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荣才
福塘村能够走进记忆,是因为1990年从师范毕业分配到秀峰小学任教的机缘。报到那天,恰逢雨后公路塌方,唯一的班车停开,四个新分配的师范生徒步18公里,前往秀峰小学。咬牙紧撑,到了福塘村,听说还要3公里,就像练武术的人撑着的一口真气泄了,顿时,无助、疲劳等侵袭而来,福塘村成为一个伤悲的注脚。习惯之后,在后来的日子,每每走到福塘村,返家的时候,离家近了3公里,还有15公里;返校的时候,则是离家15公里,还有3公里。无论距离的远近,福塘村都成为一个参照物,楔在心头。
福塘村旧称上大峰,秀峰一度被称为小峰,一大一小和其他几个地名成为佳联“上坪下坪赤草埔,大峰小峰白花洋”。这里和九峰、永定、崎岭等等相通,不过,在我的记忆之中,福塘的滋味一言难尽。当年在秀峰小学任教的时候,交通不便,闭塞、寂寞、孤独、无所事事成为我和在福塘小学任教的林弋两个人共同的标签。放学的时候,我拎着一瓶绵竹酒和一包鱼皮花生,从秀峰往福塘走,林弋则是从福塘往秀峰走。到了半路,我们相逢,就在路旁的草地坐下,喝一口酒,往嘴里丢一颗鱼皮花生,漫无边际地闲聊。有风吹过,山里的公路静寂无人,也没有车辆,土路旁的尘土飞扬,茅草衰黄,荒凉的感觉顺酒气而上,酒喝完了,把空酒瓶扔到路下的小河,没有什么声响。我和林弋分手,默默地行走,偶尔回头,会看到暮色落在对方的后背,萧杀、苍凉。福塘的村道上,也就不时承载了我们青春的泪水。
在村里,我和林弋时常到圩场一个叫阿堆的椿臼面面店吃面。椿臼面是福塘的特色小吃,自种的小麦磨成粉,和面不仅仅是在面盆里,而是放到石臼椿,翻来覆去,把面团椿活了,然后上板,用一把很大的刀切成面条,比正常的面条粗,而且和机制的面条是圆形的不同,椿臼面是方形的。椿臼面比普通的面条煮的时间要长,捞到碗里,不粘不散不烂,浇上香油,加上用大骨熬成的汤,放几簇自家种的空心菜或者韭菜,吃起来有嚼劲,筋道足,足以让人体会到风卷残云。阿堆的椿臼面从开始的每碗三毛钱到现在的每碗五块钱,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至于椿臼面上了央视《远方的家》,那是去年才有的事情。椿臼面留给我的还是当年和林弋一起吃面的情形,我们时常是一碗面条一碗扁食混合在一起成为一大碗,每个人两大碗,然后切一点猪头皮,阔绰的时候,上两瓶绵竹酒,把日子吃得稀里哗啦。
吃过面条,我们喜欢无所事事地在福塘村里穿梭。我们跑到在塘背科的“聚奎楼”,这座土楼有三层高,以八卦形设计,楼里门窗都有石雕楹联字画,楹联诗文清新简洁,如“瞻高望远:瞻高邀明月,望远看奇花”、“ 仰观俯察:仰观对月饮,俯察思禄永。”“清风徐来好,明月桂花香。”“夕阳红半楼,远水碧千里”等等,门窗的缝隙里就传出书香的雅韵。始建于清乾隆年间的“南阳楼”也留下我们的足迹,据说这座楼是朱熹的18代子孙朱宜伯设计督建,当时是蘑菇形状,装修十分别致,只是这仅仅是村人口中的描述,南阳楼只剩下石柱子。更喜欢的是在河边坐下,听河水淙淙流走,偶尔扔一块小石子,发出扑通一声响。或者丢向在屋檐下休憩的鸡群,把鸡群吓得一惊一乍。或者,穿行在小巷里,体验那份清凉,只要愿意,在哪家的石门坎坐下,恍惚回到童年。“寿山耸秀”楼、观澜轩、留秀楼、茂桂园楼等等故事不少,在哪里坐下,或许就是坐在一段历史之上,随便在小巷里拍拍墙壁,说不定就惊醒些许历史风云,而“桂岩书院”,“文峰斋”书馆的书香,不经意间就在村里飘荡。
周末的时光,喜欢和林弋一起去爬山。福塘村和秀峰村连接的古道,时常留下我们的身影。古道连接秀峰和福塘两个村庄,从两个村庄近似直线距离的地方翻越山头而成,蜿蜒曲折,成了当时的交通要道。那地方原来只是一条从茅草丛中踏出来的小路,乡下到处可以看到的小路一般,人往来,各种牲畜也经过,没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古道有了历史的味道是因为明朝时秀峰村的游百万,这个从秀峰村走出去的从贩卖烟叶开始的生意人,因为聪慧和机缘凑巧,发财了。发财的游百万有了光宗耀祖的念头,就回秀峰村建了深庭大院,为了显示财大气粗的显赫,建造房子的石柱子是从当时的龙溪府购买而来,当时可没有船载车运,这些石柱子是用人工抬送到秀峰村的。曾经到游百万那豪宅寻探,只残余下几段石柱子,其他房子的踪迹了然无痕了。残余的石柱子寂寞地竖立在那里,成了哪家拴牛羊的工具了。
当年为了抬送石柱子,游百万修了这条道路,也许是为了方便,也许出于公益事业心理,也许还是财大气粗的豪气,游百万在这条道路上全部铺上了条石,那时候,条石铺就的道路可和如今铺上水泥路面的道路一样,有着阔绰的舒适。路面不宽,也就两个人并排行走的宽度,可以想象当年十来个人抬着石柱子在这条道路上行走,还得稍微前后错身,把汗水和指挥节奏的号子声留在沿途的条石上。在山顶上,还修建了一个凉亭,小小的,但足以行路人在这里歇息片刻,有风雨的时刻,还可以在凉亭下看风雨被拒于几步之外,感受到免于风雨之苦的暖意。相信当时对游百万的赞誉之辞如山风一样随处飘荡。
站在山顶的古道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个村庄。田野里蓬勃生长的庄稼,炊烟袅袅的村庄,劳作的农人,行走奔跑的牲畜无不在视线之内。古道时而清晰地出现,时而隐没进道路两旁旺盛葳蕤的茅草之中,穿行在云层中的游龙一般。至于福塘村以太极村闻名,那是近几年的事情。据说站在山顶之上,可以看到一泓溪水成S形状流入村中,正好是一条阴阳鱼的界限,将村庄南北分割成“太极两仪”,而溪北聚奎楼、溪南南阳楼分别位于“阴鱼”和“阳鱼”的鱼眼处,全村很像一个道家的阴阳太极图,太极村因此成名。
和林弋很久没有去爬福塘的山了,林弋在广州,城市喧嚣,他或许也很少想起福塘的椿臼面了,福塘村在我们的记忆日渐模糊。曾利用周末时间特意跑到福塘村的阿堆椿臼面店,老板还是阿堆,店还是在那里,至少稍微扩大一点点,阿堆不再是年轻的小伙子了,当年很熟络的人如今已是陌生。看到阿堆提着一篮刚从地里采摘的空心菜进来,正要打招呼,他又走出去了。在他的眼中,我仅仅是一个吃面的人。岁月会抹去许多东西,即使是秀峰的古道也是湮没在杂草之中了,只留下若隐若现的痕迹。偶尔才会被人在茶余饭后闲聊时提起,也许很快就没有人再提起了,古道也就完全退隐出生活之外。
而福塘村,终将成为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