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望断

2016-06-06 11:33周仰之
小说界 2016年3期
关键词:梅林西亚伯格

周仰之

一梅林

今天是星期五,梅林和平时一样在七点钟醒来了,和平时不一样的是,床头没有一杯热咖啡在等她。梅林的老公这周到中国出差去了,要不然他每天都会让老婆在咖啡的香气里自然醒来。

梅林穿了睡衣下楼到厨房为自己做咖啡,看到整齐的厨房不禁想到自己的福气还不止于有个好老公,女儿也独立、懂事。读高中的女儿这时间已经吃好早饭,自己走路上学去了,一点也不需要父母操心,连用过的厨房也能顺手理一理。每当同事、女友们谈起如何费心费力照顾孩子的事,梅林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觉得自己这个妈妈当得太容易了,没法告诉人家自己如何劳苦功高。

做完咖啡梅林一边梳洗打扮,一边看电视新闻。她自认为这是一天中最享受的时间,如果能够从容不迫地花上一个小时梳洗打扮的话,那她一整天都会有好心情来对付工作中千头万绪的常规和突发事件。

为了这最享受的一小时,梅林费的心思很不少。她的衣帽间和一般人家里的中等睡房差不多大,四面墙上落地顶天装上了樱桃木的设计得非常合理的衣柜,让长短衣服、裤子、鞋子以及林林总总的装饰品都能各得其所。暗红的柜子配上长毛的乳白色地毯,让这间房有种安静、舒适的气氛。

梅林的衣帽间不小,里边的衣物总量却并不太多,整整齐齐的一点也不显得拥挤。这些衣物色彩不复杂,大都可以互相搭配,质量很好,保养也得宜。人说,要看一个男人的性格就看他家里的车库,要看一个女人的性格就看她家的衣帽间,这话一点都没有错,看到这间房就能看出梅林是个果断有主意、做事不拖泥带水的女子,这样有节制的衣帽间证明她逛街时多半不会买不适合自己的衣服,处理起旧衣服来应该也是非常及时的。

井井有条的衣帽间让她每天都能很快搭配好一天的穿着。今天她为自己挑的衣服是白衬衫配米色的长裤,加上丝质的黑色小外套,配衣服的首饰是一条白色和淡淡的粉红色珍珠相间的长项链。

她今天衣着的亮点是衬衫,这白衬衫看起来没什么出奇处,其实价值不菲。这家法国牌子Ann Fontaine历史悠久,专精黑白衬衫。梅林至今还记得多年前第一次到这牌子的专卖店时的情形。长得高高瘦瘦、衣着很有艺术感的男店员轻轻地抚摸着手感极好的衣料,告诉她这是衬衫中的极品,平时可以穿,配上黑色的宽腿长裤还可以当晚礼服,穿到任何宴会去也不会失礼。那天梅林花了四百多美金买了一件配黑边的白衬衫,真的是一件不错的晚礼服的价钱。

一穿之下果然名不虚传,让梅林喜欢得不行,从那以后,她就时不时地买上一件这家的出品。她今天穿的这一件纯白,有一点点变化,是两百多美元买的,把它当成一般值几十元的衬衫穿出去,别人看得出来好又说不出什么不一样来,很有点低调的炫耀,这正是梅林穿着上的用心处。

那项链倒是非常便宜,是梅林自己设计的。她上次在上海出差有一个周末的空档,就花了半天的时间坐在南京路那家珍珠城里,用心地为自己设计了几件首饰,这一条她每隔五颗白珍珠就配一颗淡得若有似无的粉红色珍珠,出来的效果很是不俗。梅林以前也去过珍珠城,觉得那里价钱倒是便宜,设计不怎么出彩,没法买下手,这回自己花时间设计,倒是得了几件价廉物美的好东西。

美国的高科技公司多半都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就是星期五大家都会穿牛仔裤配便装。梅林的衣帽间里一条牛仔裤都没有,她也完全无视这个约定俗成的习惯,不管在哪家公司工作都保持自己的穿衣风格,无意和周围的同事在衣着上保持步调一致。

十多年前梅林第一次到位于旧金山湾区的硅谷面试工作,她的一位已经在此地生活多年的亲戚请她吃饭。那位亲戚看着她考究的衣着说:“你明天面试最好换套朴素一点的衣服,这个地方大家都不讲究穿着,你这样太扎眼了,对你的职业生涯怕会有负面影响。”梅林微笑点头表示谢谢关心,心里可没有半点要照办的意思。

梅林恐怕是从出娘胎就开始讲究衣着了,一生中为这点生活追求付出的代价很不小,哪里会害怕影响职业生涯?何况她认定了这地方的人见多识广、心胸开阔,一定不会因为她这无伤大雅的与众不同大惊小怪的。

梅林是上海人,上海是讲究时髦的大都会,按说没有人会为爱漂亮、讲究衣着吃苦头,但她年轻时风气还是比较朴素的,她的穿着打扮比她的时代超前了好几拍,何况她数理好,上的是工科学校,就更显出特殊来了。为了爱打扮她在中学时被要求写检查,不肯写还叫过家长,在大学时指导员也为此找她谈过几次话,他们都认定爱漂亮的梅林不可能有心思好好学习和工作,只有改掉了这毛病才能做一个好学生。梅林的毛病改不了,成绩倒是出乎意料的好,别人的眼镜虽然跌破了,梅林当时自己受的压力却不小,对中学、大学生涯留下了些不愉快的回忆。

最困难的时候是刚到美国来留学的那几年。二十多年前中国内地留学生刚来到美国学校,在校园里是一小群极端用功、极端节省的人,因为生活方式太过与众不同而紧密地聚集在一起,这个小圈子非常排斥打扮入时的梅林。

按说梅林是不应该孤独的,美国人和她交流良好之外,别的亚洲地区的学生也对她比较友好,尤其是台湾人,常常为了表示亲近对她说:“你可一点也不像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啊。”想要约会她的男孩子也多半都是中国内地学生圈子外的人。

可是人有时就是说不清楚,说话慢条斯理、看起来开朗的梅林那时不知怎么地跟自己也跟环境较上了劲,好像中国社交圈子的大门对她关上之后,她就干脆连窗子都关上似的,拒绝别的圈子对她伸出的友谊之手,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孤立起来。于是,校园里常常看到一个精致的亚洲娃娃独自匆匆来去,她的来处让人费猜疑,她脸上挂着的浅浅笑意也让人看不出来她心中的苦闷。

这一场没有什么声息、除了梅林自己以外也没有多少人知晓的较真,被一个常常放声大笑的名叫赵文的内地男孩所终止。赵文是湖南人,美国人叫他文森赵,来到这所学校不久就在内地人的小圈子里无处不在,处处受欢迎了。

他看起来爽朗粗放,其实非常善解人意。那年头有很多中年中国学者的太太跟着丈夫到了美国,她们在中国时都能在事业上独当一面,很有自信地在社会和家庭里扮演重要角色。到了美国后虽然和老公孩子在一起,但由于身份和语言的问题,只能打零工,做家务,身心都不愉快,也多少受到丈夫和可以在外面学习和工作的人有意无意的忽视。

赵文就不一样了,他每次去朋友家做客都和女主人话话家常、请教她们一些生活上的问题,让她们觉得还有人愿意听她们讲话。太太们交口称赞这个新来的男孩子,人人请客都叫上他,还时不时地张罗为他介绍个好姑娘。

谁知赵文自己看上的是和中国人社交圈格格不入的梅林,他的社交技巧纯熟而不留痕迹,很快就和梅林搭上了话,也没费什么力气就开始约会了。这可让那些怎么也约不上梅林、条件比穷学生赵文要好得多的男孩子们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恐怕没有想到,赵文其实是第一个试图约会梅林的内地留学生。女孩子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在衣着上新潮大胆的梅林连试都不愿意试着和背景不一样的人交往。

赵文是个极端热爱机械的男孩子,在中国时抓到机会就开各种能动的东西,像拖拉机什么的,一到美国马上借钱买了一辆二手车,没有多久就把车开得滴溜溜转,哪里都能去了。他投其所好经常带着梅林逛商店、买衣服,当然看的时候要比买的时候多得多。

中年太太们很慎重地找文森谈话,告诉他梅林不是个好的交往对象,她那么时髦爱漂亮,哪里是你可以养得起的;追她的人那么多,她不可能看得上你的;就算是看上了也不会长久,正所谓美人的心是不安静的。等等等等。

赵文周末在朋友家吃中饭时听到这些规劝唯唯诺诺、不置可否,下午就带着梅林到处寻找新鲜的衣服,乐呵呵地把双手伸开当她的活衣架,还时不时地给些似是而非的意见,一副很投入的样子。中午那帮又做饭又苦口婆心的中年太太们要看到这一幕不气死才怪呢。

时间长了赵文也慢慢地开始带梅林去中国人家做客,人家虽然不怎么待见梅林,但绝做不到有聚会不请文森,一步一步地也就接受了梅林。梅林在聚会上并不大说话,朋友也还是不多,但心情舒畅了许多,很顺利地就完成了学业,拿到工程学博士学位,和赵文结了婚。

二十多年来梅林和赵文的家庭生活美满幸福,梅林一如既往地爱打扮,赵文也由始至终地惯着梅林的这点生活情趣,不但对过程积极介入,对打扮之后光彩照人的老婆也二十年如一日地赞不绝口。

没有了和外部环境较劲的别扭,梅林才算是真正地从对衣着方方面面的漫漫求索、细细讲究中得到美的享受、心境的平和。

更叫人意外的是,到了加州后梅林发现她的与众不同不但没有为她的职业生涯带来困扰,反而有加分的作用。人家总是很快地能把她从不修边幅的男女工程师们中辨识出来,对她的人和工作多加几分注意,由注意而了解而惊叹而赞美,这过程每次都快而准,她的与众不同有了广告的作用,让她在职场少走弯路。

再说了,自己不修边幅的人并不见得不会欣赏。记得有一次同事们在一家高级意大利饭店新年聚餐,有一位满头白发的副总裁看着梅林一双修饰整齐的手有条不紊地用各种刀叉吃着盘中的食物,禁不住赞道:“您真是一位有教养的淑女啊!”之后这位副总裁对梅林送出来的报告都看得很仔细,常常提些意见,这对梅林的工作很有帮助。

白发副总裁管辖的是负责公司重点项目的项目经理团队,和工程部合作紧密,位于世界各地的工厂或重要供应商一旦有紧急情况,分属两个部门的工程师和项目经理就一起赶赴现场,双方同心协力找出方案解决问题,或者是扯皮打架互相推诿,工作的难易、效率出入就太大了。

白发副总裁对梅林印象好,觉得她头脑清楚做事有板有眼,看她的报告仔细,知道她的思路,支援她的力度就大,派去和她合作的项目经理业务能力强,人脉广,老板给的资源也足,又不鼓励他们和梅林的工程师们争强斗气,这成绩当然就出得快了。

白发副总裁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友善,他手下的项目经理也是一帮悍将,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对梅林恐怕是一开始就认定她是淑女,有了欣赏又存了敬意,仔细观察下觉得她确实本事了得,人又真的不错,才放下所有的戒备,让手下全力合作的。

梅林除了衣着与众不同之外,为人非常亲切好接近,每到一个公司都能很快地和上上下下混得很熟,男女同事有事没事都会到她办公室站一站、坐一坐,连八卦都不忘和她交流交流。年轻时多少有些青涩的梅林,如今的处世之道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工程技术管理人员,梅林让人佩服的地方有三个。一是她的数理基础扎实,技术经验全面,对新技术很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活得很。第二是她有很强的综合表述能力,她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对语言文字也没有太大的兴趣,英文算不上很好,但她说话清楚缓慢,报告深入浅出,不滥用技术名词和概念,又有非常强的技术理论背景支持,图表也做得亮眼又有说服力,越是高层的人越愿意听梅林的报告。有位大老板甚至要求工程部每次的报告会都由梅林最后一个说,从她那里他才可以把前面报告的不清楚之处理出头绪来。

梅林的最强处还是她的领导能力,作为工程部一位相当有实权的总监,梅林领导着三个组一共二十多人的团队,团队中既有顶级的工程师,也有心灵手巧的技术员,在公司的整体运作上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在衣着打扮上处处讲究的梅林,在工作上很知道什么时候该细什么时候该粗。她的细腻主要表现在对人上,梅林对手下非常好,还时不时地表现出女性的体贴。

比方她手下有一位年轻工程师在台湾出差时生病住院,梅林非常关心,动用她以前工作留下的台湾人脉把这位工程师转到更好的医院,交到更放心的医生手上,她还每天打电话到医院去询问情况,比那位工程师的家人还花心思、出力气。那家医院的医生护士都感动了,对那生病的年轻人说,你们老板这么有人情味,真是难得。公司那些常出差的年轻工程师们也把这故事传了一个遍。

再比方梅林刚到这家公司就知道手下有一位名叫伯格的德国裔工程师在申请办绿卡。她马上把这事当成要事、急事办,认真地准备材料,很快报到公司的律师那里后还不放松,时不时地去催一下。

公司负责移民工作的年轻律师是从东部的名校毕业的,原以为律师是个人上人的职业,到了旧金山湾区才知道这地界只有一种人是人上人,那就是技术大拿,别的所有人都是辅助他们的,从收入到在公司的地位根本就没法跟这些人比。

那些要为手下的外籍工程师办绿卡的工程部老板们一个个忙得或假装忙得四脚朝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他们报材料三请四催才报上来一堆乱七八糟的材料,丢三落四不说,介绍也抓不住重点,很难让移民局相信这个人是美国不可或缺的人才,等到移民局来开会的时候,他们又常常不到会。这般不合作却对结果有高期待,到时候没有办好,他们就一个劲向公司上层抱怨律师不得力,让他们的技术中坚要为身份的事心烦。

遇到梅林可让那律师做得顺心极了,她把移民局的要求吃得很透,报告写得很扎实,把伯格的能力和在公司的重要性写得让人信服,隐隐地让人觉得没有伯格的话公司或美国好像都会转不动了。心细的梅林将材料也一次性就准备足了,没有任何遗漏,她把材料电邮过来的时候还在邮件的结尾画了一束花表示感谢之意,真让人意外地感动了一下。

梅林到公司虽然时间不长,但她的实力有目共睹,要知道公司的光杆司令或只有一两个小兵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项目的可有可无的总监和资深总监数量不小,梅林的实力比好多级别比她高的都强,她这样的人物把眼睛长在额头上,在走廊上碰到人不理不睬那是理所当然的,但梅林还时不时地弯到律师的办公室聊上几句,好言询问伯格申请的进度,移民局要求的会议也从不以工作忙推三阻四,总是准时出席,言语到位。律师的工作空前顺利,也自觉受到了相当的尊重,多少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其结果可想而知,伯格的绿卡申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批了下来,让公司其他正在申请绿卡的外籍工程师们羡慕不已。有位中东裔的工程师比伯格早一年申请,至今都还没有批下来,就毫不掩饰地批评自己同样是中东裔的老板办事不力,声言如有机会一定要转到梅林的部门来。这评价可不简单,要知道中东裔的工程师一向抱团,也都多少有些看不起女性,这位老兄要不是真心佩服梅林,又对自己的老板真的恼了火,就算是开玩笑也不会发出这种言论的。

当然工程部门的老板还是要以技术取胜,梅林是少有的在数理上基础扎实、在技术上有举一反三的创新天分的女性,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炼,在几个行业工作后见多识广,已经到了艺高人胆大的地步,她敢于在技术上只抓大的方向,而对具体工作以粗放的态度管理。

她对手下的工程师们在技术上、能力上的长短之处了如指掌,所以常常都能为他们安排很合适的工作,抓住一切机会培养,安排过后她一般就放手了,只在需要帮忙的时候才会出现。所以她手下的技术人员个个都工作得非常努力,同时还觉得心情舒畅有成就感。

二 辛西亚

手下出活当老板的日子就好过,不怎么需要埋头苦干的梅林就时不时地可以抬头看路了。比方今天早上处理完邮件和几件急事后,她决定去听市场部的季度报告会,这会按说是可去可不去的,但她看今天的时间还不算太紧就去了。因为她不但对目前大环境一片黯淡的市场很想了解,对今天的主要报告人——市场部的总监辛西亚的报告也充满期待。

记得四年前梅林刚到这家公司的时候,为了尽快熟悉工作,除了参加正式的会议,仔细研究报告文件,也频频约会和她的工作有关联的经理们吃中饭、喝下午茶,借助这些非正式的渠道来了解公司的技术、产品、市场、人际关系等。

这一圈交往下来,最有收获的是和市场部总监辛西亚的一席谈。大一点又有些年头的公司结构都比较复杂,加上专业分工细,久而久之在公司里能把技术、产品、市场、人际关系搞得清楚的人其实不多,辛西亚就是这难得的一个。更难得的是她表述能力强,再复杂的事情她三言两语就说个清清楚楚。还有就是辛西亚个性坦荡不藏私,对梅林的提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附加一些梅林没有提到而她又觉得很重要的信息。

从那次以后她们二人就成了好朋友,辛西亚知道梅林对市场这一块有学习的兴趣,就时不时地把她认为重要的资料发给梅林看,有什么会议也邀请她参加。梅林在上一家公司工作时在财务方面下过工夫,现在正想对市场方面做些功课,就幸运地碰到了辛西亚这么好的老师,事半功倍,让她进步非常快。

梅林太欣赏辛西亚的能力和个性了,知道她是加大伯克利分校的毕业生后注意了一下这家学校出身的同事们,发现他们大多务实没有花架子、聪明努力又没有东部名校毕业生的傲气,让人愿意亲近,是极品人才。梅林自己招人时就对这间学校的毕业生有了偏爱,事实也证明辛西亚的校友们没有让她失望过。

上午十点梅林到了一间中等大小的会议室,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公司的几位大老板一大半都到了场,市场部自己的人之外,销售、工程、财务也都来了人。梅林赶紧找个角落坐下来,吸一口气、把脑子腾空,准备认真听取辛西亚的报告。

今年的经济环境非常不好,市场一直在往下滑,让人揪心,市场部今天是一个报坏消息而且是很坏的消息的会议,这样的报告会非常难控制,搞得不好就让心情坏到家的大老板迁怒抓小辫子,搞到下不了台都有可能。

这种状况似乎难不倒辛西亚,她的报告会准时开始,看架势就准备得有条不紊。前面一个小时由四位地区负责人报告北美、欧洲、亚洲三个地区和掌握在总部手上的重点客户的市场现状和前景。三男一女四位年轻的报告人不是报坏消息就是报更坏的消息,但他们的报告一个接一个,紧凑如行云流水、清晰不含糊,每一个人都对业务非常熟悉,回答问题到位,报告人和报告本身无懈可击,让人对市场状况有了准确的了解。

休息十五分钟后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轮到辛西亚,她是一位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华裔,三十岁出头,风华正茂。她个子高高、剪一头俏丽的短发,从来不穿裙服,一年到头都是穿牛仔裤或卡其布裤,上身配本色、褐色系、蓝色系的洗烫得非常服帖的棉布衬衫。她倒是从来不穿运动鞋上班,一般都穿颜色和衣服搭配的低跟系带皮鞋。她的衣饰虽然简单,但都是质量好、做工精、式样不俗的名牌服饰,低调的炫耀这一点上和梅林异曲同工。

辛西亚的肤色健康,一看就知道是喜欢户外活动的人,用近年来开始流行的矿物化妆品,从来不戴任何钻石首饰,金饰也与她无关。搭配衣服的多是式样简单、造型不俗的银手镯或银项链,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干净利落,神采奕奕。梅林总是暗笑自己这身打扮有点像市场部的人,而辛西亚的打扮倒像是工程部的人,偏偏两人都风格突出,绝没有改的可能性。

今天的辛西亚穿浅褐色衬衫、深褐色卡其布长裤,皮带和鞋子是黑色的,化和肤色极为接近的淡妆,显得轮廓分明,坐在后排的梅林都能感受到她闪亮的目光和一笑就露出来的洁白整齐的牙齿,怎是一个帅字了得。对了,这么困难的时候,辛西亚的报告还是妙语如珠,让她自己和整个会议室里的人时时发出笑声。

这是梅林最自叹不如的一点,辛西亚对英语语言的妙用和对听众情绪的把握让母语不是英文的梅林欣赏佩服,深感可望不可即,虽然她自己也是属于会做报告的人。说实在话,就算是在能说会道的美国人里,辛西亚的演讲和应变能力都是不同凡响的。

辛西亚是个毫不含糊的同性恋,这一点梅林和她接触两次以后就知道了,而且还是辛西亚自己告诉她的。那天她们一起吃中饭,一位年轻女子来送东西,辛西亚口齿清楚地介绍说:“这是我的伴侣。”让梅林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当然社交技巧不俗的她毫无困难地做到了不动声色。

辛西亚是在美国长大的,人称ABC(American born Chinese),中国话只能说一点点,但她抓住一切机会学中文说中文用中文,她一直用地道的中国腔调叫那女孩子“妹妹”。妹妹长得小巧玲珑,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的工作地点离她们公司不远,以后就有机会一起吃中饭了。

那天过后没多久梅林就领教了辛西亚的厉害。有一天她们吃饭时碰到了梅林的几个也在附近上班的华裔女性朋友,就并桌一起吃,大家都很喜欢努力学说中文的辛西亚,这时妹妹也来了,梅林就介绍说这是辛西亚的女朋友,大家一阵欢呼邀她一起坐下,饭后各自散去。

谁知回到公司后,平时总是笑嘻嘻的辛西亚到梅林的办公室很严肃地对她说:“你为什么没有介绍妹妹是我的伴侣,而只说是女朋友?”梅林深感吃惊,想不到辛西亚对中文还这么了解,对概念模糊的女朋友一词也知道得这么清楚,更吃惊的是她对和妹妹的伴侣关系这么强调,连不相干的人也要交代清楚,不由得对自己的圆融狡猾喊一声惭愧,忙笑着用中文说:“下次不敢了。”

下次果然不敢了,但经历却不愉快。有一次为庆祝中国春节一大帮华裔女士在一家知名的连锁西餐馆吃饭,辛西亚和妹妹说要来参加。梅林为了避免尴尬,在她们来之前就事先打了招呼,说明她们二位的关系,还说到时会正式介绍。

辛西亚她们来了之后,梅林真的正式介绍妹妹是她的伴侣。就算是事先打了招呼,在场的也都是在职场工作、见过世面的女人,碰到这对不同一般的伴侣,大家的八婆本色尽显,不停地问长问短,表现出既好奇又不屑的样子,有的还当场就发起议论来,连基本礼貌都没有了,让梅林一顿饭都吃得如坐针毡。

辛西亚两口子倒是安之若素,对所有友好的不友好的问题都有问必答,同时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人家当面的议论也当作没听见,梅林看得心疼不已,心想这就是你要的社会承认吗?这又是何苦呢?

梅林在工作上杀伐决断很有气魄,在生活上却小女人气十足,非常地依赖文森。她开了差不多二十年车,除了加油之外,对车子的保养维护一概不会,要是车子出了什么问题,她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打电话给老公。感谢现代科技发明了手机这玩意儿,让梅林瞎子摸象似的开车生涯有惊无险。更绝的是文森非常享受梅林的这种依赖,觉得有点机会在能干的老婆面前逞威风是件妙事,这就越发惯得梅林不碰车子的事。

有一天梅林出去开会,在停车场小小地撞了别人一下,被撞的人下来找梅林的麻烦。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谈判场面的梅林这时倒慌了手脚,习惯性地想打电话向老公求救,才想起文森出差在外够不着。梅林手下的工程师一大把,看起来个个都是处理这类问题的好手,但当老板的到底抹不下这面子,再说在手下面前暴露出自己这般无能也不怎么妥。

想来想去只好向辛西亚求救了。辛西亚接到电话马上就飞车到现场,之后的事情就都由她做主了,她带事主去邻近的修车厂估价,和事主谈判,因为损失并不大,惊动保险公司划不来,在辛西亚的建议下事主答应私了。梅林言听计从地到银行取了几百块钱现金给事主,又交换了联系方式,事情就结束了,前前后后也就花了个把小时的时间,连下午的会都没有耽误,让梅林觉得辛西亚是个靠得住又有能力的朋友。

辛西亚上班骑摩托车,每天早上都看见她穿着一身帅气的皮衣风风火火地冲进办公室来。中午她们两人如果约了一起吃饭就开梅林的车出去,不怎么爱开车的梅林每次都习惯性地把钥匙丢给辛西亚开。辛西亚每次都把梅林那辆宝马开得滴溜溜转,要快就快要停就停,还一边嘲笑梅林这么不在乎车的人倒开上了如此好车真是暴殄天物。梅林每次都由着她说三道四,也享受着路上别的车上的人对她们好车配上好车技的赞叹,这是梅林自己四平八稳地开着这辆车在路上行走时得不到的。

有一天她们中午吃饭回来经过一个大的十字路口,正好目睹了一场不小的车祸,两辆车以不低的速度碰了个正着,其中一辆歪歪斜斜地偏到路边冒起烟来,眼看着要起火了。这时路口聚了十来辆车,马上就有四五辆车上跳下人来直奔那辆冒烟的车去,其中就有辛西亚。梅林知道他们都有急救抢险的执照,自己插不上手,也看到周围车里已经有人在报警了,就乖乖留在车上一边担心一边等待。眼见着辛西亚他们把冒烟车上的人拖出来,安置到安全的地方后,救护车和警车才呼啸而至,接管现场,辛西亚这才回到车上,她们回公司工作。

梅林知道公司里不少人有各式各样的急救抢险执照,遇到什么紧急的事情就飞奔而去执行任务,梅林的手下就有好几个。

采购部有位高个子、胖胖的白人老板,一天到晚找梅林手下工程师的麻烦,梅林每次调停之余也觉得这家伙脑袋像糨糊一样有点蠢又有点倔,让人心烦。直到有一天他们一起去看供应商,坐在那位老兄的车上,看到他的车装饰得像一部简化版的消防车,才知道他是位业余消防员,他所在的城市如果有火警的话都会通知他,他有义务去的。这之后梅林不觉对他生了好些敬意,和他打交道时也多了不少耐心。

有时梅林心中难免感慨,觉得自己虽然是个适应良好的新移民,在公司里也像模像样是个人物,可以指导别人做工作帮助别人成长了,但在担负社会责任方面还真是受照顾多,负责任少,值得检讨。她觉得自己还真要考虑考虑社会责任,也许要开始做些有价值的义工了。

说到社会责任,辛西亚的妹妹是个绝人。她出身于富裕家庭,从常春藤盟校毕业的天之骄子,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矢志要终身服务社会,不为自己谋利益。她大学毕业后不再升学,参加和平团在非洲服务过几年,回到美国后一直在工资待遇非常低的非盈利慈善机构工作,照她词汇很少的中文直截了当的说法就是:要帮助穷人。

这小丫头志气很高,毕业十几年来也说到做到,一直都是在事情多、工资若有似无的慈善机构工作,实实在在地全时做着帮助穷人的工作。但她过的生活还是蛮小资的,每年都出国旅游两次,吃穿用度也很上档次,这当然得益于辛西亚不低的收入。出身小商人家庭、从小靠打工维持生活的辛西亚本人,其实对生活品质倒没有什么要求。

作为她们那个小家庭的主要经济支柱,辛西亚的姿态摆得很低,她把财权都交给了妹妹,自己只留下很少的零用钱,一旦要多用一点,就低三下四、甜言蜜语地去找妹妹讨。最了不起的是她什么时候说起妹妹的志气都赞不绝口,把妹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半点也不提自己对她的全力支持。

妹妹是个美女,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要说没有男人被迷过那根本不可能,问题是辛西亚的潇洒大气也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可以比得了的,那些不怎么出色又斤斤计较的男子就算有上帝帮忙,在情场上可能还真不是辛西亚的对手呢。这恐怕是心高气傲、志向远大的妹妹心甘情愿地跟着辛西亚过没有保障的同性婚姻生活,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走比异性夫妻艰难得多的道路的原因之一吧。

照梅林看,不但妹妹其实可以有异性情缘,连辛西亚也不是在生理上完全排斥异性之恋的人,熟悉了以后,她有时撒起娇来的小动作还蛮有女人味的。

梅林因为自己婚姻幸福的缘故,一直认为好的夫妻关系是人生中最美妙的事情之一,可以激发出男女双方的激情和能力,阴阳协调也是家庭稳固的基础。她认为自己能成长为现在这样一位身心健康、事业有成的女性,得益于好的夫妻关系和稳定美满的家庭生活,所以对真心喜欢欣赏的辛西亚走上艰难的同性婚姻之路心存惋惜,仗着自己年纪大得多,关系也不错,曾经试着劝过几次。

开始几次,辛西亚总是嬉皮笑脸地环顾左右而言他,看来这样的谈话她经常碰到,早就练就了一套滑不溜手的脱身方法,油盐不进,和当年坚持要和梅林相好的文森好有一拼。

后来有一次她们一起在泰国出差,住在曼谷的香格里拉饭店,晚上在鲜花环绕、高大宽阔又幽静的酒吧里喝了点酒,两个人出门在外心情比较静,环境也是那种可以深入谈一下的地方,梅林就不失时机地再提了一次,辛西亚也终于对这难缠的问题做了个诚恳的答复。

她说她并不在乎和自己共度一生、分享生活的人是男还是女,但是她不想单身独自生活这是能够确认的。她说她在大学时曾经也交往过男朋友,但最后找到的伴侣是同性的妹妹,这缘分不知是应该遗憾还是应该庆幸,反正她认了,决定和妹妹共度一生。

辛西亚说得这么彻底,梅林当然无话可说,后来她们买了房子,妹妹更怀孕生了小孩,她们的小家庭越发稳定,作为朋友的梅林除了祝福也不能再作它想。

梅林走神了一会儿,赶紧把思绪放回到会议中来,她可不想落下什么重要的信息。

在时不时的笑声中,辛西亚对当前的恶劣形势做了分析,她认为情况确实很坏,而且有可能更坏,但在坏的时期也要准备好转的到来。

一、以地区而言,亚洲特别是中国区的销售可能会最先有起色。由于行政制度的不同,中国政府的救市基金会比美国和欧洲的救市基金早到位,也会最先引起市场需求。

二、目前行业内的十强估计会有三到五家倒闭或收缩战线,他们留下来的市场需求和客户,哪些应该趁机吃下去,哪些应该置之不理,让它自生自灭?如果要吃的话,对我们本身固有的产品有什么影响?

三、技术的重新洗牌。现在的市场需求已经降到了低点,还有再降的可能性。辛西亚建议把低端产品线处理掉,中端产品也不必花太多的力气。把资金和技术力量都集中到高端产品上去。她认为一旦市场恢复正常,需求将会跳过低端甚至中端产品而直接要求高端产品。

四、目前由于资金短缺,大家包括客户、供应商的库存都降到了最低点,一旦市场有需求,大家都会手忙脚乱,很有可能引起恐慌性抢购。现在资金不足,很难储备库存,但要做好准备。

辛西亚的结论是这场多年不遇的世界性的经济危机也是机遇,危机过后公司的市场份额有大幅提升的可能性。公司在目前现金短缺、银行也不可能帮忙的情况下,就算是好形势也可能不能全面把握,但可以选择最重要的把握,比方高端技术和亚洲订单这些。

最后辛西亚说:现在的行业市场是狼多饼小不够分,又逢经济大环境的严冬,确实很困难,但这困难是每个公司都要承受的,大家都在忍饥挨饿,很多狼将在严冬中饿死,而我们公司要做的是熬过严冬,这不容易但可以做到,严冬过后就是春天了,到那时狼少了不算,饼还会大许多,预计整个行业市场在今后的十年将成长五倍或以上。这话引来了轰然的笑声和如雷的掌声。

辛西亚的报告在十一点半结束,公司高层问了三个问题,公司里比较锋利的两位中层干部提了两个比较尖锐的问题,一位愣头青小伙子提了个大得谁也不可能答出来的蠢问题,都被辛西亚或准确到位地回答、或轻松风趣地抵挡了。大家竟然在十一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带着振奋和有些愉快的心情结束了会议,没有像好多会议一样把大家都熬到饿得咕咕叫的地步才无可奈何地结束。

辛西亚掌控会场的能力也真叫人佩服,还做得自自然然、不露痕迹,简直是艺术。主持好一场会议就像高手写文章一样,要对文章的长短收放自如,对会议的控制其实更难,因为好多突发事件都无法预测,尤其是有级别比会议主持人高的人在场的话,有时会议的控制权就易手了,并很有可能变得不可收拾。看来今天来的高管对辛西亚的报告很满意,没有人横刀插入。

散会后高管们还在和辛西亚讨论些不适合在大会上谈的问题,梅林知道这时不宜打扰,用眼神和辛西亚打个招呼就出去了。她今天也不可能和辛西亚吃中饭,今天是她和她老板肯尼斯一周一次的午餐时间。会议进行中梅林还担心过辛西亚如果不能按时结束的话,她势必要先开溜,辛西亚的完美主持让她避免了提前离开的尴尬。

她觉得今天来得非常对,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也更明白下一步该重点做什么工作了。

辛西亚的工作能力强有目共睹,个性也合群。梅林和她这个级别的女性主管并不多,少数族裔更少,梅林自己得到周围同级同事的尊重,但也许是因为少数族裔的背景,也许是性别的缘故,开玩笑的话轻重不好拿捏,关系多半彬彬有礼,没法处得太亲密,感觉多少还是有点像外人。辛西亚就不同了,她和级别差不多的男同事们处得就像哥们似的,嘻嘻哈哈什么话都说,很多次梅林都看见她和男同事们在户外抽烟休息,聊得笑声震天,融洽得很。这当然对工作很有好处,很多人事或其他敏感问题其实都是在这种轻松的非正式场合里试探、沟通成功的,梅林就在辛西亚那里知道过不少有用信息。

还有就是辛西亚的领导能力也非同一般,她善于营造出一种热烈又不拘小节的工作气氛,让工作团队的脑力震荡达到极致。比方一旦市场部有重要的任务快到最后期限,辛西亚的组往往霸住一间大会议室集体工作几天到一个星期。你不管什么时候进去看,都能看见辛西亚神采奕奕,手飞目送加上嘴不停,同时和电话、电邮以及大活人交流着,整个房间也欢声笑语,妙言妙计迭出,而且可以当场讨论,马上拍板定案进行,好不酣畅利索。

辛西亚团队的人在那几天往往是日以继夜地工作,时不时地跑出一个人来拿咖啡或吃食,或飞车而去到特定的餐馆拿外卖,房间里也摆有沙发和睡袋,谁困了就在那里睡一会儿,醒了就接着再干。一班年轻人时不时地被这么狠操一把还是满心欢喜,没有一个抱怨的,她的组若有空缺争着要进来的打破头,说是干得痛快也学得到东西。

这可是梅林佩服又自认学不会的。梅林对手下带着女性的温柔体贴,也能够知人善任培养人才,但她和人交往多少有些距离感,没法和手下亲密无间地混在一起,手下也很专业地完成任务,但是不大会无怨无悔地全身心付出,冲到极限而爆出火花。梅林认为像辛西亚这样的领导才能是可遇不可求的,公司很幸运有这样的人才。

所以去年辛西亚在升迁的路上栽了跟头,梅林真的吃惊不小。

话说辛西亚和梅林一样是很有实力的总监,直接向市场部副总裁汇报,她的同级中有一位长得白白净净、有一双聪明大眼睛的印度男生,能言善道,和辛西亚的关系也很不错,公司的人都认为辛西亚和他都将会顺理成章地升级为市场部资深总监。

谁知公示出来却是印度男升上去了,辛西亚级别不动。看起来辛西亚只是没有升级而已,但问题是印度男现在变成了辛西亚的上级,在公司的阶梯上辛西亚实际上是往下降了一级,这就叫人费思量了。照梅林看来,印度男虽然也是人才,才华横溢又肯拼命的辛西亚更是难得,让难得的人才这般难堪,似有逼退之嫌,后面的文章让人云山雾罩看不懂。

事情一公布,一向潇洒的辛西亚也难免垂头丧气,失了精神。和梅林吃中饭时检讨道:“副总裁和印度男他们一伙每周都在一起打高尔夫球,从来都没有叫过我呢。”话里第一次有了哀怨的味道。

梅林认为不是不在一起打高尔夫球的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她不敢往深里想。歧视在美国是仅次于杀人放火的大罪,没有证据的话最好连想都不要想,吃了哑巴亏吞下去就算了,与众不同是要付出代价的,这点梅林年轻时就领教过,年纪越大也越不敢再领教了。

辛西亚到底是在美国长大的,哀怨不是她的主调,心思一转就和梅林讨论起自己的出路来。她说芝加哥有一家不错的公司曾经联络过她,她要不要考虑一下?梅林在芝加哥住过几年,对那里非常熟,就和辛西亚分析说:“芝加哥比旧金山保守,你和妹妹到那里生活的话只能住在年轻人聚居的林肯公园附近,你们的生活和社交都会大受影响的。”

辛西亚茫然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放弃了去芝加哥的念头,沉吟了一小会儿竟然又生一计,说:“要不我到上海去吧?公司在那边有个不错的缺,也很适合我。”梅林问:“那妹妹呢?孩子呢?”辛西亚嬉皮笑脸、没心没肺地答道:“妹妹跟着过去做少奶奶、带孩子呀。”

梅林一听,火直往头上冲,差不多吼着对辛西亚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难题还嫌不够多吗?你和妹妹要生活在一起,就乖乖地待在旧金山地区,别的地方都不行,上海的话更别想了!”声音大到把自己和辛西亚都吓了一跳。

梅林和辛西亚处得久了,不知不觉地为她们担起心来,有了当姐姐的感情和负担。辛西亚也知道这点,大部分时候都很听得进梅林的意见,比方芝加哥和上海的动议后来她就不再提起。辛西亚毕竟是个大气的人,在公司里受的委屈,过了一阵子也淡了,又若无其事、兴高采烈地忙了起来,反而是梅林偶尔还会为她抱屈一下。

多年前梅林和赵文到佛罗里达度假。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五月天,路上有一辆大红的敞篷车开过,车上有两位身材均匀、皮肤晒成古铜色、肌肉练得完美无缺的小伙子,穿着一式一样的鲜艳的黄背心,一个是棕发,一个是金发,发式相同,都是一头漂亮的长鬈发,随风飘舞。两个人都眉目如画、俊美得不似真人,看到有人注意他们,竟然一边飞车一边就亲吻起来。从保守寒冷的芝加哥到像人间天堂一样的佛罗里达海边度假的梅林夫妇,第一次看见这般光芒四射、嚣张不羁的同性恋者,真有点瞠目结舌,嘴巴张开了合不拢。

移居到加州后,同性恋看得多了,梅林虽然还是能看到一些张扬反叛浪漫的年轻同性恋人,但看到更多的是要面对重重难题的同性伴侣。这些难题有些是他们自身的,也有些来自社会,有些是可解的,也有些不可解,总之是在走一条比异性伴侣所组成的家庭更为艰难的路。

比如说,组建一个家的话还是需要做些体力粗活,辛西亚虽然比一般的女性强悍,但看她自己装地板,自己修车库,梅林觉得多少还是有些勉强。另外一家她们熟悉的由两位男人组成的家庭,其中一位主要负责做饭、算账等家庭细务,另一位主要负责赚钱。和他们二位有时聊起家庭生活的枝节,听起来也不算时时和谐,那位主内的和一般太太一样也是抱怨连连。听一个大男人哀怨地诉说细心地准备了饭菜有人不知感恩,还是比听一位太太的抱怨更不自然。

这算是生活小事,那社会、家庭的认同给人的冲击就大多了。梅林参加过一次同性恋者的结婚宴会,那次的与会者除了双方家长之外几乎都是年轻的同性伴侣,没有任何其他长辈亲友参加,也几乎没有多少小孩出席。同性伴侣有小孩的不多,像梅林这样的出席者也认为不大合适而没有带孩子来。要知道传统的婚宴中,七大姑八大婆的闲话和孩子们的喧哗是不可或缺的热闹元素,少了他们,这精心准备的婚宴就透着说不出的冷清。

婚宴中的清一色让人看到这个小圈子的团结,也让人觉得这个小圈子多少有点与世隔绝。这点他们自己也很敏感,宴会中年轻人窃窃私语抱怨两对家长在这喜庆之时眉头不展没有半点喜色。那一对韩国来的、一对台湾来的中年夫妇虽然都能说不错的英文,但整场婚宴下来都面无喜色,也完全没有互动,不像别的婚宴中亲家间刻意应酬,真心实意或虚情假意地相互恭维。

梅林同情完年轻人,又同情那两对远道而来的家长,自己的孩子这般与众不同要如何消受?不请亲戚朋友但自己参加,算是非常折衷的处理方式了,但心有遗憾管不住自己的表情也没有心情兴致应酬,那也算是无可奈何之至呀。

社会、家庭的宽容接纳也算是可以克服的困难,但传宗接代又该如何办?这事上帝不帮忙,同性伴侣不能自然地生儿育女。虽然好些同性伴侣的关系不是太稳定没有长远打算,多半不要孩子,但还是有不少人希望有长期稳定的关系,也希望有自己的后代,能够像普通家庭一样共同奋斗,养儿育女。

如果有了这样的计划,那是要做好打攻坚战的准备的。要知道就算对普通异性夫妇来说,生儿育女都是一件不简单、需要全力以赴的人生大事,何况是同性伴侣?他们有更多的问题要面对、要解决,有技术上的,有经济上的,也有身体上精神上的。

辛西亚和妹妹就有这样的计划,也一步步地实行着她们的计划。梅林总是记得《红楼梦》里的一句话,“能者多劳,智者多忧,无知者无所求”。她有时难免认为辛西亚她们是因为够强悍、够能干也非常自信,才为自己揽下一个接一个的不可能任务,完全不像有些受命运摆布的不幸的人。她们生活中所有的一切,不管是欢喜还是困难,都在计划掌控中。

生儿育女的技术问题,辛西亚她们的解决方法是买精子后再做人工授精。这样的医疗动作保险当然不覆盖,要由自己全额负担,另外提供精子方也要收钱。辛西亚和妹妹要求高,挑选的是一流的精子提供者:亚裔、家世好、没有遗传疾病、身高一米八几、体重适中、相貌好,一流大学的研究生、短跑运动健将,材料还包括近三年的运动成绩若干,进大学时的SAT成绩若干,进研究院时的GRE成绩若干,等等等等。当然这么苛刻的条件都是以高价支付的。

梅林曾经半真半假地笑骂辛西亚说:“算你狠,把男人都不放在眼里,连人情都不欠,直接用钱就解决了。”辛西亚以一贯的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地说:“这样简单,后遗症最少嘛。”

后遗症少,但并不是完全没有。依照合同,精子的提供者对辛西亚她们一无所知,只是孩子会终身携带一个号码,以防遇到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梅林诚心诚意地希望辛西亚她们那个乖巧的女儿能够健康成长,也希望孩子的爸爸,那位优秀无比的男孩能够适可而止,不要制造出更多背景复杂的兄弟姐妹出来。

三 杰西卡

赵文和梅林的女儿杰西卡今年十七岁,是高中四年级的学生。

十七岁的杰西卡成绩优秀生活独立,是爸爸妈妈的骄傲。梅林唯一的遗憾是女儿不像她一样爱漂亮,在时尚的追求上母女俩没有共同语言。梅林在世界各地出差时花费金钱、耗费心力为杰西卡精心选购的各种衣服、饰物往往都在女儿的衣橱里备受冷落、吃灰蒙尘,让梅林心灰意懒,常常感叹自己空有一身打扮女孩子的本领和满腔的热情。

杰西卡身材修长、相貌清丽,但完全不屑于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打扮,天天穿着牛仔裤加上蓝色的针织外套。她一件外套可以穿上一年,对外宣称同样的外套她有四件,可以轮着穿。对梅林的遗憾,她常常睁着一双貌似天真的大眼睛振振有辞地说:“女儿生下来就是和妈妈作对的啊!”半点也不照顾老妈的心情。

对优秀又不大需要父母操心的女儿,梅林疼爱有加、非常迁就,也想着法子融入女儿的世界。比方女儿有时迷上了个把少男明星,梅林就陪着女儿追看明星演的电视剧或拍的广告,两母女还大呼小叫地欢呼:Wow, he is so cute! How cool he is!让赵文看得哭笑不得,直呼:这什么世道啊?!

梅林不但对女儿亲切不说教,对女儿的朋友们也像对大人一样尊重,对她们的世界有好奇心,能认同的就放下身段与孩子们同乐,不能认同的也不轻易裁判否定。这些孩子比杰西卡好对付,一下子就被梅林这样另类的妈妈迷住了,不停地对杰西卡赞美:“你妈妈真酷!你妈妈真时髦!你妈妈看起来真年轻!我妈妈要像你妈妈那么好说话就好了。我长大了也要像你妈妈这样生活。”如此这般,让杰西卡在同学中大有面子。

这样一来梅林的家就成了孩子们的课后活动中心,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来得最勤的是几个和杰西卡一样优秀也一样人小鬼大的女孩子。梅林每天把这几个女孩子送到东送到西,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多了好几个女儿。她们成天叽叽喳喳的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意见多多,自己那个小天地里的大小事也时时能让她们一惊一乍,议论不休,好玩得很。她们的讨论不怎么避着梅林,有时还找她商量商量讨点主意。

在旁听她们快嘴快舌、信息量大而杂的闲聊中,梅林知道学校来了个德国的交换学生,听说那男孩子长得超帅,身材超好,足球踢得超棒,衣服穿得超有品位等等。杰西卡很快就被那德国小帅哥迷住了,毫不羞涩地在朋友中一再地表达她如何如何地喜欢这男孩子,朋友们都支持她,帮她制造机会接近那男孩,比方上课时坐在一起。

有一天她们还指给梅林看那位十七岁的男孩子。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上衣,内衬白衬衫,衣着确实比一般美国孩子考究,金发碧眼、唇红齿白,长得是蛮精神的。

但是这大量的有关这德国男孩的谈话在几个星期后就戛然而止了,梅林好不奇怪,忍不住问起女儿来。杰西卡满不在乎地说,和他坐在一起谈了几次话,就觉得那男孩除了足球外脑袋里没有别的东西,是个没有什么内涵趣味的人,他们之间的谈话完全进行不下去。于是她和她的朋友们就把这段少女情怀像翻书一样翻过了,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个男孩子来。

这事让梅林对杰西卡这帮女孩子有两个感想:第一是她们看重外貌,但更看重思想的交流。第二是她们主动积极,但又拿得起放得下。

这比梅林当年可强多了。想当年梅林虽然在衣着上标新立异,但在情场上保守被动,完全没有掌握主动权。

这时代的改变对孩子们来说是好还是坏?梅林一时还想不明白。

梅林爱漂亮,喜欢数理,对文史哲都没有什么兴趣,但对电影电视还是喜欢的。文森和她一样是学理工科的,动手能力很强,但数理方面就不如太太有天分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拿到硕士后就开始工作,把那时还在读博士的梅林养得花红水绿的。精明能干、能说会道的他还迅速脱离了技术这一块,很快就走上了管理道路。

很少有人知道随和入世的文森赵有着非常深刻的爱好,他的文史哲知识渊博,是个拿汉书下酒的人。坐长途飞机带的书常常是《资治通鉴》,和这方面的专家谈起来,他的见解还因为无拘无束而带着惊人的独创性。

文森夫妇的共同爱好是看电影,对于感官方面的接受度倒又以梅林的尺度比较有容乃大。比方有一次他们二人看香港导演拍的讲同性恋的电影《蓝宇》,电影开始不到二十分钟两位男主角就全身脱光光了,赵文站起来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继续看吧,我有点觉得受不了啦。”梅林自己把电影看完,觉得拍得挺好的,还推荐给朋友看。

前几天有一场地区选举,梅林和赵文分别去投了票。他们家的规矩是各人投各人的票,之前之后有空就讨论一下,但互相既不影响也不批评,算是在政治上非常民主的家庭。

这次投票有一项是有关他们这个地区要不要让同性恋合法化的问题,梅林想了一想之后投了反对票。晚饭时分她提到了这件事,出人意料地受到了家中另外两个人的反弹。

赵文深深地看了梅林一眼说:“为什么要反对?我虽然不怎么看得惯同性恋,但这是人家自己的事情,我们没有理由反对的。”

梅林辩说:“选票上有这一项就证明和我们是有关的,需要我们的意见,我把自己的意见老实说出来有什么不对?”赵文摇摇头不再说话,他是难得和太太起冲突的,意见说完就算了。

杰西卡和爸爸不一样,杰西卡气得满脸通红,大声说道:“妈妈你真让我失望,我还以为你是个很开明的人呢,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好朋友吗?”

梅林很遗憾她的观点受到家人的反对,尤其女儿反应这么大也是少见的。但她认为自己没有错,她认为同性恋婚姻如果合法化了,影响的并不只是在生理上有同性取向的那一小部分人。表达自己的观点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朋友的,她觉得自己的观点是对后辈负责的正确观点,值得坚持,但也做好了如果大家的意见是同意的话就接受的准备。

开票的结果梅林的意见占了上风,他们这个地区同性恋婚姻还是不能被正式接受。

四 伯格与麦其

三十岁出头的伯格不过是位工程学硕士,在高科技公司里学历算是马马虎虎,但他有着德国人对机械与生俱来的天赋和爱好,机器上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难杂症一般都会在他的一双巧手下迎刃而解。这让他成了香饽饽,梅林不时接到他们公司位于世界各地的工厂向她求援的告急信件,他们多半都会指名要伯格前往解决问题,所以伯格是梅林手下工程师中出差最多的一位。

伯格受欢迎并不单单因为他的一双巧手,还因为他的好相貌好脾气,公司里不同肤色不同背景的女孩子们都很喜欢和他开玩笑,不管那些玩笑多么地让人不好意思,他也只是憨憨地笑,从来不会着恼。

伯格个子中等,长年踢足球和做健身运动的缘故,身体非常结实,冬天也会穿短袖T恤,露出两条有着完美肌肉线条的臂膀。他有一双清澈见底蓝得发绿的眼睛,加上一笑就露出来的洁白牙齿,女孩子中迷他的人多了去了,常常有胆子大的来梅林这里打探伯格的私生活。梅林虽然为人亲切,但员工的私生活当然不能过问也不能多嘴,没有可能为那些女孩子提供情报和意见,只是心里好笑不知伯格要怎样才能摆平这一切。

伯格在德国巴伐利亚的乡下长大,毕业以后在当地一家规模不大、技术在世界上非常超前的高科技公司工作,这家公司所在地是个优雅的小城市,非常古老,住在那里就像住在博物馆里一样有情调。因为历史悠久,城里有不少好餐馆酒吧,精致的有,豪放的更多。毕竟巴伐利亚是发明豪宴(Feast)和啤酒节这种大手笔庆典风俗的地方,大口吃肉和大碗喝酒是他们的传统。

巴伐利亚的爱大吃大喝的乡巴佬和梁山好汉们还是不同的,他们的精神追求也不含糊,真的是世上的好东西都爱。他们爱好文学、哲学,出了不少文学家和哲学家,一般人也不停地买书看书,把个出版业做成了第二产业。他们对音乐的狂热也很有传统,音乐大师江山代有才人出,现在的年轻音乐家对音乐的革命和创新也乐此不疲,当然大大小小的音乐表演无日无之,以音乐节为名主办的节目也层出不穷。

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大概文思如泉涌,创造力勃发,所以新型科技这一行也做得非常不错,常常有精彩的想法和产品出现,伯格他们的公司在业界名声响亮。

大家做得很好,活得愉快还很轻松,在时间上和经济上都没有什么负担。因为所在的城市非常小,可以骑着自行车上班,不必花费太多的时间在路上,还没有污染,每家多半都有个全职太太把家里打理得很精致,节省下来的时间精力当然就可以好好地享受生活了。

地方小人际关系亲切,每家的红白喜事都可以好好操办大家同乐,大吃大喝之余还有好音乐助兴。就算是没有什么节目的日子里,大家下了班也可以花很多时间吃饭喝酒聊天,或者看戏听音乐。生活环境好当然是让员工稳定可以出成果的好事,但也多少影响了大家求新求变的愿望和动力。当这家公司的一部分卖给美国公司后,就算是加不少工资也没有几位已有家室的技术骨干愿意搬到生活指数非常高的旧金山地区来。他们和太太认为搬去美国的话,生活的方便程度铁定差了很多,生活的情趣方面又是未知数,还失去了和谐熟悉的人际关系,于是决定不动为妙。

伯格是单身,想看看世界,美国公司又甘言厚币地引诱,就无可无不可地来了,这是五年前的事情。

五年来伯格只在每年圣诞节时回家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在美国和世界各地跑来跑去,生活的复杂丰富程度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也完全不能和他一辈子生活在巴伐利亚乡下的父母交流。他那一天到晚在家里转来转去,把家打理得光可照人,把院子侍候得繁花似锦的妈妈要是知道了他现时的生活,肯定会嘴巴张大了合不拢,发发心脏病也是有可能的。有时伯格一边想,一边没心没肺地嘿嘿笑。

伯格爱开车,到了旧金山湾区没有几天就把环境摸得很熟。所谓湾区指北加州的一个大城市群,沿着美丽的海湾有三个又大又有名的城市。

海湾的北部是号称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旧金山,这个带有浓郁文化艺术色彩的城市是美国西部的一颗灿烂明珠,在海风的吹拂下散发着慵懒迷人的风华。

沿着海湾到达南部顶端是另一个大大有名的城市叫圣荷西,它和它周围的几个小城市被统称为南湾。这个地区还有个举世闻名的称呼叫硅谷,是全世界高科技产业的摇篮。

这样一个得天独厚又气候宜人的地方,世界各地的艺术和科技天才们都认为可以让他们才思勃发又生活丰富,投资商们也认同这一点,认为投资在这个什么都贵的地方还真的是最容易出成绩,这使得世界各地怀抱创造和发财梦想的天才们不断地涌进来。那些已经成功、发了财的也不肯走,喜欢聚在这人间天堂里相互欣赏,激发,竞争……

凑热闹的还有世界各地的有钱人,他们好多人把这里选为可以享受退休生活的地方。这一切都让这个地区的房价居高不下,普通的工薪阶层很难消受。

还好有东湾。和旧金山隔海相望的东湾是拥有大货运海港的奥克兰,在上个世纪初曾经是个有着勃勃生机的工业城市,如今随着美国工业的外迁逐步衰败了,但毕竟开发得早,又离旧金山和硅谷近,还是有很多非常好的住宅区,价钱比北湾和南湾要便宜得多。

伯格量力而行,在东湾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里租了个一居室的公寓房,每天开车到南湾上班,下了班就踢足球或去健身房运动,每周一到两次他会开车穿过海湾大桥到旧金山和朋友一起吃饭喝酒过夜生活,过起了全世界单身男子都羡慕不已的生活。旧金山的美女如云,那是这帮走遍世界的单身男子口耳相传的不是秘密的秘密。

到了湾区不久,就有位风趣健谈的意大利小伙子指点他去加入比较高档的健身俱乐部,告诉他那是结识优质美女的好地方。伯格就无可无不可地去了,参加了一个相当高级的健身俱乐部,一个月四百多美金的会费确实是贵,但伯格是个单身汉没有什么别的负担,也就无所谓了。

伯格的体格好,运动神经发达,穿着紧身衣挥汗如雨做运动的时候比他在公司里的样子更迷人,围着他身边转的女孩子就更多了。敢情他到俱乐部不是来追美女的,而是来被美女追的。好脾气的伯格对每个女孩子都温和地谈笑,过了好几个月他才终于开始和玫瑰走得近起来。

玫瑰是俱乐部的拉丁舞教练,在美国生长的西班牙裔女孩子,她不像一般的西裔那么高大,非常小巧而又玲珑有致。一头像瀑布一样蜿蜒而下的长鬈黑发,一直披到她线条完美的小蛮腰上,腰下面是结实滚圆的翘臀,她是美女如云的俱乐部里最闪亮的一颗星。

玫瑰跳起舞来长发翻卷,腰肢和臀部以不可思议的姿态和速度扭转,甚是好看。不跳舞的时候她却相当安静内敛,言语不多但有主意,她认真地准备每天的课程,从音乐到舞蹈到运动量都花费心思,还每天都精心安排自己跳舞时的衣着打扮,让人一看到她就眼前一亮。她的妆容、衣服、头饰、鞋子甚至背包每天都换不同的风格和颜色,是个非常有想法又注重细节的人。

这样的人想要不成功都难,玫瑰在他们俱乐部和另外几个她去上课的俱乐部里都是非常受人尊敬的王牌教练,上她课的人每次都把房间挤得满满的。她也拥有自己的工作室,教授比较高阶的学生,她的学生和她自己都参加舞蹈比赛,不时赢得奖项。

玫瑰的事业不管是知名度还是收入都很不俗,但还没有到达顶峰,她还处在上升阶段,也还不断地在舞蹈、音乐和时尚各个方面用各种方式学习进修。这么努力又有想法的玫瑰要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也就是时间问题。

闪亮的玫瑰从小学开始就追求者众,但她一直掌握着和男孩子关系的主动权,很知道自己要什么。她觉得伯格不错,就偶尔邀请他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去旧金山吃饭喝酒看秀,伯格当然很乐意加入,还积极承担些义务,比方开车找路,接送女士们,慢慢地就变成了他们这个多半是艺术家的朋友圈里的固定成员。

那年冬天一个下雨的周五晚上,他们几个人饭后在旧金山特有的蜿蜒起伏的山路上散了一会儿步,都觉得有点冷,就弯进了一家小小的啤酒馆喝酒。

那家啤酒馆靠着吧台摆着几张厚实的原木桌子,围着熊熊燃烧的壁炉放着几张宽大的深棕色皮沙发,让人坐下来就不想走。玫瑰和她的两位女友加上伯格就靠坐在沙发上喝酒聊天。

天气冷,酒吧里温暖舒适,大家不愿意离开,一待就待到了午夜。

午夜的钟声一过,酒保就把音乐放得震天响,自己也把酒瓶酒杯耍得漫天飞舞,把气氛推向高潮。他们四人也都有了酒意,尤其是平时比较矜持的玫瑰,在这个冬天的雨夜里借着酒和音乐的帮忙变得狂野起来,一个劲地逼着伯格喝酒。一个逼一个避,不知不觉间他们二人都离开了沙发,开始满屋子追逐。

漂亮的玫瑰一双黑眼睛闪闪发亮,边笑边追着伯格灌酒,让整间酒吧和酒客为之疯狂。大家一边跺脚一边高声起哄,乐不可支,争相买酒送给玫瑰做攻击伯格的弹药。伯格也是好玩之人,逃得身手利落又常常让玫瑰逮个正着,喝起酒来也有德国人不含糊的豪气,娱乐别人之外自己好像也不亦乐乎。

最后酒保把接在大大的生啤酒桶上的龙头交到了玫瑰手上,穿着暗红色长裙的她,一手撩起裙子,露出棕色的长靴,像个欢乐的女神一样跳到桌子上,把伯格压得仰面躺倒,对着他的嘴巴用龙头灌起酒来,一边灌一边笑得花枝乱颤,一头长鬈发翻飞得让人眼花缭乱。

伯格身穿白衬衫外罩黑羊毛衫,满身满脸都被啤酒狂浇,又要笑又要喝差点被呛死,心中欢乐无比,觉得这是离开德国后玩得最快活的一次,终于像过啤酒节时一样忘我地疯狂了一次啊!啊啊啊,生活多美好!

整个酒吧也好好地乐了一把,常客们过了很久以后偶尔还会和酒保谈起那晚那一对身手利落的漂亮男女,黑发黑眼的女孩子追着金发碧眼的男孩子疯狂灌酒的欢乐场面多么让人看得高兴啊!

只有玫瑰的两个女友意识到,玫瑰恋爱了,在那个疯狂的晚上,骄傲的玫瑰爱上了伯格并表现了出来。她们和玫瑰认识多年,知道玫瑰是个感情内敛的人,除了跳舞之外,这是她们第一次看见玫瑰如此放肆,她们认为伯格是第一个能让玫瑰放开心怀的人。伯格恋爱了吗?她们二位不知道也不担心,玫瑰要烦恼的从来就是如何应付过多的追求者,而不是如何让别人爱上她,她们只要偶尔让伯格和玫瑰单独在一起就行了。

在朋友们有意无意的撮合下,玫瑰和伯格果然走到了一起,是朋友们公认的一对,常常开他们的玩笑,他们二位也都没有反对。两人单独出去的时候也慢慢多起来了。

玫瑰为了开阔眼界,常常去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剧场小酒吧看秀,多半让伯格陪着去,这些地方常常带给他们意外的惊喜,让玫瑰获益匪浅。这就是旧金山让人流连的迷人之处了。

有一天,玫瑰和伯格去看一场小型的拉丁舞秀。拉丁舞的精华是男女对舞,表现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非常有张力,光有男舞者的表演很奇特少见,编舞的人和舞者的创造力和表现力都必须出奇制胜才能吸引观众。有人介绍玫瑰去,说是非常值得一看,她就约了伯格一起去。

那家酒吧看起来到处都旧旧破破,但非常干净有气氛。舞台不大,桌子小小的,一张一张靠得很紧,人挤得满满的。大家吵吵闹闹地一边点酒,一边聊天,看来熟客不少,男男女女都打扮得很有情调,当然男客人多一些。

灯光暗去,音乐响起,大家马上就安静了下来,伯格意识到这将是一场不平凡的秀,在这么简陋的地方,灯光和音乐都出乎意料的好,很有点暗夜明珠的味道。

舞者上场了,一共五个男舞者,整齐划一地随着音乐跳起来。他们既不强调雄壮也不强调妩媚,但不管是身材、皮肤、舞蹈动作和音乐,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又散发魅人的力量,让人有被镇住了的感觉。尤其舞台小,大家又坐得都很贴近舞台,这魅力更像放大了一样让人有几分透不过气来。

五个舞者个子服装都一样,但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中间有一位主角,他一头修剪得很好的带有大波浪的中短发,在音乐中柔和地飘动,一双有几分深情又有几分冷漠的黑眼睛藏在浓眉下。

突然在灯光一闪中他一侧头,眼神扫到了伯格,那明亮的眼睛中带有一丝忧郁,这让伯格的心头有被重槌轰然击中的感觉,从那一刻开始伯格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别的舞者,直盯着这黑发少年看。

黑发少年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透着股浑然天成的韵味,比别的舞者都显得徐缓优雅,但又和别的舞者一样和音乐配至毫巅,他的眼神有时又比音乐慢上那么十分之一秒,好似有千言万语要对你说,欲语还休……

伯格到此刻才明白,原来以前看过的所有被精心包装过的舞蹈,包括玫瑰跳的舞,都只能算是皮毛,今天看到的才是真正的舞蹈,这黑发少年就是舞的精灵。

像是听到了伯格的心声一样,下一支舞曲是黑发少年的独舞,另外四个舞者在后面伴舞。这是一支快舞,但是欢快简单的拉丁舞曲加了些变化之后,带给人欢快竟然也让人感到了忧伤,黑发少年快速地无所在意又无所不在意地用肢体、呼吸、眼神,用音乐、灯光甚至带着酒香的空气,把他自己的灵魂一层一层、一步一步地展现出来让你看,让你读。但是,你看得懂、读得明白吗?

伯格看懂了,读明白了,面对舞动旋转着的黑发少年美好又寂寞的灵魂,他的心被深深地打动,不知不觉间流下了眼泪。

这难道就是爱情吗?这难道就是一向由着女孩子们追逐玩笑无可无不可的伯格第一次爱吗?怎么这么让人心痛难忍呢?真的有站在深渊上的感觉啊,但是又有着满心的感动欢喜。

伯格虽然是学工程的,但在处处飘着音乐的德国长大,从小学过钢琴,在中学时吹过小号,和同学组过乐团,对艺术的感知有相当的修养。他的家乡艺术氛围浓郁,他从小就听过、看过不少世界一流的表演,但这是他第一次在看一场表演时被打动到不能自已而流下眼泪来。

是为了艺术?为了寂寞的黑发少年?是为了自己第一次的爱情?还是为了自己将要付出的牺牲?在那一个瞬间,伯格就已经想到牺牲了,他要让黑发少年幸福,让他的眼睛里不再有寂寞忧伤,要保护他美到毫巅又脆弱到好像随时都会消失的艺术感知和独特又妙不可言的舞蹈,不管付出什么都可以。

真是疯狂的一刻啊,到了三十多岁还没有开窍,还像个大男孩一样茫然地满世界游逛的伯格,在这一刻长大了,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他生下来,健康长大,变得强壮的意义,就是为了有力量为爱和艺术付出!意识到这点,他的眼泪更加停不下来了,平时马虎粗心的伯格在这一刻敏锐起来,似乎看到了自己和黑发少年的未来。

玫瑰是人精啊!在看到伯格的眼泪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完了,伯格完了,她的爱情也完了。伤心的她没有和伯格打招呼,就悄悄地离开了那间又小又破的酒吧。想到几个小时前和伯格一起吃饭时的谈笑,玫瑰心痛难忍,真有恍然隔世之感。

玫瑰要离开这伤心地,她要赶快回家,拉上窗帘,躺在厚被子里睡上三天三夜,来忘记她美好但短暂的爱情。

在这个小小的酒吧里,要想不注意到伯格的失态和玫瑰的离去是不可能的,黑发少年当然也知道了,在每场舞的空隙他都在静静观望伯格。舞蹈表演结束后他走到了伯格的桌子前。伯格倒是没有从头哭到尾,但一直都是呆呆的,玫瑰走了也不知道。

表演结束,灯光转亮,酒吧重新变得嘈杂,伯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赫然看到黑发少年正在自己的眼前。

当天晚上伯格就带着黑发少年到了自己位于奥克兰的小公寓,到了那里伯格才知道,黑发少年叫麦其,是墨西哥来的非法移民。

如今伯格和麦其已经同居三年,也和一般的伴侣一样经过了蜜月期、磨合期,然后形成规律,按部就班过起日子来。

伯格主要负责上班赚钱,他有技术有人缘又勤快,在公司里很受欢迎,但是他没有事业野心。经济大环境、公司里的人事变迁他都不在意,事情干完就嘻嘻哈哈玩玩闹闹,然后就迟到早退不见了人影,公司里的是是非非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这更让人觉得他怪可爱的又没有威胁,所以公司里几度裁员和他都沾不上边,倒是加工资他每次都有份儿。伯格本人其实更想多要休假,工资涨了多少钱他是不大搞得清楚的,就算是旅差费有时也是半年都不报销,还要梅林时不时地提醒他。

伯格在美国出差,麦其如果没有演出的话常常跟着去,如果连着周末,伯格又可以请假的话,他们也常常趁机休个假。出国公干麦奇从来不跟,因为他的身份问题,不能进出海关。

自从见到麦其的那天伯格知道了自己的性取向,他也就时不时地去些相关的娱乐场所,尤其是在外国出差,没有什么事更是晚晚都去,当然也要有才行。

伯格在亚洲常出差的地方是马来西亚和泰国。马来西亚是回教国家,别说是同性恋娱乐场所了,连异性恋也都搞得像地下工作一样要躲着宗教警察,每次把伯格闷得心情沮丧,一干完活他往往一天都不愿意多待,连夜就坐长途汽车离开,转道新加坡透口气再坐飞机回美国或去别的地方。

泰国则是他们的天堂。好多泰国男人认为女性是比男性更美好的生命,对其敬爱有加之外恨不得自己也变成女性,一旦千辛万苦地变了个百分之三十、五十、八十、九十,他们就会非常自豪,洋洋得意地炫耀。娱乐场所当然更加绚烂多姿了,伯格每次都流连忘返,很是享受左拥右抱,被莺莺燕燕包围的趣味。

伯格有点花花的,但从来没有出过格,还算是相当忠于麦其的,能保持三年的同居关系在他们这个世界里也算是相当稳定了。伯格忠于爱情的另一个原因是麦其非常专一,眼睛里只有伯格一个人,尽管他有时也抱怨一下伯格的不经意和粗心。

要说出轨,麦其的机会当然比伯格多多了,被他迷住的人多如牛毛,每次演出后都会有人来搭讪。但麦其不给人机会,表演完了你要去见他,他也会礼貌地回应,一双好像会说话的黑眼睛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近不了身。他们那个世界里的人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几次下来大家也就懂了麦奇,没有人再试图骚扰他。

在他们二人的小家庭里,麦其的任务是主内,他做得心甘情愿,业务能力也非常强。

俗话说一艺通则百艺通,麦其的本事不光是跳舞了得,他的菜也做得特别好,而且学习能力还非常强。南美菜做得好不在话下外,意大利菜、泰国菜、德国菜也都能上手。这还不算,他对房子和衣饰也都有好品位,把伯格和他的小日子安排得趣味盎然。

麦其的父亲是记者,母亲是中学教师,从小耳濡目染文学修养不低。他一有空就手不释卷,西班牙文和英文的书都看,因为伯格的原因也开始学习德语,虽然还不能看德文书,但翻译的德语系作品他也会找来看,看完了就讲给伯格听,有时两人也会为不同的观点争上几句。

伯格和麦其都觉得自己很幸运地遇到了对方,都对现时的生活心满意足。

五?高城望断

伯格和麦其的生活如高山流水,酣畅又有韵味,但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有意回避,二人都无视他们生活中的隐忧,说起来还着实不少呢。

第一,伯格在公司里并不像辛西亚一样勇敢地向旁人明确宣示自己是同性恋并已经有同居伴侣这一事实,结果是公司的女同事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向他示好,他也无可无不可地继续和女孩子们嘻嘻哈哈。

直到有一天有同事在旧金山一年一度的同性恋游行的队伍里赫然看到了他和麦其,在公司里就有了些议论。当然这种议论只在级别不高的同事中悄悄进行,有些阅历地位的人大多会回避,伯格自己对这些议论也没有什么表示,倒不是有意不作解释,而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处理,就懵懂地放着不管了。

第二,伯格在德国的父母不知道儿子是同性恋,当然更不知道他已经和麦其同居多年,他每年还是回家,但只待短短的几天,抱抱爸妈,夸夸老妈做饭的手艺,和老爸喝喝啤酒就走了,完全不谈什么实质问题。

他当然知道他和麦其的事情如果有长远打算,父母那里不报备不大好,但他还是拖得了一天就一天,不愿意面对这个麻烦。

第三,麦其的父母当初不能认同儿子选择舞蹈做专业,更不认同他的性取向,这也是为什么他跟着几个跳舞的朋友跑到美国,糊涂地做了一个非法移民。现时他们也没有理会这件事。

第四,以麦其的舞蹈天赋,如果好好经营的话完全可以有各种渠道办成合法身份,拿到正式的工作许可,这样就有机会做一些像样的演出,收入和前途都会完全不一样。

但麦其是个非常感性的人,完全放弃经营,只守着舞蹈和伯格过生活。

麦其的人和舞蹈都充满魅力,有意招揽他的业界人士不时出现,但这些人真假难辨,龙蛇混杂,有些又夹杂着对麦其本人的兴趣。麦其毕竟是个外国人,对业界不算熟悉,又固执地不愿应酬,有时更摆脸色给人看,当然也说不上主动出击寻找机会推介自己了。他一直表演的那个小酒吧条件不好,虽说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但硬件上不得台盘,影响力也就相当有限了。

几年下来,麦其的事业并无起色,几次不错的机会,也被他的无所用心和固执给搅黄了。

这事说起来真教人遗憾,连伯格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出来,玫瑰是舞者,麦其才是真正难得的舞蹈艺术家,再加上麦其色艺双绝正当年,光芒四射耀人眼目,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但玫瑰一步一个脚印地经营自己的事业,步步高升,而麦其却只能在陋巷的小酒吧里一年一年蹉跎。

更加教人遗憾的是,麦其这几年因为和伯格的生活安定,书读得多艺术修养大增,性情更沉稳,身体语言和表情相貌都更生动有内涵了,但他仍然是一颗暗夜明珠不被世人所识,而他需要体能做基础、用身体做表现的舞蹈家的黄金岁月正在一天一天地逝去,伯格和他本人对这点多少都表现出了无知无觉或者是知而无所作为。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隐患是他们的经济问题。伯格的工资不低,但完全没有管理,更谈不上投资,也没有买房子。他没有负担也没有计划,工资打到银行里要用就取,用完算数,好在只有一个人,又经常出差有补助,饿是饿不着的,但也没有积蓄。

和麦其同居之后,开销涨了好多。麦其有生活情趣,变着花样安排生活,他们的饮食、服装、家居、业余生活都一天天丰富讲究起来,但花费也不少。麦其出身不错,从小过的日子不坏,用钱不知算计,如果看到能打动他的小东西,就会搬回家来,连价钱也不问,刷伯格给他的信用卡就行了,至于每个月的开销应该是多少之类的事情完全不在他的脑子里过。

麦其当然也是有收入的,但他工作的地方并不正式,他又不是个会争的。他是他们那个舞蹈队的编导加主演,挣的钱倒是大家都一样,他也不说什么。他收的是现金,拿到手上倒是一大把,回家放在抽屉里用起来更方便了,他和伯格两个人都不大想麦其的身价到底应该是多少?要做些什么才能让麦其赚到他应得的报酬?

麦其对经济完全没有概念,伯格倒是必须面对,毕竟租的房子和银行户头都在他的名下。几年来有好几次银行里的钱不够付信用卡账单了,伯格也苦恼。他还算是记住了老板梅林和年纪大些的同事们对他的提点,知道欠信用卡账这件事是不能开头的,因为利息高,一旦开始就很难脱身,这个关他算是把住了。

每一次经济小危机,他的解决办法是报出差账。伯格出差机会多,每次回来把荷包里的账单往办公室的抽屉里一放,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就又出门了,常常好几个月甚至半年才报一次,所以一次就能报不少钱。这个懒散的坏习惯倒是救了他,他无形中好像存了一笔应急储备金,银行里告急他就报账,就可以混过去了。

这几次经济危机伯格都没有向麦其提起,他很有男子气地认为这些事情应该由自己解决,不必让麦其过得憋手憋脚,搅了他的生活兴致。好在麦其也不是每个月都花得多,他也不爱汽车、游艇、珠宝之类的奢侈品,多半是书、音乐、电影、美食、装饰品之类的开销,没有出现过太大的赤字。

这样的两个人当然不会对经济有什么长远的计划安排,想一些办法对自己的生活做些保护也不在他们的思考范围,他们随兴地过着相亲相爱的幸福日子,对生活中的隐患视而不见。

但隐患终于爆发了,而且像约好了似的一波接着一波,教人难以招架。

中午梅林和老板肯尼斯吃完饭回到了办公室。现在是星期五下午,梅林的电脑日程表上难得地出现了一片空白,她准备趁着这个空当把手头几个大的项目好好过一过。根据今天辛西亚的报告和肯尼斯的谈话,她和她的团队的工作方向都会有变化,她要细细地想一想,应该对这些项目和相关人员做些什么样的调整。

泡了一杯咖啡刚刚坐定,伯格在门口探头,问她可不可以进来谈一谈。梅林很喜欢伯格,和他的关系比较随便,有紧急的任务可以随时随地派他出差,现在虽然不想被打扰,但伯格要谈什么事情她是应该随时奉陪的,加上这小伙子不是个爱长篇大论说话的人,一般三言两语就会说完走人了,星期五的下午来找多半是要到哪里去想提前走人。

梅林想到这里笑笑说:“当然,进来吧。”伯格进来后把门关上了,这倒是有点不寻常。梅林笑说:“你该不是有什么叫我吃惊的事要说吧?”

伯格在梅林的对面坐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老板,我要辞工。”

这可太让人吃惊了,梅林的眉毛挑得老高,眼睛里都是问号,等着伯格说个清楚明白。

伯格是同性恋这事梅林老早就知道了。自从梅林尽心尽力地帮伯格办好绿卡之后,伯格就对自己的这个华裔女老板信任得很,和麦其同居的事情他早早就告诉了老板。

梅林当然也知道伯格有时会带他的伴侣一起出差,接着度假什么的,如果不影响工作,梅林是愿意为伯格提供方便的,毕竟长期经常出差是个辛苦活,有机会慰劳一下很应该。

最近几个月伯格常常在星期五或者星期一请假去墨西哥,说是他的伴侣病了,在墨西哥养病,他要去送药。只要没有什么紧急的事要做,梅林一般都会准假,但伯格的私生活她不便过问,细节她就不清楚了。一时间她的脑子里转过了许多念头,但还是摸不到头绪,不知是什么缘故让这小伙子做了这么一个大决定。

伯格如今还算是外国人,因为工作的原因住在美国,辞工的话就意味着放弃美国居留要回德国了。硅谷的工资水平比较高,加上伯格当时是被他们公司争取来的,给的工资在他的学历资历水平上算是最高的。据梅林所知,如果伯格回德国工作的话,工资大概会下降百分之四十左右,这也是伯格当初很积极地想办理绿卡,争取在美国长期居留的重要原因之一。

希望这小伙子不是一时冲动做下这个决定。梅林为他办绿卡花的功夫不小不算,自己的团队如今正在转型期,伯格的突然离去对她的工作影响很不小,算是非常不是时候。伯格这次的决定当然不是一时冲动,他也打算向这个一向对他很好的老板说清楚。

几个月前麦其跳舞的时候从台上摔了下来,人仰面朝天倒下去的时候左腿正好磕在舞台的边沿,把左小腿的两根骨头都磕断了,一条腿顿时折成了直角。

他没有保险,只好送到他们这个地区唯一的贫民医院治疗。贫民医院本着人道精神不看保险也不收什么钱,坏处是病人多医生少,医疗质量就没有办法要求太多了。

麦其的左腿被处理后在家休息,每次去复诊都要等得天荒地老,还次次都换医生。医生多半是年轻没有什么经验的,麦其的腿恢复得并不好,时间也拖得出乎意料地长。

麦其从很小开始就习惯每天跳好几个小时的舞,如今被拘束在他们的小公寓里不得动弹,非常气闷,也担心小腿要是不能恢复的话,不能再跳舞了怎么办?要知道舞得轻盈靠的就是小腿的力量。

动不得,心情又不好,一段时间后麦其心肺不张引起了急性肺炎,拖无可拖之后只有再次送到贫民医院。治疗不及时肺炎转了性,怎么吃消炎药都不好,不久以后心脏也出了问题……

伯格每次带麦其去看病都要耗费一天时间,看着麦其的毛病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可收拾,他也慌了神,自费带他去看了一次私人医生。

这个自己开业的医生当然有经验,告诉他们麦其的病不能再拖了,必须住院控制,还需要长期吃药休养。他没有保险在美国是没有办法坚持下去的,医疗费用不是个人能够负担得起的。

伯格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麦其送回墨西哥他父母处治疗,他自己一有空就跑去墨西哥看麦其。

麦其当初是和父母闹翻了才跑到美国来的,不到万不得已当然不想回家面对父母。这时万般无奈回去了,心里多少有点别扭,就越发依恋伯格,伯格没有来的时候一天天数着他要来的日子,每次回去的时候又很是不舍。

麦其的父母当初非常反对儿子的性取向,如今儿子病着回来心痛都来不及,别的就不敢再提了。伯格的性格大大咧咧,在他家来来去去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看,对麦其又真的很好,他的父母在心理上慢慢地开始接纳伯格。

伯格频繁地去墨西哥探病也不是时时情绪低落,他还是抽时间东走西看体验墨西哥的风土人情。他不懂西班牙语,有次在外面找不到路问警察,警察的英文不好说不清楚,热情的墨西哥人上来帮忙,一个不行两个,后来围了一堆的人比手划脚公说公的婆说婆的,让伯格满头雾水更搞不清了。这事让伯格和麦其笑了很久,当然麦其不时遗憾他如今不能亲自陪着伯格游历他的祖国墨西哥。

只要麦其的病能得到控制并一天天好起来,这一切都不算太坏,坏的是他们的经济状况,他们没有什么保护措施的经济状况经不起这样的风雨。

麦其生病后不久伯格就觉得钱开始紧张了,他也不好意思在麦其坐困愁城的时候出去玩,就不怎么出去吃饭和旅游了。生活品质慢慢下降,后来连健身俱乐部都退掉了,只和朋友们踢踢足球,在公司像鸟笼子一样的简易健身房里举举重,保持体力。运动时没有了美女们环绕,伯格还是多少有些失落的。

麦其回墨西哥后,开支更加巨大,伯格在美国和墨西哥之间跑来跑去不说,还要为麦其付医药费、生活费,等于养了两个家。伯格没有什么积蓄,因为喜欢车的缘故,到美国几年来买了五辆各式各样的车换着开,这些车各有特点但都不算太贵。缺钱了,伯格开始一辆一辆地卖他的车。

伯格来自做生意不二价的德国,个性又比较粗放,大大咧咧,不能适应美国讨价还价、猫腻很多的二手车市场,几辆车都被他胡乱贱卖掉了。最夸张的是有辆车卖给了一个黑人中年女性,那人号称先付一半的钱试开一个星期,满意的话再付另一半,伯格就傻乎乎地同意了。

一个星期后完全没有消息,伯格打了几次电话去要钱,被那能言善辩的女人搅来搅去,倒好像伯格欠了她钱似的,伯格焦躁起来,口不择言开始高声叫骂,大概也发出了些威胁的言论。那女人立刻说这些电话都被她录了音,要去警局告他,吓得伯格马上挂了电话,摸摸鼻子认倒霉,几千块钱就这么不见了。

卖车的钱也陆陆续续花光了,伯格除了等待两个星期发一次的工资,没有了其他办法。原来倒是可以卖卖公司发的股权,如今经济不好,股市大盘和他们公司的股票都直直跌落,伯格手上的股权深入水底,没有了价值。如今家家公司都喊着要裁员、减薪、强迫休假,伯格的工资本来就高,这时想找梅林要求涨工资是不可能的。

麦其的病倒是稳定下来了,但长期住在父母家,心情好不了,言谈神态中时时表现出想回到伯格身边的意思,伯格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带麦其回德国这条路可以走。

梅林听完了伯格的故事,还是不太懂为什么他们不能留在美国一定要回德国,她记得辛西亚的妹妹就是用的他们公司的医疗保险,虽然社会上不承认同性婚姻,他们这样的大公司还是承认伴侣关系的,除了像买精子这样非常个人化的医学行为不能报销之外,别的病保险都可以保,为什么到了麦其这里就不行了呢?

伯格解释说:因为麦其没有美国身份,而且法律不承认同性婚姻关系,所以麦其不能以伯格配偶的身份取得美国居留,他也就不能申请公司的医疗保险。而德国的法律是允许同性婚姻的,他们到了那里可以申请结婚,合法地待在一起,麦其也可以以配偶的身份取得德国籍。

伯格低着头,意气消沉地再说道:别看德国法律承认同性婚姻,民众对此还是非常不习惯的,他们的生活一定不如在旧金山地区这般自在如意。

前几天他打电话回巴伐利亚的家,第一次告诉他妈妈有麦其这个人,并告诉她要带麦其回家住一阵子,电话那头就传来了惊叫声,一直在说邻居要是知道了可怎么办?他们家在一个小村庄里,邻里间亲密得很。麦其被伯格母亲的惊叫吓得不轻,几天来都很是不安。

伯格还告诉梅林,说他的一些同性恋朋友劝他丢掉麦其算了,再找一个也不是难事,他们这个世界没有法律保障,本来就是来去自由的,这样他就不必改变自己在美国的生活了。深情的伯格言语倒是很老实,他告诉梅林和麦其在一起也好几年了,这样的事想是想过,但做不出来。

梅林安慰伯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答应考虑伯格的辞职请求。伯格的情况离开公司和美国是肯定的了,梅林要考虑的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让伯格走。伯格自己辞职的话得不到任何离职金,但梅林可以招人来补伯格的空缺,损失不大。如果梅林向公司申请裁去伯格的职位的话,公司会发给他几个月的工资作为遣散费,对现阶段的伯格和麦其不无小补。

这样公司其实没有吃亏,出了几个月的遣散费但省了一个人的工资,为难的将会是梅林,她丢掉了一个职位但工作任务并没有减少,加上伯格在工作中非常能解决问题,他如果这样离去短期和长期都将为梅林团队带来不小的工作困难。

梅林答应下周一告诉他考虑的结果,伯格并不知道梅林要考虑的是什么,出于对老板的信任,就点了点头开门离去了。

六?灯火已黄昏

第二天是星期六,空气中带着春天的甜美,杰西卡学校有活动,一整天都不会在家,赵文去中国出差还没有回来,梅林落了单。她就约了女友去旧金山看伊夫圣洛朗(Yves Sanit Laurent)的设计回顾展。

梅林爱华服,倒也没有买过圣洛朗的衣服,一则他家的衣服就算是对高薪的梅林来说也是太贵,二则他家的衣服不管怎么样还是为西方女子设计的,梅林这样的东方女子穿不出味道来。但洛朗是设计之神,对服装界的影响大到不知有多少设计师自觉或不自觉地仿他或在他的设计基础上做改造,尤其是作为高级职业妇女的梅林,衣柜里有不少带有他家风格的职业装和轻便又华丽的连衣裙。

梅林对衣服有兴趣,对圣洛朗有兴趣,也知道能看到这次回顾展十分不易。他的作品在北美展得并不多,数来也只有三次,一次是二十多年前在纽约,再就是如今在旧金山和加拿大的蒙特利尔的展览了。筹备这次回顾展时设计师还在世,如今他已经不在人间了,所以算得上是绝唱。a

梅林的周末一般都被快要考大学的女儿占去了,文森虽然很欣赏梅林的个人服装秀,但要忙碌的他来看别人的服装展也还是有点强人所难,这点梅林是知道的,没有打算要他陪,所以一拖再拖到展览快要结束时才找到这个机会来欣赏。

展厅风格很像圣洛朗的服装设计,简洁又层次分明,把设计师各个时期不同风格的创作做了完美的展示,不大的展示厅还有几个小小的回身之处,像标点符号一样让你在看各种不同风格的服装时可以有个小停顿,让人看到了圣洛朗设计的精华,又不觉得印象多得闹心。墙上还有些长长的电视画面,无声地演示着设计师当年新品发布会的盛况。

如今已经是2009年的三月底,展期已经到了尾声,看的人并不多,就更显得幽静,让人能集中心神,把梅林和同样爱服装的女友看得心旷神怡,荡气回肠,都没有怎么交谈,看完之后到楼下宽广草坪上喝咖啡吃点心,两人才开始交换看法。

才华横溢的洛朗创作时间长达四十五年,设计了五千多件衣服,可以说一生都是在设计室度过,全身心地找出布料如何在女人的身体上表现,女人如何通过服装表现自我或改造自我。

梅林认为洛朗是个设计天才没有错,但是他的机缘更好,关键时刻都有贵人相助。这个在阿尔及利亚出生的法国人,父母有钱又有品位,让他从小就接触到时尚,十八岁就把他送到法国学习设计。设计刚学了一年,十九岁被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的迪奥挖掘做了他的设计助理,过两年迪奥过世,才二十一岁的他做了偌大的迪奥王国的总设计师。虽然几年后被迪奥王国赶出门,但这么年轻就成名也是异数。

运气好一次不算,还来第二次,从迪奥出来他马上遇到了非常有商业才华的皮埃尔·贝尔热(Pierre Berge),用财力和能力帮助他开始了属于自己的事业。他们二人在工作上的珠联璧合是洛朗成功的重要条件。要是没有强悍的皮埃尔·贝尔热一生的支持,梅林不认为那个叫洛朗的男人可以长时间才思勃发,每过几年就在设计上做一次重大突破,让人感动之下,不知不觉被他所左右而追随。

梅林的女友说,最妙的是这两个人还有共同的理念,并坐言起行地试图用服装这种语言改变世界。这一对男同性恋人不约而同地不赞成男人比女人得到更多社会资源的习俗,认为传统的女性服装让女人处于比男人低得多的地位。他们要通过对女性服装的改造让女人得到力量,得到自信,也得到自我。

于是带有中性意味的女式西装和裤装就在圣洛朗的手中诞生了。今天我们每个职业妇女都至少有一套利索又庄重的职业装,源头就是这位法国男人之手,也是这两位男性对女性的爱和尊重。

爱美的他们希望女性有力量的同时还保有女性特有的柔美,完成女式西服的设计后,他们转向带有巴黎风韵的左岸系列,让女人在恢复自信、拥有自我之余展现女性特有的妩媚、优雅。

颠覆完男女之别他们向世界进军,要打破以西方服饰为高贵的时尚传统,把中东、印度、中国等地的民族服装元素带入时尚界。如今满世界都是东方系、中国系、印度系的衣服,可是圣洛朗在三十多年前就这么做了,那时皮埃尔·贝尔热已经把他们的时装事业做到了顶级地位,他们每一次新品发布会都风云际会,一票难求。

梅林和她的朋友不脱女人本色,发表完高论后又议论起他们二位的私生活,据说皮埃尔·贝尔热后来还是离开了洛朗和别人在一起,虽然他们在事业上还是合作伙伴,但对敏感脆弱的设计师来说应该还是打击巨大的。两个女人不无八卦地猜测洛朗不久后收山并且在几年后就过世,恐怕也是心情不大好的原因吧?那男人看面相就是个比较有依赖性的人。

她们二位也有志一同地都不大喜欢圣洛朗晚期的设计,觉得这部分作品华美有余,创造性和才气都嫌不足,应该是爱情和生命都走下坡时的挣扎。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洛朗也很快就退休了,没有勉强走到不堪的地步,保有了圣洛朗这个品牌的完美,是他和他们的高明之处。

好在风波不断、比圣洛朗还大六岁的强悍男人还活着,还在继续演绎着自己的人生故事。这次精心筹备的展览也算是他对洛朗深情厚意的总结。洛朗得此一知己,作品又流芳后世,人生也堪称圆满了。

天色将晚,梅林和女友相拥告别,都称自己过了美好的一天,互相感谢对方的陪伴,就各自开车回家了。

梅林从位于金山公园对面的De Young博物馆出来,回南湾有280、101两条高速公路可以选择,她一贯都是选101的,因为她想看到海,她是个喜欢亲近水的人。

旧金山是山城,建筑也很有特点,倚着山坡都是三层高、弯弯的带飘窗的一排一排小房子,如今天还没有完全黑,但已经是万家灯火。从高处蜿蜒下到平地,转出一个山口,豁然开朗的一片大海就出现在眼前。车子贴着海平面向前滑去,右边还是城市,左边则是平静的海湾,隔着辽阔的海水还能依稀看到对岸灯火点点闪烁的奥克兰。

梅林对语言文字没有什么兴趣,不过几十年来受文森熏陶,不知不觉间也记下了一些诗词,这时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句不知文森什么时候念给她听过的诗: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流动的景致是梅林深爱的,她每次到旧金山回来都选择走这条路,也只有今天她忽然之间有了诗意,自己都觉有点好笑也有点感动了。

走这条心旷神怡的路梅林还习惯思考,她的好些重要决定都是在这条路上做出的。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头脑清明之下也就有了思考的力量:

辛西亚的人生抉择让梅林警惕,她有点想把杰西卡送到东部相对比较保守的私立学校去读书,避开思想活跃、崇尚自由、教育出让梅林非常欣赏的毕业生的全美公立学校第一名伯克利,这对吗?

人贵有自我,但哪怕是小小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像自己年少轻狂的时候,像辛西亚,像伯格,都要付出或大或小的代价,让人无奈。自己对杰西卡一向少有约束,任其自由发展,让她形成了比同龄人更强的自我,这会不会是害了她,让她以后的路难行?如今如果想收又可以从何处下手?

可叹才华出众的麦其并没有洛朗的好运气,年轻莽撞的伯格拼尽全力做着皮埃尔·贝尔热当年所做的事,但财力和能力都远远不够,眼见就要一步步走向深渊了,让周围的人看得既担心又心痛。自己要帮他们吗?又能帮多少呢?帮了以后自己又要如何解决由此带来的难题?

麦其和伯格的不幸多少也是由包括梅林在内的大众造成的,是大众对他们生活选择的不认同让他们走投无路,大众包括自己真的有权评判、裁决他们的生活吗?如果放开,对社会、对子孙后代又会有什么影响?

一路行来,梅林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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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西亚·吉隆坡
吃梅子
“我”来了
安娜表哥
扎克伯格赴欧洲议会道歉
望“梅”止渴
陶西亚的柳树枝
傻瓜托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