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叶
姥姥妯娌七个,各自又有四五个儿女,大姥姥家有个儿子在司法局当官,三姥姥家有个儿子是市长秘书——母亲对娘家的堂兄弟们如数家珍,每每一脸荣耀。唯独说到二舅的时候,眉头就蹙紧了。二舅在家族中众多姐妹兄弟中顶没有出息了,三十多岁还没说上媳妇,因此脾气也就喜怒无常,孝顺的时候他会给我姥姥洗脚剪趾甲,驴脾气上来则能把锅端出去摔了。姥姥五十多岁还没当过婆婆,做梦都想给二舅娶个媳妇。说来也怪,二舅勤劳正派,长得也不丑,做人的大道理说起来唾沫星子横飞,他还是瓦工技术呱呱叫的“五级工”——垒墙盖屋,五级工算是老资格了,不知怎么就成了村里不多的光棍之一。
我的童年基本在姥姥家度过,是姥姥和二舅的开心果。二舅给我讲黄世仁和刁德一,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给我看,他逗着我一起“练武”,用木头给我做很多玩具,带我到集上听瞎子唱大鼓说书,只听得我五内如焚万般厌烦,不停地喊着走。二舅无奈,只好恋恋不舍地背着我回去。夜晚,姥姥领着我去她妯娌家串门,说着说着就提到二舅,说金城(二舅的小名)命苦,两岁没了爹,穷苦日子熬到头有了电灯瓦屋,却说不上个媳妇。姥姥说,“要是金城娶了媳妇,哪怕我把饭端到她床头也愿意!”
山村的寒夜多么寂静啊。姥姥家没有挂钟,黎明的鸡叫第一遍时,她就醒了。二舅的睡房与我们隔着一间堂屋,所谓墙壁就是用高粱秆子做的。二舅也醒了,他们的话题常常把熟睡的我吵醒。他们说村里的事,也说过去的事,有时候回忆起姥爷在世时候的幸福,说得更多的是要怎样做人。姥姥最常挂在嘴上的就是“人走天下端着碗,光喜勤励不喜懒”。二舅随声附和,与姥姥的人生观高度一致。
山沟里的田地,长不好麦子。二舅的几亩地,年复一年种着地瓜和玉米,粗粮当道的日子透着一穷二白的意味。但再穷的青年也都有过意气风发的好年华吧。忙完农活的时候,二舅开始打零工。先是在附近城镇,跟着同乡的劳力给人盖房子,他干活卖力,墙砌得又结实又快,别人用盒尺量,他只消用眼一瞄,尺寸从来没出过差池。他们管包工头叫“施工员”,施工员是他们心目中最有威信最为信赖的人,说起来就一脸崇拜和服帖,要是哪一天施工员夸了谁一句,他们好几天都会津津乐道地挂在嘴上。二舅尤其在意施工员的夸奖,他会将他的“轶事”带到家中的饭桌上及与邻居们的拉呱闲聊中,谁干活偷懒,谁将钉子放口袋里带回家,谁垒的墙该上大梁了又倒了……听的人都会以为施工员是多么器重他。那时候二舅还用过一种我不知道名字的雪花膏,穿军绿色绒衣,走路时哼一些跑调的红歌。他的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骑了十来年愣是没坏过,每次去我家,车把上都挂个绿色军用书包,几颗花生糖、山里的毛栗子都是他带的好东西。二舅不能见酒,不然话匣子就关不上,上至“洪秀全起义”,下至“人饿死都不能养汉做贼”,全然不管我父亲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他小学才读到二年级,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张冠李戴,还不能反驳,不然就说你看不起他,在他看来,自己是个有雄才大略却生不逢时的人物。
后来二舅的打工范围扩张,去过济南、徐州、宿县,还有一次去了一个被我当成外国的地方——“佳木斯”,我想不出那个地方是冰天雪地还是终年烈阳。像所有南来北往的农民工一样,他扛着巨大的行李,从绿皮火车的厕所窗户爬进去,挤在肮脏闷热的过道中,铺报纸睡座底,朝窗外大声吐痰。一次次远行,一次次归来,通讯尚不发达的年代,他寄回过几次歪歪扭扭的书信,村里的大广播拿腔作调地吆喝去领取。信通常只有两行,说“见字如面”和回家的日期,里面跳跃着错别字。有一次他没能如期回来,就让一个同乡捎钱给姥姥,却被那人擅自花了。在外漂泊的日子,二舅曾几次借钱给诉苦遇难的工友,最后人家却销声匿迹;他和同伴去包工头家里要工资,被几个不要命的大汉拿着刀子撵出来……
我上中学的时候,偶尔在寒假盼到二舅,我依然怀着雀跃的心情。但是二舅却整个儿黯淡下去,他头发白了一些,背略微有些驼,那些哼哼哈哈的唱和笑已经荡然无存。岁月还是现实,销蚀了他心中的信仰吧?他回来再也不会满怀崇拜地谈起“施工员”和他的五级工,也许当他携着散发汗味的被褥被城市嫌弃时,他才渐渐苏醒,将自己划分到了“底层人民”的阶层。他沉默着喝酒,酒过三两,他脸上才有了笑意,当年的神采也约略隐现,开始粗声大气地训斥我和哥哥:“你们念书,要有出息,不然你们就会是废物!”
我偶尔会思索二舅的人生,心想他人生的格局如此之狭小,他内心该是寂寞无趣的吧。
在二舅快五十岁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南方来的寡妇嫁给了他,并生了两个孩子。二舅还是奔波在家与远方之间,供养家人,盼儿女成才。他有了一个二手破手机,逢年过节的时候打给家里:快回来了,挣了点钱,将钱缝在裤衩里不用担心。二舅妈从偏远的地区跟着同乡跑出来,将方便面和火腿肠当成好东西,而两个孩子的作业无人辅导,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姥姥满心欢喜地做了婆婆和奶奶,却蓦然发现自己老了,佝偻的身躯为孙子洗衣服,还难免遭到小孩子的厌烦,有时候感叹:大半辈子盼的好事,到头来不过这样。而二舅每当喝到快半斤时,二舅妈就开始咒骂他不得好死,他那渐渐长大的女儿就冲过来抢走酒瓶。二舅嚷嚷着:“不给我酒瓶我打死你们!”但他不过是虚张声势。
一转眼二舅六十多岁了,去年还去了一趟内蒙古。母亲一说起来就心酸,说二舅这辈子是奔波操劳的命,老了老了还出远门打工,当泥瓦匠,爬那么高的脚手架,又危险又可怜!因此母亲总是让我们尽可能地帮衬他,给他买很多的烟酒让他开心。其实后来我发现母亲想多了,二舅在一次酒酣后说出了心中的话:“我这辈子走南闯北,哪儿也去了,你们都没见过新疆兵团的棉花地,知道黑龙江是什么样的江吗?俺闺女都气我,气我我也高兴,你们懂什么呀……”
也许在二舅的世界里,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城里人,格局才是更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