些激动,有一种大事将要完成的喜悦之感。林强不知想到了什么,就扯了一下虹的衣襟,虹扭捏着笑了,脸色泛起了潮红。
一面再看母亲,这一阵睡得正死。
母亲来虹家里的这几天,由于白天不睡觉,晚上睡觉就很早,大约六点钟吃过饭后,她就开始上床脱衣睡觉。这个时间几乎是雷打不动的。虹起先拦着她,但后来发现是无用的,只要虹一不留意,老太太就会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她睡觉的姿势也挺可爱,把被子全拢上来,一直拢到脖子根儿,不让被子透一丝儿风,然后就呼呼睡着了。虹租住的房间是地暖,温度高,她害怕老妈上火,就半夜趁她睡熟的当儿把被子往下拉一点儿,但转眼间,老太太就又给自个拉上去了。因为焐得严,所以,每天半夜老太太起身之时,全身都汗淋淋的。
这一阵她将头扭到一边,睡得正香。
林强和虹双双压抑着激动脱了衣服。灯一灭,林强就偷偷地钻到虹被窝中了。一边就悄悄地拉过林强的身体从后边开始有了动静。因为两人都操心着老妈,动作幅度就不敢太大,虹的身子是面向母亲方向,睁着眼睛,死挺着身子,装作一动不动。林强则憋着气,一下一下地悄声动弹着。
但就在这时,卧室门外却有了亮光,紧接着,有了响动,却是儿子磊磊还没睡觉,他大概要上厕所了,室内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听到这个声响,母亲此时忽然发出了声,声音还挺大:刹外?
刹外是本地的一句方言,就是“谁”的意思。磊磊在外边听到了,就说,是我,外婆。
然后,母亲就没了声息。
母亲竟然还醒着啊!虹与林强都吃了一惊,一时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吭声。稍等得一会,见母亲没有了任何动静,两人心里冒起的情欲之火一时又燃烧起来,但很显然缺少了原先的激情。林强就勉强地折腾得两下,草草收了场。可怜的虹,此刻正是风起潮涌之际,仿佛一条河正往起涨水之时,林强却断了水源,没了动静,没有了动力。虹就狠狠地把林强给拧了一把。
林强心满意足了,扭过头,一会儿发出了微微的鼾声。他睡着了。
但这时的虹,却怎么也睡不着,情欲在渐渐退去,但她心里却觉得有什么事仍在提着,吊着,放不下心来。是什么事呢?是对十万块钱的担心,还是对包天才的这个人担心呢?
虹是在林强学校当楼层管理员的时候认识包天才的。那时候他还是个保安,保安与楼管时常要打交道。所以,包天才时常要配合虹的工作,管教不听话的学生。他身材高,身体胖,脸盘大,皮肤乌黑乌黑的,学生都很怕他。碰到有些学生不听话了,只要虹吭一声,他就总会前来帮她。但两人的交往也仅仅是一般而已,虹没有感觉到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也没想到要和他怎么样,在她的心里,她是一个女人,但只是林强一个人的女人。
事儿发生在一次学校组织的出游期间。那年夏天,学校组织职工到内蒙古旅游,连临时工也包括在内了,虹就报了名跟着一起去。但林强那一年正带初三,走不脱,就没去。虹跟着队伍到了内蒙古,有一天晚上,在呼伦贝尔住宿时,因为一共去了十一位女同志,其他的两两是伴,刚好空了虹一人,单人住。结果到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虹正躺在房间里看电视,这时就听见有很响的敲门声。虹去开了门,结果进来的竟然是喝得醉醺醺的包天才。他一进房间,就把门关上了,然后一把抱住了虹。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按倒在床上了。虹一时着了急,大怒,就使劲挣扎着,拼命反抗着,双手把他凑近个人的那张黑脸使劲往开推。一边推,一边不停歇地说:放开我,放开。再不放,我就喊人了!在她极度的挣扎中,包天才终于放开了她。这时疯狂的虹气急了,她站起身来,一把把门打开,怒喝道:出去、出去!包天才的脸黑乎乎的,喝了一些酒,有灯光下有些黑红黑红。看见虹这么恼怒,他站着床边,眼神显得有些呆滞,神情愣愣的,仿佛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似的,愣着神,不吭气。虹看着他一动不动,又大声说:出去!你不出去,我就走呀!说着转身就要离开。但就在她要出门的当儿,包天才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了。他着了急,一把把正往出走的虹扯住了,然后个人傻呆呆地出门去了。门随后砰的一声带上了。
这一夜,虹关了房门,美美气气大哭了一场。
事情随后就这样不了了之,此后俩人谁也没提起这件事,在继续旅游的时间,俩人都装作若无其事,在人多的场合,偶尔包天才还会说上两句玩笑话,虹也应着。但自从这次出游以后,回来不久,虹就不在学校干了,一方面她觉得和她一起上班的那个女的老是暗中给她使绊子。另外,也不能说没有包天才的原因,楼管与保安,时常面对面,每天要配合工作,但虹见了包天才的面总觉得有几分尴尬。
与包天才发生的冲突,虹从来没有跟林强提起过。她觉得没有必要说,这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自己又能处理得掉,何苦要男人再操一份心呢?她只对林强说自己想换个工作,想省些心,想开个门市,然后就离开了学校。
再后来虹就听说包天才调到后勤科了,升了副科长了,这几年零零碎碎地听说他在外还做房地产生活,发了大财了。后来她也和包天才打过几次照面,但双方就仅仅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没说过更多的话,当然谁也再没有提起当初那个令人尴尬的话茬来。
这几年,虹在超市上班,超市的服务员和走马灯似的,天天换。但所有来的人几乎都有一个爱好,不是聊微信,就是聊QQ,有些还约来网友在这里见面,并且毫无顾忌地当着虹的面要虹参谋如何如何,应不应该再交往什么的。时间长了,虹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学会了微信,也试着聊了几次,但所有加的男人第一句话是要请吃饭,第二句话就是要见面,目的性与功利性极强。虹实在受不了了,后来便拉黑了他们,不再聊天了。超市和虹熟悉的女人都会问虹有相好的没?虹说没,她们就啧啧称奇,都说如果自己有虹这个好的身材,不知要迷倒多少男人呢。在她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虹就有时候突然会想起包天才来,想起那一夜,想到如果那一夜自己不是那么严厉,如果委身于他,那今天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但这样的念头仅仅是一闪就过去了。——虹有个幸福的家庭,有个尽管不爱念书,但还比较听话的娃娃。虹所有的心思一心只想做个好女人。
又是新的一天,虹起床来,帮着母亲把衣服穿好,把房子收拾干净了。看看表,已九点多了,虹就催着林强往张靠山家里送钱去了,又叮嘱着要他一定把话说清楚。
然后她开始做饭,她打开煤气灶,火焰火苗直冒,不知怎么的,她的心也跟着火苗通通直跳。饭做好了,这时林强来了电话,告知她一切顺利,刚从张靠山家下楼。虹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因城市老堵车,估计林强回来还得四五十分钟,虹就在厨房里打开手机,看下载的电视。
但就在这时,只见儿子拖着哭腔,双手举着,和个外星人似的从卧室间跑出来了。快看啊,妈,这是怎么回事啊?来到客厅,他夸张地举起了自己的脚。
虹正在厨房,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儿子的一只手拄着个墙,举着自己的一只脚,因为脚要举得老高,要让忙碌的虹看见,所以身体就略呈仰倒姿势。
虹看见在儿子高举的旅游鞋下赫然沾着一大团卫生纸。
怎么啦?虹问。
谁擦了屁股不把手纸扔纸篓里啊,害得我踩了一脚,满屋的臭气。孩子拖着一副哭腔说。
虹这才明白,大概是老妈上卫生间将手纸随意丢在当地了,孩子上厕所急,就踩到了脚上,然后又踩到了卧室。
妈,你看,怎么办啊?要死了啊,房间臭得人能住吗?孩子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唉,这样的孩子真是没办法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磊磊成天关在房间里打游戏,有时在凳子上坐累了,他就会全身耸起像只猴子似的蹲在凳子上。偶尔也会将双脚搭在桌子上看电视剧。他打游戏的时候,一副自顾不暇的样子,眼睛盯着屏幕,两只手拨拉拨拉,嘴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虹有时试图闹明白玩那些游戏究竟有什么意思,但还是失败了。那些五颜六色的画面上,一个个小人如蝗虫一般地蠕动着。
真是白糟踏生命啊。望着儿子,虹不禁一次悲哀地想道。
林强对儿子磊磊也是非常失望的。比如有一次他对虹说,咱们干脆抱养一个孩子吧,抱养一个女儿,如何?当时林强就是这样说的。其实在虹看来,自己44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经期正常,人也还年轻,是完全可以再偷偷生一个的。但丈夫却不说生,说来说去总是想抱养一个。虹就觉得,也许在潜意识里,丈夫已对和虹一起生的孩子感到失望了,才会说出抱养的话来。但儿子不明白这些,他也不需要明白这些。他总是在乒乒乓乓地忙碌着,雷打不动。
过完这个年,孩子都22了,可在虹眼里,他总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自己当年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一个人开门市,要销货、要进货,风里来来雨里去,早已独当一面了。可儿子总归是儿子,总有让她操不完的心。
虹拿了夹子来,将孩子脚底的手纸清掉了,然后打开窗户,开始清理儿子的房间。但儿子却绝意不再穿那双运动鞋了,他新换了一双,然后嘟囔着将那双鞋子直接扔进了垃圾桶中。
虹忙完手中的活,就又去看母亲,只见母亲这一阵依然目光呆滞地坐在阳台前撕着布条,她似乎对条状物情有独衷。
虹拿着夹子给母亲叮咛道,妈呀,以后用了纸,千万要扔进纸篓中啊!
母亲听到了她的话,抬起头来,呆滞地望着她,显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虹安妥了半天,望着母亲的表情,就悲哀地想道,安妥也是白安妥,能怎么样呢,只能以后她上厕所就跟着她吧。她正在这里瞎想着,忽然,听见噼里啪啦的响声,接着嗅到了浓浓的烟味。虹大吃一惊,连忙向厨房跑去。只见锅里的菜这时着火了,正在冒出浓浓的烟来。
原来锅里炒菜放一些肉,火一直着,菜干了,肉着了,就把塑料锅盖烧着了。塑料盖子轰轰一燃烧,就冒出浓浓的烟来,烟灌满了整个屋子。虹急忙关了煤气灶,盛了一些水将火浇灭了。这时磊磊也赶来了,忙打开所有窗户,让满屋的烟气跑出去。
林强回来了,知道了这件事,大约是心情高兴吧,他并没有责怪虹。
吃过饭,由于屋里的烟浓导致厨房这一块屋顶全熏黑了,林强找了凳子来,踩上去,拿条帚扫屋顶。但扫的结果是一道一道的,白的白、黑的黑,后来他就想了办法,举着拖把拖屋顶。但是又有新问题,拖过的地方白,没拖的地方就黑,后来就只得将整个屋顶重新拖了一遍。
一边拖着,一边林强就压低声音给虹讲述了送钱的过程。说张靠山说,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七月份娃娃进厂的手续就能办好了。
虹包个红头巾,拿着东西刷墙壁,听了这话也很高兴。娃娃不爱念书,如果能有一份正式工作,那是再好不过了。
林强又说,刚才在回来的路上,他考虑着要叫包天才吃一顿饭哩,感谢一下他,把这个人情还了。——我真没想到他会那么慷慨借咱们那么多钱。林强又感叹道。
提到了包天才,虹就不吭声了。
两口子忙停当了,林强就给包天才打电话,说想请他吃顿饭。一会儿电话打完了,他对虹说:包天才说了,如果要在外边请,他就不去了,他不愿意咱们家多花钱。说如果真要请的话,那就他来咱们家吧,一起喝几盅。——你别说,这个人四愣莽胖,想得倒还蛮周到的。林强高兴地说。
虹听到包天才要来家里,心就又开始跳。她说:咱们家还有老人,怎么请啊?
唉,那有什么事,哪家没有老人呢?林强说。
怕咱家会有味吧?虹说。
林强说,咱把窗子打开,把房子拾掇一下就行了。——不过老包也知道咱们就要住新地方了。
第二天,虹起了个大早,将屋子打扫了,又将窗子打开,开始做菜。林强给包天才打电话,包天才说,他过会儿就到。
十一点多,虹门口就有了门铃声,林强去开门,果然包天才来了。他穿着一套蓝西服,高大的身材,四方大脸,和个黑塔似的。他从门里进,一下子就把三分之二的光线都给遮拦住了。
哎呀,不破费了,你们还这么客气。包天才寒暄着。
林强说,没事的,大正月天么,一块聚聚。
虹打算准备四个凉菜与四个热菜,此时凉菜已准备好了,一溜摆放着,用罩子罩着。见包天才来了,虹就要往上端。但那包天才却不在客厅坐,而是一边嘴里说着话,一边在房子里转了一大圈。他到了卧室,看到虹母亲了,见她正坐在炕上,就寒暄着问她话。虹的妈似乎知道有人来看她了,脸上就呈现出激动的表情来,满脸抽搐着,但只是啊啊的,却说不出任何有用的话来。
虹解释道:老人有些痴呆了。
包天才从身上掏出500元钱来,塞到老太太手中,说:大过年的,我过来看看你啊。
虹夺着不让他给,但他还是塞在了老太太手中。
出得大卧室,又要进小卧室,但此时磊磊还没起床,三个人就回到了客厅。
包天才胖胖的身材一屁股塌在了沙发中。林强此时把他当个恩人地奉承他,包天才于是就当仁不让地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虹将菜端上了桌子,两个人开始喝酒拉话。虹本来也能喝两杯的,但在今天,她下了决心,绝对不让自己沾一滴酒,她主要还是担心包天才喝多了会耍酒风,会出问题。
两个大男人也不勉强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杯来盏去地喝了起来。
两人相互倒酒相互喝,但谈话却是极散乱的,是无所不包的。大都是学校里边的一些人和事,说的也都是一些时常都见不得的人的笑话与趣话。包天才喝了几杯酒,话就滔滔不绝起来。他缺了一颗下门牙,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就乱溅。没办法,林强就只好把自己的餐具拿远一点,尽可能坐得离他远一点。包天才还讲了一个趣事,说学校的某个领导和他一块出门,晚上都登记好房间了,结果领导突然提出要和他调换房子,于是就换了房。哪知半夜他刚入睡,门上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他睡得呼呼噜噜的,只以为是服务员,就起身开了门。一开门,那女的径直就进来了,竟然只穿着睡衣。他揉揉眼睛仔细一看,那女的竟然是单位的女会计。那女的一看是他,也大吃一惊,顿时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时就疯了似的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两人杯来盏去,一会儿一瓶西风就喝完了,又开始喝第二瓶。林强酒量小,这时就撑不住了,就到了卫生间呕吐去了。一会儿林强出来了,他脸色苍白,尽管他挣扎着还要陪包天才喝,但包天才这时却怎么也不让他喝了。
磊磊起床了,林强就招呼娃娃给包天才倒两杯酒,包天才爽快地喝了。他用手摸着磊磊的头说,好侄子啊,好好念书呵,向你爸学习。说着又掏出500元钱来,要塞给磊磊。虹和林强这回夺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让他给,最后包天才就塞给孩子200元钱。
两人又说得一些闲话,包天才起身就要走,虹还准备了一些馍要他吃,他说他喝了酒从来不吃饭的。虹和林强站起身来忙送他,但此时的林强已有点口舌不清了,走路也东倒西歪的,包天才就无论如何阻挡住了林强。
虹一个人送包天才出门,包天才胖胖的身材走在前边,虹跟在后边,说着感谢的话。但就在这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包天才身子晃了一下,碰到了虹。虹瘦俏,一被他碰着了,身子就一歪,夸张地一下子就要倒向墙壁似的,这时,包天才赶忙伸出手来,搭在了虹的肩膀上。虹此时颇有些尴尬,想要拂掉他的手,但又怕引出更多的事来,只能尴尬地忍受着。
走到楼梯口,虹停住了脚步。包天才很自然就松了手,给虹安妥说:你回去吧,把林老师照顾好,林老师酒量不行。另外,你有什么事,就只管说。我能帮上忙的只管给你帮哩。
说着挥手示意,下楼梯去了。
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口,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虹一边回屋,一边还想着刚才的事。她闹不懂这包天才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碰了他一下,联想到一往的事她觉得他肯定是有意的,是试探她,来自己家喝酒也是冲着她来的。但又想到他这么个粗人,个子高,身体胖,说话大大咧咧,喝多酒了,说不定就会把手搭在任何人的肩膀上,然后说一些亲热的话。也许是一种无意识吧。虹这样想道。
由于昨夜睡得少,今天又起得早,送走包天才以后,虹收拾了东西,在床上躺了一阵。
林强喝多了酒就上床睡了,一睡就睡到下午五点多。虹做好了饭,他吃不下去,独自转了一圈,就又回来了。到了晚上,林强因为下午睡了觉,晚上他就不瞌睡。他睡不着,虹就得陪他说话。他喝了酒口又渴,又要喝大量的水。这样,折腾到晚上十一点多了,两口子才关了灯睡觉。
刚睡得一阵,林强又起身上厕所,这时却惊动了母亲,母亲又大声问道:刹外?
母亲这一声问话一下子也把虹惊醒了。虹和林强多年来养成了半夜起床摸黑不开灯的习惯,一是怕惊动对方,二是懵懵懂懂尿得一回,回来也好入睡。可老太太的这一声问话,一下子就将刚睡着的虹吵醒了,睡意顿时无影无踪。虹欠起身说:妈,你只管睡觉,不要再问了。
母亲没了声息。
林强上完厕所,回来打着呵欠,嘟囔着说:不要让咱妈问好不好?自己家,半夜吓一跳,又半天睡不着了。
母亲不习惯,习惯一下就好了。黑暗地里虹小声对林强说,并把身体往男人身边靠了靠。
黎明时分,虹起身上厕所,当她蹑手蹑脚拉开卧室门的时候,母亲的声音就又一次响了起来,刹外?
这时的虹实在受不了了,她全身一愣,随即拉开了灯,大声说:妈,你晚上不要老刹外刹外地问好不好?大家还要睡觉哩,你这一嗓子,折腾得人半天又睡不着。你白天没事,可林强还有事哩。再说,都是家里人,半夜起来尿一泡,值不值得问啊?
虹的大声斥责似乎把老太太惊醒了。这时的她仿佛才从梦中醒来,坐起了身来瞅着大发脾气的虹,一脸的茫然。虹训了几句,但看到母亲脸上一副茫然的样子,又不忍心了,就叹息了一声,随即关了灯又上了床。
到躺下的时候这才记起自己还没上厕所呢。
这时,天渐渐明了,窗户渐渐发白,窗外有汽车声与摩托声传来。老远的,火车大概要穿山洞了,传来了鸣笛声,虹醒来了,林强也醒来了,两口子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林强说:实在受不了啦,今晚我要睡客厅。
虹替母亲觉得十分歉意,说:咱妈不习惯,过两天就会好的。
林强说:你没注意到吗?妈每次半夜问话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这说明她的问话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对门响声的条件反射而已。唉,和吃饭的坏习惯一样,一辈子了,改不了了。
虹不言语,但从心里承认丈夫说得对,因为据她观察,母亲每次问话的时候,不是处于清醒状态,而是半睡半梦中,或者是一种假寐中。只要有门响声,她就都会有反响。虹有时也会想到这种习惯的成因,母亲长年生活在农村,家家户户都居独院,每到晚上,人们就会关了大门睡觉,但是耳朵却时时处于开机状态,外边偶有风吹草动,或者门吱地响一声,就会从梦中惊醒过来,就会条件反射似的问是谁。母亲只要听到了答话声,就会睡得更安然。如果没答话声,她就很可能还会问第二句,甚至有时嘴里还会嘟哝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这些话虹虽然听不清是什么,但能感觉到她在生气、她在骂人。
我真受不了啊,今天我要睡沙发了。林强再次说。
虹不言传,默默地表示了同意。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林强即使睡到客厅的沙发上也只是因为他真的嫌晚上吵得慌,而不是本意是想和自己分居,她对这一点还是有把握的。
然而为了老妈却把丈夫逼到了客厅,虹想着,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啊?
其实,任何人与人的相处都是一种磨合,或者说一种妥协。在这样磕磕碰碰的日子里,几天时间过去了,母亲也在慢慢适应着。照虹的话说,是在妥协着。比如系围裙这回事,后来两人都有了一点让步,吃饭时,围裙的一头不再挂在脖子上,而是两条带子勒在腰间就行。再比如说,母亲早睡这个习惯,虹采用的是延长晚饭时间,或者吃过饭后和林强推着母亲在广场转一圈,尽可能延迟她入睡的时间。还有,母亲半夜总爱问人这件事,虹索性一次性买了三个小盆子,分放在三个房间,这样每个人半夜小解就不用再起来开门了,母亲当然也不会问是谁了。晚上安静了许多。
但母亲有些习惯却是难以改变的。比如说母亲上厕所乱扔手纸的问题,虹想了一个办法,待到她上厕所的时候就跟着,然后安妥她要将手纸扔进纸篓里。可是偶尔虹不跟了,地上就又会出现手纸。
有一次虹瞅见她上厕所了,就悄悄地在门缝里观望着她,虹看到她上完了厕所,用了手纸,然后似乎要往废纸篓里扔了,这时的母亲,抬头四周看了看,见身旁没有人,竟然把那团捏着在纸篓上空转了一圈的手纸,重新扔到了地上。
在一旁偷偷瞅着的虹这时可真气坏了,她一把推开门,训斥道:妈,你这不是故意搞破坏嘛,给你说了多少次,废纸要往纸篓里扔,你不知道啊?刚才看你都要扔进去了,可又故意扔出来了啊。你这不是诚心跟人做对吗、不是故意找茬啊?虹结结实实地给母亲上了半天课。她上课的当儿,老太太就佝偻着身子,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低着头。在虹的训斥下,她重新捡起手纸来放到了纸篓里。
但如果再次上厕所,虹如果不跟了,她还是会乱扔手纸。
比手纸更难监督的,是吐痰。不,不是痰,而是唾沫。老太太每每坐着了,或者是吃饭,或者是睡觉,反正不分场合、不分时间,随时总会突然噗的一声将痰随口吐在某一个地方。虹在清理痰迹的时候,总是会埋怨她,但说了几次后,就懒得说了,因为说也白说,不会有任何用处。
母亲有时在自己的床上坐累了,还会下床爬到虹的大床上去歇着,甚至会拉了枕头在虹的床上睡觉。碰到这时,虹就不给她好脸色。她说:妈,你这是怎么呀?你的床好好的嘛,干嘛不睡自己的床。下来、下来。老太太就在虹的训斥中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不过这样的事情并不多,后来,老太太就再也不上虹的床了。
虹个性强、脾气急,时不时生气了,就会忍不住大声训斥母亲。但等静下来时心里就有了悔意,有时就为自己的话语与行为感到内疚,后悔得直抹眼泪。
母亲还有一个毛病,只要卫生间里有人洗脸的时候,不,只要听见水龙头声响,她就总会颤颤巍巍地从卧室里出来,有时端着茶缸,有时拿着吃饭的碗,还有一次竟然拿着浇花的洒壶,她会站在你身后,然后把器具伸过来,让你帮她把容器中盛满水。虹起先因为她可能渴了,就给她倒水喝,但时间长了,发现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她就是不能听见水声响,只要听见有水流声了,她就会把自己眼睛所能看到的容器里都盛满水。
磊磊因为外婆要喝水,就说,外婆啊,你这是怎么回事啊?生水又不能喝,喝了会得病的。
而这些端到她床头的水,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被碰掉或倒在床头柜上、衣服上或被子上。这些事都得虹来清理,她一边清理一边说:妈,你就不要攒水了,这是城市,不是黄河畔,缺不了水的。
话虽是这样说了,但虹却确切地知道,母亲对水的这一种额外的情感来自哪里。
虹的村子在黄河岸边,叫烟山村,全村有上百口子人,每晚夜静了可以听到黄河的滔滔水声,每天早晨可以看到弥漫着在黄河上空的雾气。然而就是这样的地方,一年四季却缺水,土地异常的干旱。尤其是前半年,种子撒进土地刚长出小苗的时候,总会有旷日持久的干旱。虹能记得早年,水还没上塬,家家户户吃水要到黄河边用毛驴驮。那时天要下雨了,各家各户总会把锅啊桶啊缸哩全都搬到院子里,或放在房檐下等着盛水。到了冬天了,下了雪,虹就会提着筐跟着母亲一起去挖积雪,她俩总会捡一些干净的麦地里,或人家柴火垛上积雪了,然后把上面的一层雪挖到筐中,提回来倒进锅里,再煨些火,使雪化成水,然后用来洗脸洗衣服,或者牲口用水。偶尔也会用融化的雪水来做饭,但由于落雪时空气中含有大量的尘土,所以用雪水做的饭在碗底或锅底总会积一层薄薄的泥沙。
碰到母亲来盛水,虹总会数说几句母亲,然后将她拉到一边去。数说的次数多了,后来再听见水声了,母亲就会站起身拿着缸子,眼巴巴地呆望着卫生间的水龙头,但却不再迈动步子了,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
虹每每看到母亲这幅可怜巴巴的情景,就会生出无限感慨。觉得世事可真是有意思,真是世事轮回啊,小时自己受母亲斥责,母亲的权利被无限放大,母亲总是对的,妥协的总是自己。而现在呢,两人对换了角色,在这个家里,自己是女主人,强势的是自己,在这里应该学会妥协的是母亲。有时她就会想到,如果将来呢,将来自己那一天老了,会不会也有个女人会训自己,然后自己又和今天的母亲一样,眼里流露出一份怯怯的光呢?
老太太在吃饭的时候,总爱瞅一瞅自己的菜与饭是不是和大家一样,如果发现不一样了,她就会拒绝吃饭。甚至每每在吃饭的当儿,也会吃一阵儿扭头瞅瞅大家在吃什么。虹起先觉得很好笑,觉得这哪儿跟哪儿啊,当妈的怎么连自己的女儿也不信任了。后来经得几次,虹就相信母亲是真的这样认为的,她年龄越大是越不相信任何人了。为了让母亲放心,虹就从超市里买了一个自助餐的小盘子来,每次自己和家人吃的各样儿,哪怕是一碟泡菜、几个花生米,也都会分给她一点儿,这样她才会吃得安心。
不过,问题又来了,初九那天下午吃荞面,虹觉得荞面难消化,就不敢让母亲吃,而单个另给她做了一点白面吃,可母亲就不愿意。初十下午,虹包一些韭菜馅的饺子,她害怕韭菜难消化,母亲吃了拉肚子,虹就单另给母亲炒了菜来吃。母亲发现了,就不肯吃饭。虹将馍递到她手里说,不是不让你吃,而是韭菜怕你难消化。母亲还不吃。虹就哄她说,你吃吧,把这块馍吃完就让你吃饺子。母亲不信任地瞧着虹,接过了馍,却并不吃,只是嘴里不停地在嘟囔着。
磊磊听见了,说:外婆不满意哩,在骂我们哩。
虹督促着说:妈,你怎么不吃啊,快点吃啊。
这时,谁也没想到老太太开口竟然说道:我给来祥说呀,他会骂你们的。
虹清楚地听到“来祥”两个字,一时顿觉稀奇,就问,妈,来祥是谁啊?
你二舅呗。老太太说。
这几个字说得非常清晰,三人都听见了。这话也恰恰说到了点子上了,虹的二舅小名叫来祥。
虹一时觉得有趣,因为母亲很难有脑子这么清醒的时候,虹就接着问:我二舅什么时间来啊?
明个。
她来干什么呀?虹问。
母亲干张着嘴就说不出了。和母亲对话,只能停留在几个字上,也大都是日常性吃不吃喝不喝的,然而今天她说舅舅会来,会来骂虹的,虹却确切地知道这是母亲不满意自己的表现。在虹出生的当地,所有的媳妇在婆家受了气,都指望着娘家人为自己讨个公道。即使在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下葬时,也需设桌具酒,请娘家人当着参加丧葬的所有来客的面把每个儿子或儿媳、女儿对老人孝顺不孝顺挨个数说一遍。母亲大概就是因为不让她吃饺子又无可奈何,所以就指望着娘家人为她主持公道。但她哪里知道,她二哥,也就是这个来祥,现在病得连自己也顾不了呢。他年前上厕所,滑了一跤,骨盆骨折了,此刻正在医院的床上躺着哩。并且据医生讲,因为年龄大了,骨头很难长得住,如果天天躺在床上,长此下去,腿部肌肉就会萎缩,人也就可能永远都下不了床了。如果是那样,情况要比她这个妹妹还糟糕许多倍呢。
然而,仿佛有预言似的,第二天娘家真的来人了。二舅的儿子亮亮和媳妇万珍一起来到了虹的家里。他俩来到了虹母亲的床前,拉住她的手问长问短。亮亮的媳妇能说会道,握着手,一句一句姑姑叫得亲热。老太太似乎认出了这位娘家人,她的情绪开始激动,脸部的皮肤在大幅度抽搐着,仿佛就要哭了,马上要嚎啕大哭了,要泪飞顿作倾盆雨了,但是最终还是没哭出声来。两位来客和她寒暄了一阵,把拿的礼当一古脑儿全放到了床头,接着就返到了客厅,跟虹和林强说起了正事。
正月里天,讲究留客吃饭的。虹忙张罗着做几道凉菜,林强就陪亮亮和他媳妇一起说话喝酒。虹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着,透过厨房与卧室门相隔的狭小的一条缝,虹可以看得见母亲一人端坐在炕上,正拿着剪刀在剪布条,她整个的神态宛如一座石雕,非常专注,非常聚精会神,隔壁客厅里喝酒的喧嚣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虹一边做着饭,一边瞅着母亲,看着母亲的专注神情,她不由得就想道:母亲果真能认得娘家人么?她刚见娘家人时流露出激动的表情,说明她是认得的,或者至少想起了什么。但一瞬间,她又开始忙自己的事了,把所有的都忘得干干净净了。那么,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母亲根本不认识任何人了。她认不得虹,也认不得林强,不认识家人,当然也不认得娘家人,她所做的一切抽搐与激动只是一种表象,会不会只是针对某种特定氛围的条件反射呢?就是说,她对世事什么也不知道了,当然也就不会在意了。
想到这里,虹又动了心思,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小时候自己总会为一朵小花一个泡泡糖而伤心;长大了,为自己的额头有点窄恨不能死去;再大了,对自己脸上有了细小的皱纹而每夜睡不着;近几年,又为自己发福的身体而吃不下饭。可到了今年,虹已不为这些身外之事伤心了,自身除了得病有点害怕外,再关心的就是孩子的就业,其他的事早已不上心了。对于虹来说,一个小女孩到中年女人的转变,其实就是一个对某种东西在意到不在意的转变。这些事就像猴子掰包谷似的,掰着一穗丢一穗,丢着又掰着,最后胳肢窝里仅有一穗。而母亲恰恰连这一穗都丢了。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很快的,她的头脑就转到别的事情上来了。亮亮两口子的来到,他们来看姑姑只是借口,关键是要给孩子转学的。亮亮说,娃娃本来学习很好的,是个好苗子,可去年在县城中学学习成绩一再下降,主要的的问题是和班主任有了矛盾,而县城中学转班又很难的,所以打算托林强把娃娃转到实验中学来上学。
这,可难住了林强。
林强所在的学校,是仅次于市一中的重点学校,每年升学率在全市排名第二,录学生自然是好中挑好,都要经过严格考试的。学校教职工的亲生子女可以享受下延10分的优惠,其他的就不再有了。校长多次在会上讲,市级所有副职领导给他批的条子他都不认,所有的教职员工更应免开尊口,不要使领导为难,也不要为难自己。
转学,林强心里黑乎乎的,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亲戚又这么热情,两家来往多先不说,前几天磊磊要就业的这个口,还是亮亮媳妇的姨夫给帮的忙,一口拒绝他们,不要说林强,任何人都不好意思。所以,林强只能硬着头皮不吭声,哼哼不唧的,就是没个利索话。
亮亮两口子一个比一个能说,一个比一个会道,大致说来,就是他们的主意已定,就是无论如何娃娃非要转到这个学校不可。在县城班主任不待见儿子,儿子也见不得班主任,上一学期双方闹到了势不两立。甚至一到班主任的课,儿子就开始逃学了。
虹一边听着,就想不通念书娃娃和老师哪来的天大矛盾么,一面见两口子说得凄凄惶惶,林强又在一旁没个利索话,她就干干脆脆地说,行行,我们给你尽量想办法,你们的事不就是我们的事么。
两口子听到这话,就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双方又喝了几杯酒,说得一阵闲话,他们就千恩万谢地走了。
一送走这两口子,林强就阴沉着脸训虹:你乱表什么态?转学生,连门都没有,你瞎答应什么。
虹说:人该是活的,咱们慢慢想办法么。
林强说:学校铁板一块,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有本事的人都转不进去,靠咱们能转进去哩?
虹说;人家刚给咱们帮这么大的忙,咱们总不能连句热情的话都没有吧?
林强说:反正我是没办法,你能行,你看着办吧。
虹说:我能办了,我要男人干啥哩?
林强说:我不行么,你尽可以给你找个能行的。
虹一时生了气,就说:找就找,离了你这样的萝卜丁儿还不设席了?
家庭的争吵就是这样,没有目标性,像乱刮风,一会东,一会西,吵着吵着,就总会有狠话出来。
林强哼了一声,砰的一声将门拉上走了。
虹当的一声将盆摔在了洗菜盆中。
有时候她真生自己的男人的气,就只会死教学,和社会没一点交往,也不干一点正事,工作半辈子,人没认得,钱没赚下。如果没有教学这个行业的话,估计他非饿死不可。
咋哩?老太太忽然问。
虹一抬眼,才发现老妈不知什么时间拄着墙从内屋出来了,她拄过的墙上有一排的黑手印。大约见两口子吵架,就有点害怕,眼睛流露出怯怯的光。虹长叹一口气,把手中活停了下来,过来搀住了母亲,搀她坐到阳台上来。
正是正午,窗户对面的山底下,一辆火车鸣着笛,像一条蛇似的,从一侧山洞里钻进去了,一会儿就从那边的山洞里钻出来了。
母女俩人两两相对,虹唉声叹气地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林强却回来了。他回到家里,不说话,也不进卧室,只是在客厅里乱翻腾着,翻厢倒柜的,传出了很大的声响。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虹没心思理他,也懒得问,只冷冷地坐着。
一会儿,林强又砰的一声把门闭上走了。
门声惊动了虹,虹的心里就有了疑问,不知道林强刚才在找什么。夫妻结婚二十三年了,多年的磨合,两个人可谓是知根知底了,一个人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对方都能领会的。但老公刚才在找什么呢?虹很好奇,她起身到了客厅,只见地面很凌乱,有几本书乱扔在茶几上。靠墙处有一排柜子,俗称“五门柜”,两两柜子之间有一点儿缝隙,刚刚能伸进去一只手,很显然这些落满尘土的书刚才就是丈夫从那里翻寻出来的。那么,林强刚才在那里找什么了?他究竟找到没有呢?他要干什么呢?
虹满腹的疑问。
林强一走不见面。虹守着母亲,哪里也走不了。到了下午时间,虹做熟了饭,可还不见丈夫归来。虹实在忍不住了,便拨丈夫的电话,结果却是关机,再打,还是关机。虹就给林强把饭热到了锅里。到了晚上,林强仍不见影儿,虹就有所着急了。
本来,虹就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事的人,一时脾气发了也就过了。往往有时过去了便后悔,就像今天这事,给来祥娃娃转学的事自己连一点把握都没有就乱答应,这不是明显着给丈夫出难题么?再说,本来母亲到这里来,就给家里添了不少麻烦,丈夫又不埋怨自己,而今天吵了一架她竟将丈夫气走了,想想实在是不应该的。
晚上,伺候母亲睡下,虹心情烦躁不安,就简单地给磊磊说了一下,然后走下楼来。出得小区门口有一排门市,离得老远就见那儿有一大摊人正在下象棋。一个个头朝里围着,和向日葵似的都面朝着棋盘。虹知道林强偶尔也会到这里来,她就靠近这里瞅瞅看有没有林强的影子,瞅了半天,不见人。就在她要走的当儿,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话语声:“跳马,要不,你就输了。”
虹觉得这话特熟悉,就又扭回头来找,果然在人群里边的最中间,见到了丈夫,他正蹲在里边下棋呢。只是因为身材瘦小,所以虹刚才就没发现。
她靠近前去,伸手从人群缝里扯了扯林强的衣襟。林强扭回头看到了她,但并没有说话,依然扭转头下着棋。
林强不走,虹自然就不会走,她就那么一直站在旁边等着他。
这样过了大约有十五分钟,一盘棋完了,有人开始散去,林强这时也就起了身。他也不说话,只是扭头往自家走。虹见他走了,也就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都嘟着脸,都不吭声,脚步声扑腾扑腾,又扑腾扑腾,一先一后上楼梯,一先一后回的家。
回到家里,林强也不说话,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虹心里尽管有些不愿意,但因为昨夜丈夫提前打招呼了,虹也就不大在意,也就到了卧室和母亲一起睡。
睡到半夜里,虹又一次被母亲的含混的声音惊醒了。
要死人了啊、要死人了啊!母亲喊着。
虹按亮了灯,只见母亲将全身缩成小球一般,半个脸蒙在被子里,不睁眼地喊叫着。但看得出,她的身体抖抖索索,似乎对什么东西充满了恐惧。
虹起身叫醒了母亲,说:你不好好睡觉,混说什么哩?
母亲被虹惊醒,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将被子拢成一个圆台体,将自己裹在中间,双手扯着被角。她的头发披散着,眼睛有几丝血红,神情有几分恐怖地说:呲怪子叫,死人了啊!呲怪子叫,死人了啊!
虹静下心来,这才听见了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一种鸟在叫,声音和小孩子的笑声一般,咕——呱呱呱呱呱,咕——呱呱呱呱呱。
在农村,俗话说,“信候(猫头鹰)叫老,呲怪子(一种鸟)叫小,崖吼子(一种鸟)一声就吼到”,意思是信候、呲怪子、崖吼子这三种鸟都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个个都是索命鬼。只要这三种鸟发出叫声,就会有一类人的灵魂被带走,人就会死亡。
虹所在北方的这个城市,前些年夜里几乎听不见鸟叫声,这几年退耕还林,牛羊卖掉了,植被好了,林草长茂密了,晚上也就时常能听到猫头鹰或者布谷以及其他的鸟叫声。虹也曾多次从梦中惊醒过,她早已见怪不怪了,但这时的母亲却瑟瑟发抖着不能入睡。
客厅睡觉的林强也醒来了,隔着窗户问了几声,虹应了一声,她看看表还早,就给母亲解释了一番,然后把母亲按倒在床上,关了灯,让她睡觉。
老太太身子躺下了,但嘴里却依旧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虹瞌睡极了,一转眼,就又睡去了。
但在黎明时分,虹又一次被母亲惊醒了。她嘴里一遍遍地说着胡话:我妈来了,我妈叫我走哩,我寻我妈呀!这些话吵醒了虹,也令虹有了几分恐惧,因为虹的外婆早就去世三十多年了。
虹按亮了灯,只见母亲已坐起了身,头上的白发仿佛一地沙蓬似的,都朝上散乱地翘着。
虹起身安慰母亲,试图说服母亲,让她再睡觉,但这时的老太太却固执地不听劝,非要穿衣起身不可。虹劝着劝着就烦透了,就说:你妈来了,你要走,就走吧。去吧,去吧。
老太太得了这话,就开始嘟囔着窸窸窣窣穿衣,一会儿衣服穿齐整了,她拿了拐杖,但大约见虹还在床上睡着,就过来扯虹的被子,说,我妈叫我哩,咱寻我妈走啊!虹实在是被折腾得不耐烦了,她起身来,一把将卧室门打开了,指着门外说:你要走就走吧,去寻你妈呀!说完自个儿上床又拢起被子睡觉。老太太见虹不去,又睡下了,就又嘟囔着过来扯虹的被子,但这一回虹将被子压了个结实,她怎么扯也扯不动。这样过了一会,她就放弃了。
一会儿,虹听不到母亲动静了,扭过身来看,只见不知什么时候老太太已上床了。这一刻,她将被子全拢到了脖子里,睡得正香哩。
天渐渐地明了,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头贴着枕头,隔床望着母亲,心中无限悲哀。
虹的外祖父是经商的,在县城里开有几家骡马店,母亲也算是小县城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当时县城刚解放,父亲在县中队当兵,是个班长。中队就驻扎着外婆的骡马店旁边,这样一来二去,他们俩很容易就相识了,两人就开始偷偷交往。但外爷外婆是绝计不同意他们的婚事的,他们嫌父亲是个当兵的,有句俗话叫跟上当兵的活受寡,他们怕世事再乱,怕母亲没了依靠,所以就拦着这门婚事。但母亲这时却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大胆决定,他背着外爷外婆偷偷地跟着父亲跑到了烟山村来,一下子住了大半个月。后来,像所有的这类事情的结局一样,她的父母亲最终只能同意了这桩婚事。
然而,虹的父亲在当兵的第十个年头里,前途却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有一次,虹的父亲带兵去追逃犯,那时他已是班长了。追到了凤凰山上,父亲喊着让逃犯停下来,可那犯人不听,只是一个劲地跑。父亲就呐喊道:再跑,我就开枪了。犯人仍不听,仍在跑,这时跟在虹父亲身后的一名姓董的战士,也不知是激动,也不知枪走了火,反正就在这当儿开了一枪,结果这一枪刚好就打在了犯人的后背心上,犯人嗵的一声摔下崖就死掉了。姓董的战士当即吓傻了,跪下哀求虹的父亲帮忙。那时虹的父亲也就二十八九吧,他擅作主张,将血迹用土埋掉了,然后回来给中队报告说,犯人跳下崖摔死了。——不谙世事的他不知道,公家的事,哪会有这么简单啊?一个人的死哪怕是一个死刑犯的死都是有一整套完整的手续的。后来事情理所当然被发现了,那个战士被判了刑,而虹的父亲呢,以包庇罪也被关了一周的禁闭,后来就被清退回到了农村。——生活在一瞬间呈现出了狰狞的一面,本来虹的母亲还指望跟上父亲当官太太哩,养尊处优哩,有丫环伺候哩,结果这一枪,把父亲打回到了农村,也把母亲编织的少女梦打了个稀巴烂。
从此以后,虹的母亲就跟着虹的父亲回到了农村,回到了黄河畔上这个古老的村子里,生儿育女,一辈子就在这儿住着,再没有出去过。
世事,他妈的世事啊。虹想着,一阵阵感慨着,心里也不由得为母亲的一生坎坷命运抽痛着、心痛着。
不知何时,有几滴泪珠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冰凉冰凉。
眼看要开学了,亮亮娃娃转学的事还没定下来。虹非常着急,就给林强说,要他找学校领导去。但林强不。虹说,转得成与不成那你该问一问么?但林强就是连问都不问。有一忽儿,虹就想到了包天才,就说,那你找找包天才么,看能行不?但话到了嘴边,就是没说出来。因为那天借钱林强都是咬了牙的,他当时来回在房子里转着圈,按手机键的时候手还有点儿颤抖。现在再让他给包天才说,一是肯定他不愿意说,二是照他的话说,找谁也办不了的,学校就是铁板一块。
亮亮自从回去后,又打了几次电话来催。说来说去,林强不管,虹没办法,她就又想到了包天才。反正呢,管他的,试着打打电话呗,死马当活马医呗。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呢?
找个机会,林强不在,虹就给包天才打去了电话。电话通了,包天才正在酒场里,酒场嘈杂的声音也就传过来了。虹跟他说,要他出得门来接电话,跟他说点事儿。一会儿,电话里清静了,包天才出到了过道里,虹就低声下气地说了亲戚家孩子转学的事,又补充说,眼看要开学,实在没办法了,给林强说,他歪好没办法,所以只能跟你说了,看能不能想点办法出来。
包天才在电话中迟疑了半天,接着就说:你先别着急,让我问一下啊,让我问一下啊,现在转一个学生很难的。
虹一听他话里有了松动,就好像黑暗中看见一丝灯光似的,连忙急急地说:我家林强办不了嘛,所以才托你办嘛。你能耐大,大家都知道哩,千万要想想办法啊!话中一时就有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撒娇的味。
包天才说:那你等我电话吧。
虹正要挂电话,包天才又说:那你过来一起喝酒吧。
不了、不了,走不开呢。虹说。
接着虹又千安妥万上咐的,然后挂了电话。
虹与林强关系又和好了,其实两口子间,床头打架床尾和,只要双方都安心过光景,平常的磕磕碰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能解决的矛盾呢?
我先前说了,虹两口子每天下午都出来转一转,出来时总会把母亲领上,因为母亲走路太慢了,他们就会用轮椅车将母亲推上。其实,有些时候,下午出来散散步,也是想避免跟儿子磊磊在一起,儿子什么事也不干,成天关起门来打游戏,让他们这些做家长的看在眼里心里就烦。
有时推母亲下来,会在楼下边的马路边停一阵,但更多的时间他们会推到广场去,那里每天下午总会有一大群妇女整齐划一地跳着广场舞。或者推到附近的百货商厦的门口去,那儿下午了,总有一些人在打着锣鼓、扭着秧歌。
一到外边的天地,老太太就会非常兴奋,神情如同小孩子似的,东瞅西瞅,四处张望着。有时嘴里还不知在说着一些什么话。一连几天下午坐轮椅后,偶尔在上午的日子里,老太太转到客厅来了,瞅到了墙角的轮椅,她便会自个坐上去,然后用手拍打着轮椅的扶手,嘴里说着什么,或者抬头向虹与林强张望着。但坐了很久,见没人理她,她就自个儿又下来了。
这天下午,虹与林强将母亲推到了超市。虹与所有的女人一样爱逛超市,尤其是见到许多零碎的精致的东西就走不动了,导致时不时总买一些个人不需要的小玩艺。母亲到了超市,看见琳琅满目的花花绿绿的东西果然十分兴奋,她兴奋的时候,头就会扭来扭去,东张西望。
虹和林强买了一些菜,提了一箱酸奶,还给孩子磊磊买了一大桶可乐放到了购物车上。
就在要返回的当儿,虹接到了电话,却是包天才打来的。包天才说,转学的那个事情已有些眉目了,问虹这一阵正干啥哩,要虹到滚石KTV来。虹接到这个电话,首先想到的是拒绝,但又不好意思,犹豫了半天就答应了。林强问是谁,虹不想让他知道是包天才的电话,就对他说,一块站门市的同事晓丽今天过生日哩,现在打电话让到歌厅去玩呢。说时她就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
林强想也没想,就说你去吧。
虹掩饰性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出了超市门,搭了一辆“的”往滚石赶。一边走着,虹的心里就又一次在忐忑,包天才曾那么粗暴地伤害过自己,自己当时曾发誓终生不理他了,可现在却赶着往他身边去,这他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但想归想,她仍然没放慢脚下行走的脚步。
虹赶过来,歌厅有四个男人,个个都有点醉,虹除了包天才,其他的一个也不认识。那三个男人身边都配有一个陪酒的小姐,唯独包天才是一个人,虹去了,自然而然坐在了包天才身边。
歌厅里,灯光很暗,声音很大,几个男的倒是你唱了我唱,个个和狼嚎似的,那几个陪酒女却不唱歌,一门心思只劝别人喝酒。她们一会儿单个喝,一会儿碰喝。要不就摇色子喝,要不就找个理由提议整体喝。
虹一来,包天才很兴奋。这时的他身上已有了浓浓的酒味,他招呼虹坐到自己身边,告诉虹说:转学的名额已弄好了,到报名时间了,只要来找他就行了。他说着,像老朋友似的,手就自然搭在了虹的肩上,虹躲了一下,他也不在意,就松了手。于是虹就跟大家在一起玩。
虹一过来,包天才就帮她点了几首歌。虹有个好嗓子,年轻的时候曾登过台的。但唱也只是会唱老牌民歌。唱了一首《兰花花》、一首《敖包相会》,还有一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一唱果然不错,赢得满堂掌声。这时的包天才显然喝多了,他听见了歌声,似乎不能自禁,站起身子来,眯着眼睛,摇摆着身子手舞足蹈地给虹伴舞。他胖乎乎的身子摇来晃去,手做出各种舞蹈状,神情陶醉在其中,甚至有几回扭着扭着都快要栽倒了,令人十分可笑,但又有几分可爱。
那三个男的很快就失去了唱歌的兴趣,要不跟舞伴抱着跳舞,要不就头贴在一起喝酒。有握着手的,有勾肩搭背的,都在低低地说着什么,但歌厅嘈音很大,虹也不明白他们和这些女人究竟有什么说的。
虹唱得两曲,就不再唱了,她看到包天才喝得实在有点多,就劝他不要喝了。这时又有其他陪酒女来劝包天才喝。包天才目光有些呆滞地接了酒来还要继续喝,虹此时心中有所不忍,有点心疼包天才,觉得实在不能让他再喝了,就自己端起来一口气喝掉了。
这一喝就有了大问题,其他几个男女见她能喝酒,就都过来劝酒,这样,虹一连串又喝了好几杯。
呆了一个多小时,其他几个人都毫无倦意,仍在玩着。虹却操心着自己的老妈,就起身告辞回家。包天才也不多留,就摇摇晃晃地将他送出了KTV。
送他出来的时候,包天才的手依然又搭在她的后心,像他这样强壮的人,手搭在别人肩膀上几乎成了一种顺其自然。虹因为也喝了几杯酒,此时也放得开了,也就没有拒绝他。但心里此时牵挂着老妈的安全,就只盼着早点回去。
出得门来,包天才要开车送她,虹见他喝成这样了,无论如何不让。他就和虹一起站在街边为虹拦出租车。
已是深夜,街道就有些清冷。一辆车过去了,又一辆车过去了,都有人。
虹看见他胖乎乎的身材有些摇晃,眼睛也快眯到一块去了,就说:你以后还是少喝点酒吧,看都喝成什么样子了。
包天才说:没办法啊,整天都得喝。
虹说:成天喝伤身体哩。
包天才沉默着不说话。
虹就又说:一会你也早点回家。
包天才说:不回去了,就在楼上住呀。话到这里,他一把拉住了虹的手,有些恋恋不舍地说,你干脆今晚不要回去了。
虹愣了一下,就把他的手推开了,说:今晚不行,家里还有老妈哩。
这话说了,两人就不再说话、不看对方,都望着大街,气氛就稍有点尴尬了。好在此时,出租车过来了,虹便告别了包天才,坐上了车。
一路回家,虹心里又开始咚咚直跳,她回味着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今晚不行,那是不是明晚就行了呢?今天不行,那是不是有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就行了啊?这样一想,她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来。什么时间自己竟然变成了这种女人了啊,况且一切的变化竟然都是这样的悄无声息,而又不惊不乍。
不过,很快地,她就不想这么多了,因为比起这些来,另一件给亮亮转学的大事办妥当了,这让她提了很久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她很高兴。
虹回到了家里,屋里灯全黑着,虹以为大家都睡着了,就小心翼翼地开小灯,关小灯,换鞋,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卧室。一打开卧室灯,她就吓了一跳,却见卧室的窗帘也不拉着,林强正黑乎乎地一个人在阳台上呆坐着呢。
你发什么神经啊,这半夜不睡觉,在这里瞎坐?虹说。
林强不扭头也不吭声,这时,对面山下正好有一辆火车从山洞里穿越而过,火车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哐当哐当——
林强忽然说:你说是先有火车还是有铁轨?
虹正拉被子呢,听了这话,就住了手,过来伸手摸了一下林强的额头,说:你没病吧?
林强不理会她调侃的话语,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说:我觉得应该先有铁轨,在火车没有造出来之前,已经有路在等着它了。也就是说,火车自一出厂就必须沿着铺就的道来回走。
虹不爱听林强瞎说,就一件件脱了衣服,说:你睡不睡?你不睡,我可要睡了。说着伸手就要关灯。
林强懒洋洋地站起身拉住了窗帘,打着呵欠,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到客厅睡觉去了。
虹睡到半夜,却醒来了。屋里黑乎乎的,传来母亲此起彼伏的鼾声,虹觉得口渴,就伸手摸着茶杯黑暗地里喝了几口水,躺下了。但这时她的脑子却处于极度兴奋状态,怎么也睡不着。那些往事与今夜的事交织着出现在她眼前。他回想了以住与包天才的交往,第一次发现他这个人其实蛮可爱的,他虽然粗糙,但质朴,为人仗义、大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并且还是性情中人,身上时有几分如孩子般的可爱。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归根结底可能是自己自结婚后所有的情感都在老公一人身上,也就是说,由于情感的高度集中,其他男人就都成了过客,她打心底里认为没必要或者不必在意其他男人身上的优缺点。而在这个寂静睡不着的夜里,她心里又自然不自然地把包天才与丈夫林强对比了一下,虽然林强业务能力强,科班出身的他有些瞧不起行伍出身的包天才,但是比起做人来,他显然小气了许多、碎琐了许多、软弱了许多、斤斤计较了许多,这样的人显然是不能够成大事的,充其量也只是养家糊口而已。想来想去,她得出的结论是,每个人的成功背后其实都有超越别人的一个方面,就像包天才,他做人的大气显然是别人比不上的。
一夜无话,第二天,虹由于昨晚喝了几杯酒,精神不大好,起得迟了。那时林强已醒来了,正躺着翻一本棋谱书。虹帮忙给母亲穿衣服,忽然发现母亲的被子里有一个粉红色茶杯。杯子是全新的,非常精致,上边画着一个卡通男孩与女孩,下边是一行英文字母“FEELSOGOOD”。虹很惊讶,没见过这杯子啊。就问母亲,母亲就说,但口齿含混不清,听了半天虹也弄不清楚杯子到底是哪的。
虹就拿着问林强,她以为是林强昨晚在超市买的。林强懒洋洋地躺着,爱理不理地说,不知道,没买。
虹心里纳闷,就喊开孩子的房门,问磊磊这个杯子是哪儿的。但儿子也说不是他的。
虹就多怀疑起来,联想到母亲有时会将家里的一些小东西藏起来,蓦然间就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拿起杯子仔细看,果然在茶杯上看到了博雅超市的标识,上边贴有打印出来的小单子,显示的价格是21.6元。
显然,如果这个杯子不是儿子的,也不是丈夫昨夜买的话,那么这个杯子显然是母亲昨天从超市里偷偷拿出来的,只是林强没有注意而已。
一家三口人围着这个杯子问来问去,但老太太口齿含混,仿佛激动地在说,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儿子磊磊就说:外婆,你怎么还是个小偷啊?
滚你大的脑,到一边去。虹急了,骂了一句孩子。她不允许孩子这样说自己的外婆。
等确定这个杯子是母亲从超市擅自拿的时候,可把虹气坏了。
妈,你怎么可以这样啊?虹怒不可遏,长期生活在城市里,她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城市人远比农村人要凶暴得多。城市是从来没有人情味的,只有利益交换。没有人在乎你的感受,没有人会认为你是特例。虹就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抱孩子的女人被打倒了,头上的血直流,一旁的孩子在哇哇直哭。还有一次是个孕妇,也被打得满头是血。如果母亲这种行动昨晚被发现了,保安抓住会不会殴打且不说,但大家都会围观,并且闹不好还会被送到派出所去。所以,围绕这件事,虹厉声把老人训了一顿。
老人的神情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乖乖地坐在床头,低着头,面对众人的愤怒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怯怯的光,她仿佛很怕这个世事。
林强看到老太太这情景,就有了几分怜悯之情。就对虹说:算了,不就一只茶杯么,可能她见咱们随便拿,也动了心思,就拿了。
可现在到处都有摄像头啊,如果他们把录像传到网上,可怎么办啊?你可是人民教师呢。虹说。
贴就贴吧,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又有些痴呆,谁又能怎么样呢?再说一个老师,又不是当官的,不是大老板,靠自己能力吃饭,谁又能怎么样呢?林强拦住了虹的话。
虹蓦然间觉得林强的话有些话外之音,但此时顾不得想这些。她让母亲站了起来,要对母亲实行一次彻底的清查。她把母亲铺的盖的全部都提放在一边,看看还有些什么。这一查,果然有了新发现,在母亲铺的褥子下,虹发现了几个家里失踪的打火机,同时又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印着实验中学的信封。虹打开信封一看,顿时惊得嘴张得合不住了,信封里竟然有2000元钱。
妈,你这钱是哪里来的啊,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啊?虹大声问母亲。
母亲见虹的架势有些着急,就含混地说着,但她说的是什么,别人都听不懂。
林强听到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就赶过来了。他捡起信封看了看,然后对虹说:不要问妈了,这是我的钱。
你的钱?你怎么会有钱?你是哪里的钱?哦,对了,你前天翻来覆去的,原来就是找这个啊?是你个人藏的小金库,是吧?你藏钱打算干什么呀,你们就一天都有事瞒着我,是吧?
虹如冰雹似的将林强砸了一顿。
我就不能存钱啦?就不能私藏一点钱了,难道花一分钱都向你伸手才到你心里啊,你才满意啊?面对虹的一连串追问,林强也生了气。
谁不让你花钱了,钱就抽屉里放着,你要花不会自己拿啊。那里就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的这儿藏一点,那里藏一点,你在藏谁哩?你是防贼呀还是防小偷呀。这个家不是你的家啊,你是不是有了异心了啊?虹正在气头上,一点也不让林强。
跟你真没法说话。林强说了一句,然后扭头砰地把门闭住走了。
你回来,你把话说清楚!虹大声吆喝着。
但林强早已走了。
虹唔的一声委屈地哭了起来。
听见了虹的哭声,这时,老妈就迷茫着眼过来了。她望着虹,望着眼前这个凌乱的世界,感觉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但最终她什么也弄不明白了。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平时虹两口子吵吵嘴,早上吵了,下午就过去了,然而这回和解的日程却有些慢,一直到了第三天晚上。
哭肿眼睛的虹在床上躺着,这时林强就给虹倒了一杯水来,坐在床边说:我这不是给咱们家装面子嘛,身上不装点钱,朋友要是一起喝个酒、吃个饭,这钱包是空的,也不好看啊,你不也没面子吗?
虹将身子扭到一边不理他。
林强想将她身子搬过来,但搬不动,她依然背对着林强。停了一会,林强就自言自语说道:你说这也日怪,我藏的地点是我想了很久的,两个柜子中间那一条细缝,只能伸进去几个指头,钱并且还用一本书夹着。都藏了半年了,你一直没发现,我翻都没翻出来,你说咱妈行动迟缓,眼神又那么不好,怎么一眼就瞅见了呢?这我好不容易攒的钱倒好像是给咱妈攒的,你说她是怎么发现的?她是不是能掐会算啊?就和那庙里的和尚会算卦一样啊?
虹听到这里,觉得林强说的话不中听,就忍不住回敬了一句:你妈才和尚呢,还尼姑呢。说完这句话,她觉得这话像小孩子吵架的话,忍不住个人就先笑了。
随着笑声,两口子的这场小纠纷也就过去了。
旧历正月十五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今年,这座北方城市打起了“过大年”的招牌,很是精心营造了一番过年氛围。街道打扫干净了,栏杆也清洗了,位于街道两旁的树上都挂了许许多多的小彩灯。据说还有以过大年为主题的晚会、民俗展览、百货展销等。在正月十五晚上,还要举行盛大的烟火晚会呢。
白天,磊磊照样在家里,眼睛盯着电脑。虹和林强在展销会上转了一圈。入夜,吃过饭,华灯四起,虹与林强将母亲用轮椅车推下了楼。这时,所有的店铺与单位门口都挂上了红灯笼,街上一派喜庆气氛。
放烟火地点设在大街的另一头,离这里很远,街上喧嚣的人流都朝那儿赶。虹和林强站在路边,轮椅上的老妈似乎此时从阵阵鞭炮声与偶尔升腾的小烟火中感受到了什么,嗅到了什么气味,她的神情也有所激动,两只眼睛活泛了许多,滴溜溜转个不停,嘴里还在不停在咕哝着。
这几天,虹与林强从娃娃快要有工作的高涨的情绪中又落下来,此时两人都有些心疼自己的钱。但林强是个把什么事都压在心底的人,他什么也不说。倒是虹稍有些压不住阵脚,偶尔就沉着脸问林强,你说那张靠山到底算不算事啊?
林强把轮椅停在了路旁,隔离带内有许多树,那些树上都缠着灯束,有蓝色的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一棵树一棵树都用灯线串了起来,灯又被设成各种闪动模式,有的一齐闪动,有的如流水般,有的如瀑布般,搭眼望去,整个城市溢光流彩,美轮美奂。
虹与林强两人并排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虹这时又想起娃娃工作这回事,就自言自语道:你说那张靠山到底算不算事啊?别不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林强不吭声。
虹又说:去年冬天,我上清凉山算了一卦,算卦的人说,咱们家从今年开始会有贵人相助,会有十年鸿运的。现在看来,他算得可真准。
林强依旧不吭声,虹觉得他的情绪不大对,正要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她蓦地听到了母亲在说话。她怕老太太觉得冷或者要大小便了,就俯下身子问母亲:妈,你说什么哩?
这时只听老太太说道:元宵到,真热闹,提花灯,放鞭炮。
咦,咱妈会念儿歌了。虹惊奇地对林强说:你听、你听。
林强这时也俯过身子来,只听老太太又念道:元宵到,真热闹,提花灯,放鞭炮。
好啊、好啊,妈,你念得真好。虹来了兴趣,拍着手说,再念一段给我们听。
但老太太的情绪瞬间被虹打断了。虹将身子贴近她时,发现她脸上念儿歌时有几分风情兼害羞的样子,但随着虹激动的喊叫声,一瞬间就像风一样被吹散了。随着虹的再一次问话,她抬起脸来,满眼迷茫,神情空洞。
但母亲仅有的这几句话却如一阵风似的吹散了埋在虹心中的阴霾,激发了她的情绪。虹就是这样,是个极度情绪化的人,脾气大,容易生气,也很容易过去。母亲的异常引起了她的兴趣,也激起了她说话的欲望,她和个孩子似的兴奋起来。她对林强说:这首儿歌我也会念哩,是小时咱妈教给我的。新年好,真热闹,穿新衣,戴新帽,提花灯,闹元宵,小朋友们拍手笑。小时候元宵节,我最爱到外婆家玩,那时候县城有体育场,会有灯会,有公家做的灯,也有自制的灯,灯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图案,有“年年有鱼”、“嫦娥奔月”、“唐僧取经”什么的,我最爱数灯了,一盏一盏地挨着数。还有一年,元宵节咱妈不让我到城里来,我就吵闹着要灯。妈被我缠不过,就找了个大红萝卜,当中用刀子剜了个圆坑,放了点煤油和棉捻。然后在两头系上粗红绳儿,拴在一根棍子上,这样,一个萝卜灯就做成了。天擦黑了,我就和本村的孩子们提着灯笼在场里跑来跑去……
林强看虹这么兴奋,也附和着说:我小时候爱看热闹,最喜欢高跷,那些着古装的人,踩着长长的拐子,可依然能蹦能跳,能捕捉蝴蝶,能翻桌子……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空的一声,接着空空空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个城市的烟火晚会开始了,在遥远的街的另一头,一束束烟火腾空而起,然后在空中绽放开来。有的如小蝌蚪似的拖着长长的尾音吱吱地叫着,仿佛是一群找不到孩子的妈妈。而更多的则是如五颜六色的菊花般在空中绽放开来,一个套一个,一个挨一个,开放在墨黑的夜空里,璀璨美丽,潋滟无比,把夜空装扮成一个美丽的童话。
街道上,这时所有的行人都停住了脚步,都仰头观看着。虹与林强也仰着头,虹的心中被这种喜庆的气氛感染着,充满了喜悦。
虹说:林强,我有个感觉,觉得咱们的好运气就要来了,你看连咱妈都开口念儿歌了,这是个好兆头啊!咱们娃娃七月份就要毕业了,到那时不出意外的话就可以顺利地有工作了,咱们家就三口人挣工资了。还有,你不是前几天说想给学生补物理课么,今年等房子一成,咱们就搬过去,但把这一间仍租着,星期六、天可以招些学生来上课,你物理一流,会有许多家长慕名而来的。这样还会增加一大笔额外收入。咱们还年轻,还会赚许多的钱,也会过上像包天才一样的好日子的。
学校不让补课的,到时会处分的。林强说。
不会偷偷补么?这阶段就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看看人家包天才,不在外边还有个公司么?虹依然沉浸在自己兴奋的情绪中。
可是……林强想说什么。
虹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可是什么?娃娃即使有了工作,不还得要买房子要结婚嘛,需要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们还得拼命挣钱,才能过上富人的生活。另外,我还想瞅空生个女子呢,待将来老了,儿媳不待见了,还有个可去处……
林强欲说什么,但没说出来,低下了头,不吭声。
你咋啦?情绪不好?虹这时才发现今夜的林强有些怪怪的,有些吞吞吐吐的,便问道。
听见虹问,林强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头来问道: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那一晚,真的是你同事过生日吗?
那一晚啊。
就是你喝酒那一晚啊。林强说。
当然啊。同事晓丽过生日,我去了她们就缠着我多喝了几杯,还唱歌唱舞呢。虹说。
可是……林强依旧吞吞吐吐。
可是什么?虹问道。
其实听到林强开始这么问的时候,虹的心里就一惊。事情过去好几天了,老公现在才问,显然是对自己怀疑了,但既然先前都是谎话,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了。
我昨天见着晓丽了,她说她昨天才从老家回来的……林强依旧压低声音说。
虹听得这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两人都静默起来。只有母亲在轮椅中手中依然专注地在扯着一块条形的布料,磁——发出了细碎的撕裂声。
城市里,烟火晚会已举办完了,马路上潮涌的人群开始散去。时不时三三两两的小烟花从城市某个小区或某个角落钻出来,带着轰轰的炮声,不时发出尖锐的唿啸声,宛如一个个尖着嗓子的女人在哭泣。
又是新的一天,早晨做饭时,虹蒸了几块红薯吃。那是亮亮家年前拿的,本来还有南瓜的,但因为南瓜与难过是谐音,在农村有南瓜不过年之说,所以虹就赶在年那一头把南瓜给吃完了。家乡的红薯个头齐整,大小均匀,甘甜可口,他们一家人都爱吃。饭熟了,虹揭开锅,把红薯一个个呈到餐桌上来,坐在沙发上等待吃饭的母亲这时也发现了红薯,她眼巴巴地瞅着,然后伸长了手。虹不敢让她吃红薯,怕母亲吃了肠胃不好消化,容易拉肚子。
虹不让母亲吃,母亲就不吃饭,嘴中咕哝的,依旧伸长着手。
磊磊看见了,说:让她吃上一块吧。
我怕吃坏肚子。虹说。
林强不吭声,顺手就拿了一人红薯递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接到红薯,仿佛宝贝似的。因为红薯有些热,她就来回在手心里倒着用嘴吹。不一会,她吃完了,就又站起身来,伸出了手。这时盘中的红薯总共剩三块了,虹不敢再让她吃,就顺手把剩余的三块红薯全部塞到厨柜中了。然后举着空碟子对她说:没有了,吃完了。老太太不信任地瞅着他们几个人,然后恋恋不舍地回到了沙发前。
今天是正月十七,因为磊磊明天要开学了,要到省会去上学,虹今天上午和儿子一块儿上街买了一个大皮箱,给儿子买了几件衣服。儿子还想给同学捎几碟面皮,虹也安妥好了。按照虹的想法,儿子明天十二点坐车,到下午四点就到了,然后再坐一个钟头的公共车,最起码赶在天黑前,儿子就能安安全全地到学校了。
下午,照虹的想法本来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的。但到了下午四点多,儿子的一个叫马江涛的同学约他去吃饭。他俩是高中时的同学,现在虽都上大学,但却在两个城市,平常难得一见。虹见儿子有几分兴奋,就安妥儿子少喝点酒,因为假期里儿子已经有两次接近于醉酒状态了。磊磊说,同学请吃饭,一点不喝不好意思。虹就建议说,柜子里有一瓶超市过年发的红酒,你们三人拿去喝吧。儿子答应了,拿上红酒出了门。
林强下午也没回家吃饭,据说是被学生家长叫去吃饭了。虹就与母亲一同吃了点饭,又推着老太太在楼下转了一圈,回家时已八点多了,老太太疲惫不堪,就先睡了。虹看了一通电视,这时林强也回来了,喝得有点多,他一回家,弄出了巨大的声响来,一个人在客厅先睡了,虹也就装作不知道,没理他。自从前天晚上以后,后来事情虽然都明了了,但两人彼此都有了心结,两天了,该做的事都在做,但却很少说话。十点多了,虹操心着磊磊的安全,拨打儿子的电话,但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虹估计应该是手机没电了。再说这么大一个小伙子,那里会出什么意外呢?她就打着呵欠也上床去睡了。
睡到半夜,林强起身有些要呕吐的样子,虹也就惊醒了。这时她蓦地想到了儿子,慌忙到儿子房间去看,只见床还是白天的样子,电脑也还开着,但是却没儿子的踪影。虹一下子着了慌,对林强说:怎么办啊,磊磊到现在也不见回来?
林强一听酒意就全散了,也着了慌,因为俩人都清楚,儿子虽不爱学习,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再说先前他如果晚点儿回来,总会事先给家里打电话的。
电话呢?短信呢?林强问。
电话打不通,发短信不回,估计是手机没电了。虹说。
林强又拿自己的手机拨了一通电话,但显示的仍是“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林强看了一下表,此时已是凌晨近两点了。他心里着了急,就急忙穿衣服,边穿边问:磊磊下午和谁在一块?
好像跟一个姓马的,还有一个姓李的同学。
他们电话呢?
不知道。
那赶紧联系他们父母。林强说。
虹与林强就开始打电话找熟人,问磊磊同学马江涛的父母是谁。经过一个多钟头的努力,终于联系上了两个同学的家长,但得到的消息更让他们大吃了一惊。三个孩子一起喝的酒,酒喝多了,三人到迪厅唱了一阵歌,也就分了手,各自回家,现在人家的两个孩子都晕晕乎乎地在家里睡着,唯独不见了自己的儿子磊磊。
听到这个消息,虹的心里猛地一沉,林强在一瞬间脸色也刷地变得惨白。事情在一瞬间有了质的变化。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墙角里只有钟表在蹭蹭地走着,声音格外响。
怎么办?一个喝醉酒的孩子不见了,会有无限可能啊。待在家里等,只会越等越着急,但是现在出去找,已是夜里三点多了,到哪里去找啊。
林强和虹,两人心急如焚,寻子心切。商量了一下,还是得出去找。可家里,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妈啊,深夜要带上她,这显然是行不通的。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暂时将她丢在家里。
她会安然地睡吗?林强说。此时的老太太,呼吸均匀,睡得正香。
虹干脆利索地说:顾不得了,我们先去找磊磊吧。咱妈晚上睡觉安然,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门窗都关着,她即使起来,也没个走处。现在这半夜三更的,我们把老妈往哪儿带啊。整感冒了,就又惹出一大摊事儿。
说着两人就起身出门。大街上,夜是如此之冷,也是如此之静,没有人群,没有车辆,消逝了以往的喧嚣。
好不容易打到了“的”,两人先到三人一起喝酒的速八酒店,但酒店门关得紧绷绷的。两人又找到了三个娃娃唱歌的叫JJ的迪厅,但门依然关得严严的。虹和林强都怀疑儿子肯定在迪厅睡着了,就使劲擂门,但任你敲死敲活,门里边却没有一丝反响。敲不开门,俩人就放弃了这个打算,而是围绕迪厅周围展开搜寻,看看孩子是不是会喝多酒躺在那里了,但找了一圈,毫无收获。
这时,那个叫马江涛的孩子也与父亲一同赶来了。三人又找,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迪厅的旁边是夜市,有三三两两的小贩懒散地还在卖着羊蹄。几人赶过去挨个询问几个小贩,见没见到一个22岁大、比较瘦的男孩子?
小贩惺忪着眼皮,待理不理地答着不知道或者没看见。
一个多钟头就这样过去了,几人没有找到任何与孩子相关的线索。
两人站立在无风而清冷的街头,面面相觑。这时,只有最后一招了,就是报警。林强拨通了110的电话。110说,他们这里没情况,要立案,孩子失踪24小时以后再说。又同时说这个辖区归风天派出所管,可以问一下他们情况。林强然后就又打电话给派出所,派出所的值班干警在电话中说,他们巡逻时发现有人喝醉了,就送到醒酒室了,建议他们到东关醒酒室去看一下。林强还想问更多的情况,问送到醒酒室的人年龄大小、个子高低等,但值班派出所民警懒得回答,很快就挂了电话。
几人抱着一线希望就又往醒酒室赶。醒酒室设在这座城市的东关,占用着一家门诊医院的一楼大厅的两间房子。大厅灯亮着,灯光昏暗,没有一个人。两人进得大厅,一眼就看到了醒酒室三个字。虹一时情急就在大厅里大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就在这时,醒酒室里边竟有了回声,林强与虹仔细一听,果然是儿子磊磊的声音。看来风天派出所民警送到这里的醉汉竟然真是磊磊。
儿子在房子里边听到爸妈的声音了,隔着关得紧绷绷的门,连叫了几声妈。这几声叫得虹泪花直淌,她捂着眼睛唔唔哭了起来。
但儿子显然还尚未从醉意中醒来,他在里边一遍遍地呐喊着,让他妈去找服务员来,给他把胳膊上的绳子松掉。他呐喊着:胳膊要坏了啊,胳膊要坏了啊!
虹听得儿子在里边受罪,就让林强想办法将儿子救出来。林强打开手机,准备寻找熟人,但看看此时近六点了,就合住了手机。
隔着门,虹掉着泪一遍遍地劝着儿子不要哭闹,想办法将胳膊上的绳松一松。一会儿,孩子的精神渐渐平静了下来,不再喧闹了。
马江涛与他父亲回去了。林强与虹俩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大厅顶上的一盏灯有气无力地照着,大厅直立的墙面上镶着一块石英钟,蹭蹭蹭的,一分一秒走着。俩人谁也不说一句话,就瓷愣愣地坐在那里等着天明。
八点整,负责醒酒室的医生准时来了。林强赶了上去,给他唠唠叨叨说了一通。他将一张单子塞给了林强,要他去结账。林强结完账,就想进屋领磊磊离开。但医生告诉他说,人是派出所送来的,只有派出所来人了才能放人。林强没办法就只能又给风天派出所打电话。
九点的时候,一位戴眼镜的叫冯亮的警察来了。虹与林强忙迎了上去。这位民警说,孩子没有案子,由于JJ迪吧前几天出过一起命案,这一段对那里巡查得比较紧。他们昨晚巡逻至此,见一后生东摇西晃从迪厅出来,满身的酒气。他们上前盘问,可这后生口齿含混不清,竟然闹着要脱衣服在门当口的台阶上睡觉哩。他身上没身份证没学生证也没手机,和家长没法联系。出于安全考虑,几个民警一商量就把他送到醒酒室了。
说着,就让医生打开了门,虹与林强两口子来到了醒酒室里面。
醒酒室里有七八个人,一个个眼泡肿着。虹一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孩子。孩子嘴唇有一处破了,在渗着血。身体黑墩墩的、胖乎乎的,似乎一夜间长大了许多,胡须也浓密了,身体看起来结实了许多。他的衣衫破了,一条袖子耷拉着,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虹看到这情景,眼泪就又来了。儿子沮丧着脸,告诉母亲说:手机不见了,一只鞋也不见了。
虹还要去问警察手机与鞋,但林强心里清楚该丢的早就丢了,就让虹别问了。两人一人拖着一条胳膊把孩子领了出来。
三人出得门,又打“的”。上得车,车上气氛沉闷,都不说话。这时已九点半了,太阳从东山头升了起来,圆圆大大的一轮,像儿童画的气球。街上又一如既往地开始热闹与喧嚣了。出租车从大街上穿过,进到一条小巷。下了车,三人就往山坡上走。这时,三人都注意到他们楼下围聚了五六个人正抬头往楼上看。但大家此时心情都烦,谁也没吭声。
上了坡,面前是楼,进得家门,屋里的光线有些暗。虹和林强正在换拖鞋,这时却听见卧室里传来了砰砰作响的声音。俩人都吃了一惊,连忙跑到了大卧室。推开门一看,登时惊呆了:大卧室内,满屋的臭气,虹的老妈这个老太太此时穿着半拉裤,手中拿着拐杖正在一下下砸窗玻璃呢。而有一块窗玻璃显然已被她砸碎了,玻璃碎了一地,窗口露出了一个如西瓜大小般的椭圆形的洞,透过这个洞可以清楚地看见后边一条一条的隐形防护网。
母亲正用手中的棍子使劲戳后边的防护网哩。
床上,母亲的被子在散乱着,有一半已掉在地上了。虹掀起母亲的被子来,臭气扑面而来,只见母亲的被子里床单上全是屎,黄啦啦的一大片,糊得到处都是,床周围散丢着一大叠一大叠的卫生纸,上面也都沾着黄啦啦的屎。
妈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虹这个刚强的女人,看到这一切状况,由不得尖着嗓子放声大嚎了起来。
林强看到老太太还在阳台边站着,脚上拖着鞋,玻璃虽然碎了一地,但好在脚手还没有被划伤。他就赶过去,把她手中的拐杖拿掉了,扶她坐到了椅子上。
搀扶着她坐下来以后,闻着她满身的臭气,林强忽然想到了什么,就又忙跑到厨房里来了。他打开厨柜,只见碗碟摞得整整齐齐的,昨天虹顺手塞进来的那个小碟子仍然还摆放在厨柜中靠后一点的位置,但那剩放着的三块红薯还有正月十五晚剩的一碗元宵早已不知什么时间被老太太吃得一干二净了。
其实,此时正在嚎啕大哭着的虹还不知道,就在这一夜,在这个对于所有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夜晚里,这个北方的城市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一个领导被组织双规了,这个人的名字叫张靠山。
责任编辑:马可
虹说:你奶奶当初潮着呢,解放初她就留刘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