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静
1
师傅是个很帅的魔法师。
还记得第一次看师傅的魔法表演是两年前,那年我八岁。
那天我从沉睡中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铺着星星床单的木床上,床边坐着一个中年人,短短的头发,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唇,眼睛看上去深邃得像一汪湖水。
他就是我的师傅。
我的记忆便是从那时开始的,至于之前的事,我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师傅安慰我说,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因为好多事都是融入骨头里的。
然后师傅抚摸一下我的头发说:“我给你变个魔法吧!”
我点点头。
师傅站起来,他捋起袖子径直走到窗子边,窗子上有一个个小木格,看上去很古旧,稀疏的阳光投射进来,被格子分成一缕一缕的,让人无法分辨窗外的时间。
只见师傅伸出右手,快速穿过光束,五指握紧成拳。
“猜猜我捉到什么了?”师傅转过身笑着问我。
我迷茫地摇摇头。
“光,我捕捉到了光!”
怎么会?光怎么会被捉到?
师傅轻轻地把拳头从光束中拿开,我惊愕地看到光就那么斜斜地被师傅的拳头隔断了,时间仿佛静止一般,那两段光静静地悬在半空当中。
师傅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面前,慢慢地摊开手掌,我看到一颗颗像枣核一样大小的亮点,从师傅的手心里慢慢飞起,我抬起手指小心地碰了碰那些亮点。
啪——
那些亮点像阳光下暴晒的豆子一样,先后在空气里炸开,一只只小得几乎看不清的金色小鸟从光粒里飞出来。
“光之鸟!”师傅说着伸出食指,一只金色的小鸟,便停在了他的指尖上。
那是一只像金子一样璀璨的小鸟,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突然感到嗓子里有些痒,肚子里响起莫名的咕噜声,声音并不大,但却惊动了师傅手指尖上的小鸟,它惊慌地扑棱一下飞向窗子,像冰融入水中一样,快速融化在那一缕缕光芒里。
被隔断的光又流动了起来。
2
我以为那是师傅最厉害的魔法,但实际上那只是师傅一个很小很小,小到微不足道的小手段。
师傅有一组魔法抽屉,那些抽屉都像我的手掌那么大,它们全部镶嵌在一个黑色大皮箱上,密密麻麻的,一排又一排。皮箱左上角有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那是把猫咪形状的铜锁,虽然只是把锁,那只猫看上去却瘦弱而忧郁。
我曾问师傅那个抽屉里有什么,师傅很严肃地说:“记住,永远都不要摸那个抽屉!”
师傅犀利的眼神让我许久都忘不掉。
我和师傅走过很多城市,很多小镇,师傅心情好的时候,就会给当地的孩子们表演魔法,但大多时候,师傅只会待在小旅店里发呆。
“小蓝,你可以自己随便出去玩玩,我们休息两天再走。”师傅对我说。
“不表演魔法了吗?”我有些失望。
“不表演了!”师傅说完就把头转向窗边。
这种情况下,往往我也没兴致出去,于是学着师傅的样子,趴在窗台上看风景。
但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美丽的风景可看,大多数时候窗外都是繁华的马路,车辆很多,动静很大,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灰尘,我非常讨厌这种地方。
“师傅,给我变扇窗好吗?可以看到风景的窗子!”我撒娇地拉着师傅的袖角。
师傅故意皱皱眉头。
于是我接着撒娇,殷勤地给师傅倒水、捶背,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惹得师傅呵呵直笑。
师傅从抽屉里取出一扇飘着木头香味的窗子,把它镶嵌在小旅店原来的窗户上,再推开窗子的时候,外面便变成了另一番模样:有时窗外是有风吹过的草地;有时窗外是茂密的森林深处,有鸟鸣、溪水和稀稀疏疏的阳光;还有时,窗外会出现一个宁静的夜晚,只有星光的夜晚。
当然,这样的风景看久了,也会无聊,无聊的时候我就跑到小旅店门口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个游戏是我自创的。
游戏虽然单调,我却玩得很快乐,有时也会跑过来几个附近的孩子,他们站在不远处好奇地看着我,不过很快就发现了游戏的无聊,便相互吆喝着离开了。
那天却不一样了,我感觉有人在暗处偷偷地看我,从一开始就藏在了某个地方。
“谁?是谁?”我忍不住停下来向四周张望。
没有半个人影。
“到底是谁?给我出来!”我又喊了一声。
“啾——”一声清脆的鸟鸣从我头顶传来。
我抬头看见那棵大树的树梢上站着一只鸟儿,那是只灰色的鸟儿,样子谈不上好看,但眼睛却出奇的明亮。
“是你在看我玩游戏?”
啾——
“你听得懂我的话?”
啾——
“你知道猫捉老鼠的游戏?”
啾——
我不知道那只鸟儿是不是真的听懂了我的话,反正那天我们一直聊到夜幕降临,最后我们相约明天黄昏再见,那只鸟儿便“啾”的一声飞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师傅离开了那个城市。
3
接下来,我们又陆续经过几个小城,师傅看上去心情很好,每经过一个地方,他都要表演一场魔法,每一次表演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次我都会和当地的孩子们一样兴奋地呐喊。
在那个山城里,师傅打开了中间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拉出一匹又一匹白色的小马,巴掌大的马儿在石子路上轻快地奔跑,每一个小小的马蹄印下便会快速地长出大片大片的青草!
师傅还变了一颗又一颗闪着银光的小星球,每一颗被孩子真心亲吻过后,上面就会开出像指甲盖大小的白花……
在那个小镇里,师傅还为一个总哭鼻子的小姑娘变出了一座糖果城堡,糖果城堡里下着有甜味的雪花……
师傅有时还会搞些恶作剧。我们在火车站的时候,他竟然偷偷给一个被父母宠坏的男孩儿变出了一条怪兽尾巴。那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师傅对那男孩儿说,什么时候他不再骄横,不再蛮不讲理了,他的尾巴就会消失。
毫无疑问,和师傅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而充满惊奇的,但每当黄昏的时候,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那种感觉就像风吹过空旷的山野一样。
当这个冬天降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病倒了,我告诉师傅我的心里有一个大大的洞。
师傅焦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那天师傅整整消失了一天,回来的时候,他手里的皮箱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
“师傅,你出去表演了?”我好奇地问道。
师傅没有理我,他走到床前,指着皮箱最底下的一个抽屉说:“打开它看看!”
我看了师傅一眼,师傅对着我点点头。
当抽屉被打开的一瞬间,我的心一下豁然开朗起来。
影,那个穿着灰色连衣裙的女孩儿便从抽屉里走了出来。
4
我不知道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儿,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
因为影看起来是那么博学,她不仅知道遥远南方的事情,还知道大海里有几座小岛,小岛上都住着一些什么样的鸟儿。
“很神奇是不是?”影对我说,她明亮的眼睛像湛蓝的一角天空,“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东西就那么深刻地存在于我的脑海里!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很想告诉影我知道那种感觉,就像我每晚做的那个梦,一切自然得像曾经发生过一样。但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吞了下去,那是个秘密!
影和我一样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我们只在黄昏的时候玩,因为影告诉我了一个秘密。
她说,在我们的对面,像黑暗中的影子一样藏匿着另外一个世界,只有在黄昏的时候,才能捕捉到它。
“就这样?”我想不应该这么简单吧。
“要有风,天空有月亮的影子,西边最亮的那颗星星还要眨啊眨的。”
“没了?”
“嗯……我想还要跑得飞快,足够快!”
“你触摸过那个世界?”我问影。
“只有一次,我觉得好像是梦里!那个世界是个羽毛的世界!灰色的、洁白的、翠绿的……”
“那是鸟的天堂吧!”我打断影。
“或许是吧!”
影说着目光又变得迷离起来,那目光和她刚见到我时的一样。
5
是我最先发现师傅的皮箱上又多了一个上锁的抽屉,那个抽屉和别的抽屉一样,黑色锃亮的木头,悬挂着小小的深黄色的铜环,唯一不同的是,旁边有一把鸟的形状的铜锁。
我的手被影攥得生疼,她咚咚的心跳声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大得可怕。
“小蓝,你听到那只鸟在叫吗?”影说,“啾——”影像鸟儿一样叫了一声。
我摇摇头。
“我只能听到猫叫。”我指指那只猫铜锁,从第一次发现那个抽屉上的猫咪铜锁时,我就能听到它的叫声。
阳光从玻璃窗流泻进来,落在铜锁上,发出啪啦的响声,影仿佛着了迷,她慢慢地把手伸向铜锁。
“住手!影,师傅说过,我们不能动带锁的抽屉!”我一把拦住影的手,把她拉出师傅的屋子。
从那天之后,影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了,她不再说话,师傅不表演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望着马路对面的那排大树发呆,树上经常会飞来一群灰色的麻雀,有时影还会啾啾地和它们说话。
6
“小蓝,醒醒!”一天夜里,影突然把我推醒。月光下,她额头上的发梢爬满银色的光晕。“我想起飞翔的姿势了!”许久不说话的影,她的声音听上去尖厉而奇怪。
“飞翔?影,你做梦了吗?”我迷茫地问她。
“不,我想起飞翔的姿势了!”说着她站起来,面向月光伸展开双臂,她脚下的光芒碎成了一片一片。
“很久之前,我就是这样飞翔的!”影的眼里是难以掩饰的喜悦,“我记得冬天来临的时候,我错过了和鸟群一起南飞的日子,孤零零地迷失在山林里!有个声音突然对我说,拔下一根羽毛吧,拔下一根羽毛你就自由了。”
影说到这里看向我:“那个声音就是师傅的!”
我惊愕地看着影,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
“那个秘密就藏在上锁的抽屉里!那只铜鸟其实一直在说,打开抽屉,打开抽屉你就自由了!”
“你拔下羽毛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是关于一个女孩儿的故事,那个女孩儿就是我,师傅用魔法给我重新创造了记忆,把我变成了一个女孩子……”
我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倒塌了,细小的汗珠很快冒出了我的额头。
影拉着我跑进师傅的房间,师傅不在,那个皮箱上的一个个抽屉闪着光芒。
“打开抽屉,打开抽屉,你就自由了!”那只铜鸟说。
“打开抽屉,打开抽屉,你就自由了!”那只铜猫说,我第一次听懂了它的话。
影把手伸向铜鸟锁,那锁瞬间“咔嗒”一声打开了,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根羽毛,那是一根灰色的羽毛。
影又一次做出了飞翔的姿势,月光下,她很自然地变成了一只灰色的鸟。
啾——
它对着我叫了一声,快速地飞离了师傅的房间。
原来它就是那只黄昏里曾和我一起聊天的鸟儿。
“打开抽屉,打开抽屉,你就自由了!”那只铜猫又说。
我伸出手,又缩回来,然后悄悄地走出了师傅的房间。
7
我从没有和师傅说过,我一直都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我是一只猫,常常奔跑在夜晚里,奔跑在像大海一样的碧蓝色的瓦片上,从一间屋顶跳上另一间屋顶。猫尾巴被白月光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