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重庆·李晓
叶落归根
文/重庆·李晓
他在城里工作快三十年了。大学毕业后,在学校教书,诗歌狂热的年代,钟情于诗,后来到报社,编报纸副刊,坚持写诗,成为一些人眼里的诗人。妈妈不知道,诗人是个啥职业。在乡下,有个在黄葛树一个人下棋的老头儿,逢年过节便给乡里人写对联,贴在门框上,喜气洋洋。有次他回家,妈妈突然唠叨起了这个事儿,他支吾着说,妈,我就和那写对联的人差不多。在城里,他活得很风光,似乎也有点落寞。他幽默,把最悲观的人,逗得也不再厌世,可他自己,似乎又有点悲观。
妈妈在乡下和爸爸种地,种粮食。几十年了,相依为命。过了五十岁,在一张床上,脚抵脚睡觉。爸爸偶尔来城里,穿着儿子还是在教书时给他买的解放鞋,是用一家诗刊邮寄来的稿费买的。爸爸高一脚低一脚走路,挑着担子沿街卖菜,有次被城管追撵,扑地,牙齿磕破嘴唇,满口是血。爸爸摇晃着起身,把菜挑到一家馆子,讨好着跟饭馆老板说,老板儿,我给你几把菜,用用你馆子里的水,洗洗。老板同意了,没要他的菜,小老板也是来城里的民工。
爸爸种的菜,很少用化肥、农药,就用草木灰。他家里的菜,就是爸爸担到城里来的,菜叶上还沾着露水。爸爸清早出门,颤颤悠悠走在山路上,路旁草丛上,有好多银白的霜。那年他搬进了电梯楼,70多岁的爸爸,在电梯里上上下下了好几趟,忘了儿子住哪一层。妈妈有次悄悄给他打来电话,儿啊,你爸老年痴呆了,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他赶回乡下,喊:“爸!”爸花白的胡子颤动着,没吱声。爸爸真认不出他来了。我是你的儿啊,他扑过去,把全身只剩下瘦骨头的爸一把抱了起来。爸爸吓坏了,突然叫出声:“儿子……你不……不要这个。”爸爸来城里,已像一个小孩,去饭馆吃饭,把桌子上的抹布当成肉夹到嘴边。爸爸一直是个沉默的人,是莽莽群山养成了他这个性格。爸而今真糊涂了,人到中年,他才想和爸爸好好拉拉家常,却再也进不了爸爸混沌的世界。
爸爸猝然去世的那天,挣扎着起身,望了望城里方向,儿子没来得及赶回,送上爸爸的终。他在城里急急涌出的泪水,再也没追上爸爸的脚步。
他租了一辆车,匆匆赶回。村里人,正忙乎爸爸的丧事。妈妈还在灶膛边烧火,柴火烟把妈妈呛得直咳嗽。这是妈妈,最后一次给爸爸做饭了,做的饭,端到灵堂放一碗,其它的,就是给活着的人吃。
爸爸的坟,就在屋后松林包上。爸爸活着时,雨后野蘑菇疯长,就去山上采回来,晒干,煮汤给妈妈吃。妈妈指点着爸爸坟旁说,儿啊,今后我死了,就埋在你爸旁边,再去陪他。妈妈反复嘱托,你可不要把我埋在城里公墓啊,那里人我都不认识,无亲无故的。
妈妈一直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妈妈的笑声常绕山梁。妈妈跟他说,儿啊,哪怕你活得再苦,等你熬过一个晚上后,第二天一醒来,你就发现昨晚上的想法是不妥的。
他的两个妹妹都在新疆安了家,是一个叫伊犁的地方。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听到这歌,他跟妈说,妈,妹妹那边的葡萄熟了。妈只是笑,眯缝着眼望云天,太远了。
妈妈每天都要去爸爸坟前坐一坐。年过八十的妈妈,还在坚持种地。怕妈妈太寂寞,一不小心就出个事儿,儿子儿媳在城里忙,毕竟不方便照料妈妈。两年前的一天,妈妈被两个妹妹坐火车接到新疆去了,坐了三天两夜。妈妈才感叹,中国真是大啊。起初,妈妈觉得新鲜,但过了几个月,妈妈就觉得水土不服了,没有了她眼里熟悉的山梁、老井、大树、炊烟。新疆那边,黑得太晚,亮得也晚,凌晨两点多,妈妈就起床了,有天还迷迷糊糊说,要去看看老头的坟。
妈妈终于哀求两个女儿,让我回家,回家……两个妹妹同哥哥商量后,决定让他接妈妈回家。
他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过敦煌,穿戈壁……见到妈妈的第一眼,妈妈的白发,像新疆棉花地里的棉花那么白了。妈妈拉住他的手说,儿啊,我要回家,回家。妈妈老了,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他牵着妈妈的手,又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回了家。到了山窝窝的家,妈妈跌跌撞撞就往松林包跑去,扑到坟上,喃喃出声:“老头儿,老头儿,我回来了……”
好多年没写诗的他,蹲在山梁上,写了一首诗《叶落归根》:“爸啊,我把妈妈,从九千里新疆,给你领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