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编纂学近代转型概说

2016-05-31 08:52刘永祥
人文杂志 2016年2期

刘永祥

内容提要以近代社会和史学转型为背景,传统历史编纂学经历了一场解体与重构的艰难变革,其过程大致可以1900、1919年为节点划分为突破传统格局、建构近代体系、形成多元格局等三个阶段,而主要呈现出:史学科学化与历史编纂理论、方法的突破;章节体的兴盛与“新综合体”的发展;专史书写的兴起;学术规范的形成与历史叙事的转型等。其间,传统历史编纂学主动进行自我调适,使数千年形成的优良传统融入新潮流,焕发新的时代光芒。

关键词历史编纂学章节体“新综合体”专史书写历史叙事

〔中图分类号〕K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6)02-0092-10

从某种程度上说,中国传统史学是以历史编纂学为主体的,一切理论的阐发、事实的考辨、价值的传播等,皆以此为载体或归宿。①可以说,自汉至清的历史编纂学,基本形成较为统一的体系,并作为史学的主体象征、历史文化的主要载体以及农耕文明、君主社会的组成部分而存在。近代史学,尤其是以西方现代史学为参照的20世纪中国史学,旨在走出以历史编纂学为主体的传统史学(以叙事为中心),进而建立以历史研究为主体的现代史学(以问题为中心)。从这个意义上讲,传统历史编纂学经历了解体与重构的艰难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传统历史编纂学主动进行自我调适,使数千年形成的优良传统融入新潮流,焕发新的时代光芒。

大致说来,近代历史编纂学的发生及发展可划分为三大阶段。第一阶段,自鸦片战争爆发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中西文化冲和及经世思潮下历史编纂学突破传统格局的时期,最显著的特征为世界意识和近代意识的滋生和强化。以“考史”反动面相出现的“著史”,成为发挥史学“重新认识世界”和“实现救亡图强”功能的主要媒介,世界史、当代史与边疆史编纂异军突起,有关历史变易、民族观念以及国家疆域等的新认识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贯彻,而经过创新后的典志体则成为容纳新内容、传播新知识的流行体裁。第二阶段,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至“五四”前后,是传统历史编纂学解体、近代历史编纂学体系初步建立,即以封建皇朝为中心的历史编纂体系向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历史编纂体系过渡的时期。传统历史编纂学中具有象征意义的正史,遭到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新史学家的猛烈攻击,以西方现代史学为参照的“新史学”借助历史教科书编纂,主导了一场以进化史观、民族主义、整体视野、民史书写、史论结合等为基本特征的“国史重写”运动,进而引发历史编纂学从目的到理论、从内容到形式、从方法到叙事的全面变革。第三阶段,自“五四”以后至新中国成立以前,是近代历史编纂学形成多元互涉格局的时期。一方面,西方史学理论的大量输入以及科际整合的治史取向,缔造了历史编纂指导思想和方法的多样化图景;另一方面,日本侵略引发的民族危机推动了通史编纂的高涨,分科意识的上升促成了专史书写的兴起,而历史编纂的社会化以及史书体裁的综合化趋势亦渐次凸显出来。

一、史学科学化与历史编纂理论、方法的突破

完成地理大发现与资本主义革命的西方国家,以武力敲开了依旧徘徊在农耕文明阶段的中国大门。此后中国百余年间的思想行程,即为从接受落后现实到实现文明对等乃至重建文明中心。期间,作为传统学术大端的史学始终扮演着重要角色,并经历了一个蜕变、整合的过程,逐渐脱离旧有格局,走向科学化。与此相适应,历史编纂学不仅渐次丧失在史学中的主体地位,并于理论和方法上皆实现根本性突破。

历史编纂学主体地位的丧失,是随着史学的现代转型一步步完成的。严格来说,在20世纪初西方史学成体系地传入以前,历史编纂学的地位并未被真正撼动,其作为经世史学的主要载体发挥着特有功能。乾嘉时期的历史考证,多以正史为对象,并在很大程度上服务于历史编纂,与“五四”以后将“考史”视为史学鹄存在根本差异,分属不同的史学体系。鸦片战争以后,这一“考史”风气因无益于时事而渐趋衰落,以关怀现实为主旨的“著史”迅速兴起。此种交替与更迭虽未超越传统史学范畴,历史编纂学在形式上也仍在旧有体制内革新,但时代条件的特殊变化赋予了历史编纂新的内容和意义,使其展露出不同于以往的学术特征,即完成“三大转向”:由中国转向世界;由内地转向边疆;由古代转向现当代。

其中,世界意识的增强与世界观念的重建,是晚清历史编纂学领域最突出、也是最核心的变化,其余变化大都肇源于此。清朝在整体上所奉行的闭关锁国政策,导致朝野对于世界变化反应迟钝,虽偶有介绍西方情况者,如康熙时陆次云著《八纮译史》、雍正时陈伦炯著《海国闻见录》、乾隆时郁永河著《裨海纪游》等,然无人问津,以至鸦片战争爆发两年后道光帝仍在追问类似“究竟该国地方周围几许”《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卷47,中华书局,1964年,第18页。等幼稚问题。以《海国图志》《瀛环志略》《法国志略》等为代表的一系列介绍世界各国知识的史著遂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试图扭转中外之间在信息掌控上的不对等局面。尤为关键的是,随着世界知识传播的日益广泛和深入,士人头脑中以地域和文明中心自居的传统夷夏观念悄然发生了变化,承认西方的先进并向其学习的主张被明确提出,而在外国的参照下,关于疆域、民族和国家等的近代意识亦开始萌生,实已酝酿着中华民族由自在向自觉阶段的过渡。故此,历史编纂学的对外转向,对于传统天下观念向近代世界观念的转型,无疑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历史必变、今胜于古的史学观念,在救亡思潮和激励民心的双重推动下,被广泛投射到历史编纂学领域,并以今文经学为媒介,逐渐与近代进化史观衔接起来。此外,晚清边疆危机的日渐加剧,以及清廷思想控制力度的减弱,使得边疆史地、元明史以及清朝现当代史编纂亦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潮流,并在史料采择方面开始注重外国史料及中外对比,而且逐渐表现出史论结合的特色和趋势。

19世纪后半期的历史编纂学,虽整体上仍能维持原有体系,但各方面均开始打破旧有格局,滋生新的元素,至19世纪末已是蓄势待发,梁启超在1901、1902年分别发表的《中国史叙论》和《新史学》,成为其喷薄而出的助推器,自此以崭新面貌出现。梁启超对“新史学”的倡导,就结果而言,以历史编纂学为主体的传统史学开始逐步向以历史研究为主体的现代史学转型,但就出发点而言,其学术批判以二十四史为主要对象,理论建构亦服务于新史编纂。《中国史叙论》《新史学》《中国历史研究法》皆旨在“说明一部通史应如何作法”,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则侧重于专史编纂诸问题,并力矫“五四”后兴起的史料整理与考订之风,明言“应该大刀阔斧,跟着从前大史家的作法,用心做出大部的整个的历史来,才可使中国史学有光明、发展的希望”。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饮冰室合集》(专集之99),中华书局,1989年,第168页。在梁氏的话语体系中,传统史学被看作是以二十四史为主体的历史编纂学。因此,“新史学”首先应当被视为对传统历史编纂体系的批判与重建。自汉代始,历史编纂与君主专制制度的一体化程度逐步加深,而怀有新政治诉求和新史学理念的梁启超意欲超越以往修修补补的做法,实现带有根本性的整体重建,即推倒以封建皇朝为中心的历史编纂体系,建构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历史编纂体系,主要包括:确立进化史观在编纂思想上的主导地位;以国家主义、社会视野重新厘定历史编纂内容;突出国民意识,转变历史编纂的价值取向以及采用新式体裁和叙述模式等。20世纪初涌起的以历史教科书为载体的“国史重写”运动,正是历史编纂转型与历史教育改革因缘互动的直接表现。故此,表面看来,史家的理论认识多落实于通史编纂,然而这一时期的通史编纂与传统的修史,不论在理论、目的还是内容、形式等方面显然已经发生了颠覆性变化,加之报刊等历史传播新载体、分科治学模式以及出版业的逐渐兴起,皆使得历史编纂学在史学中的主体地位真正开始坍塌。

新史学思潮开启了输入西学以建设中国现代史学理论的大门,此后史家围绕“什么是史学”这一核心问题展开持续探讨,尤其是留学欧美取代留学日本成为潮流、史学界摆脱中介直面西方史学后,探讨迅速走向多元化。与此同时,以大学历史系、历史学会、史学期刊以及史书出版和图书馆等为基本要素的现代史学机制逐步得到确立,史学走向职业化、学科化、学院化和专门化。以叙事为中心的历史编纂学被纳入以问题为导向的历史研究范畴,史家多以大学或研究机构为安身立命之所,并以“术有专攻”为努力方向,遵循现代学术规范,往往不再将倾一生之力纂修一部流芳百世的史书视为史学大宗,而以撰写、发表论文或专门性著作作为表达史学见解的主要方式,故专门家众而通人寡,且修史所需时间亦因现代史料保存机制和出版业的发展而大为缩短。因此,历史编纂学虽仍为史学不可或缺的重要分支,但所占比重和地位与古代相较显然已不可同日而语,而理论与方法则随史学的发展得到进一步突破。

首先,西方史学理论的多途输入使得这一时期历史编纂在指导思想上趋于多样化,打破了进化史观取代复古、循环等旧史观后的一统局面,大致形成进化史观、综合史观和唯物史观三足鼎立的格局。其次,从事历史编纂的史家开始有意识地弥补20世纪初对史料问题的忽视,试图将求真与致用熔于一炉,并首次将其上升到理论高度加以总结,即张荫麟关于编纂过程中史家所受历史资料之限制的论述,同时新历史考证学派在史料扩充、鉴别、整理以及史实考证等方面取得的显著进展也对历史编纂学产生重要影响,极大拓展和增强了历史叙述的丰富性和准确性,尤其是考古史料的发掘直接促成了史前史和先秦史的“重写”。再次,史家重现客观历史进程的方式由隐晦转向直接,不再“寓论断于叙事”,参见白寿彝:《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1961年第4期。或依靠体裁、体例、修辞来进行“春秋笔法”式的裁断,而采用“史论结合”的叙述模式,将其对历史演进的解释、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评价等,概括为明确的论点。最后,跨学科思维被引入历史编纂,哲学、社会学、地理学、统计学、人类学等学科方法均对历史编纂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史家对于传统历史编纂学的态度趋于理性,由破坏性批判转向建设性吸收,历史编纂学的优良传统得到重估并被整合到新型体系内。

二、双线并行:章节体的兴盛与“新综合体”的发展

史书的内容和形式是辩证统一的关系,体裁形式的确定和运用,往往决定它所能容纳的内容之深度和广度。历史理论上所达到的新高度,必须落实到编纂体裁这一载体之上。这并非单纯的有关史书结构的技术问题,而是体现史家对历史事实、进程和价值的理解、把握及评判。体裁的变化意味着历史事实的重组,所呈现历史结构或历史面貌亦随之迥然而异。我国史家在历史表现形式方面具有突出的创新精神,不仅勇于创造丰富多样的史书体裁,而且对于已有体裁的运用也并非墨守成规,往往加以发展,赋予新的内涵,从而使每一种体裁几乎都有完整的演进脉络可寻,此为中国历史编纂学所特有的自我更新传统,其发展虽有内在逻辑,但从根本上说,始终与历史的发展保持着密切关系。晚清以来,史学取代经学成为显学,而历史编纂学的优良传统在应对全新的时代课题时再度发挥重要作用,最为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史家对典志体加以改造,使其成为传播世界史地知识的主要载体。不过,在20世纪之前,史书体裁的变革仍大致维持在原有系统内,此后,随着“新史学”的兴起,中国史学发生根本转型,史书体裁也相应地突破传统范畴,形成新的取向和格局。其中,最关键的变化就在于,西方章节体的传入为其发展增添了新的元素,并迅速反客为主,占据主流位置。

作为舶来品的章节体被我国史家认可并广泛运用到历史编纂中,是在20世纪初期,这股热潮大约持续到辛亥革命之前,向国人展示了一种全新的历史书写模式,但它在某种程度上是晚清教育改革的产物,基本局限于历史教科书的编纂。而教科书主要在于提供历史知识,往往内容简略、浅显,且仍带有浓重的日本史学痕迹,对于章节体也远未做到运用自如。至“五四”前后,将章节体娴熟运用到中国通史编纂并取得显著成绩的,以吕思勉最为突出,王桐龄、萧一山则创造了运用章节体编纂大型史书的成功范例。此后,章节体成为20世纪中国史书编纂的主要体裁,人们对此也都习以为常,很少有人提出疑问。周谷城曾批评章节体“除将历史事情纵剖之外,还按朝代横断之……于是纵剖出来的诸部门间彼此必然的关系固不明白,即每一部门前后相续之状或演变之状,亦令人茫然无知”。(《中国通史·导论》,开明书店,1939年)

乍看起来,章节体的迅速风靡颇为“突然”,细究下去,则这一现象的出现实为“必然”。 首先,我们不能孤立看待章节体的传入和兴盛,应将其置于特定时代和学术背景下加以考察,其为中国社会近代化和史学典范转移的必然结果。当西学在知识分子心中完全占据文化优势后,他们“反求诸己”所看到的多是传统之鄙陋,表现出强烈的激进情绪,渴望毕其功于一役。这一文化心态表现在被赋予了救亡功能的史学上,即为20世纪初梁启超等对传统史学近乎全盘的否定,试图一举颠覆原先的皇朝史学体系,以西方现代史学为模板建立新的史学典范,而章节体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的优点在于综合贯通、照顾全面、逻辑严密、层次清晰、结构灵活等。它打破传统的王朝分期模式,便于采取社会变迁的历史分期标准,呈现整个历史发展的阶段性、连续性和总趋势,并可以推演未来的走向,因此在发挥史学社会功能、重塑大众历史观念方面具有其他体裁所无法比拟的优势;它可以容纳丰富的内容,而且结构十分灵活,既可以分门别类地展现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各方面情形,写清单个历史事件、历史现象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又能够在宏观上阐明彼此间的逻辑关系,从而构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史网,符合人们认识历史整体性和丰富性的要求;它打破原先较为单纯的叙事传统,而以分析研究作为基调,能够将史论结合发挥到极致,而且便于在特定的历史场景中再现人物,为人物定位。上述优点能够充分满足20世纪初中国史家宣传新史学并藉此实现救亡目标的需要,故而备受青睐。换言之,章节体的兴起是人们接受新史学的必然逻辑结果,二者乃不可分割之整体。

其次,中国传统史学中的纪事本末体,成为章节体顺利传入的重要媒介,此颇有类于今文经学与进化论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在章节体传入之前,中国史学的发展也已经提出突破旧有编纂形式的要求。早在18世纪末,章学诚就明确提出用纪事本末体因事命篇、灵活变化的优点弥补纪传体的缺陷。至20世纪初,这一体裁再度成为新史学家学习西方、从事编纂形式创新的基础。诚如梁启超所言:“纪事本末体与吾侪理想之新史学最相近,抑也旧史界进化之极轨也。”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饮冰室合集》(专集之73),中华书局,1989年,第20页。这一时期的学人大都将二者等同起来,正因为如此,他们所编纂的章节体史书往往同时具有纪事本末体风格,而其他传统体裁的优点也在一定程度上被糅合进去,因此成为中西史体真正融合的先行者,并开启了章节体中国化的行程,此后史家对新综合体的探索也自始至终都刻有章节体的印记,这是20世纪中国史书体裁发展的一大特色。章节体与纪事本末体之间确有相通之处,尤其表现在突出事件的重要性、展示历史演进大势等方面。当然,章节体的进步性显而易见,比如它将“事件”发展为“专题”,极大扩充了历史编纂的范围,并且特别注重事件、现象等之间的联系,而纪事本末体则存在范围狭窄、互不连属的缺陷,因此梁启超才会提出“事实集团”的概念。他说:“过去的纪事本末体,其共同的毛病,就是范围太窄。我们所要的纪事本末体,要重新把每朝种种事实作为集团,搜集资料,研究清楚。”(《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饮冰室合集》(专集之99),中华书局,1989年,第31页)

与此同时,史书体裁的综合创造趋势亦渐次凸显,同章节体的兴盛大致成并行之势,一齐构成20世纪中国史书体裁创新发展的两大主线。“中国史学发展到17世纪以后,在历史编纂上出现了一种探索新综合体的趋势。”陈其泰:《近三百年历史编纂的一种重要趋势》,《历史编纂与民族精神》,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新综合体”的特点,在于突破单一体裁的限制,从而创造出既能反映历史演进大势,又能涵括社会丰富内容的体裁。这一趋势在晚清得到延续,如《海国图志》采用“志”“论”“图”“表”相互配合的方式;《元史新编》采用“传以类从”的方法,“皆以事得性质归类……虽是纪传体的编制,却兼有纪事本末体的精神”;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饮冰室合集》(专集之99),中华书局,1989年,第26页。《法国志略》充分吸收典志体与纪事本末体的优点加以糅合;官修《筹办夷务始末》亦尝试将纪事本末体的优点引入编年体;等等。至20世纪,新综合体的创造和发展蔚为大观,尤其在中国通史编纂中占据重要地位,主要遵循三大路径。

第一,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末之法。章太炎与梁启超在中国通史体裁设计方面形成大体相近的思路,分别提出“表”“典”“记”“考纪”“别录”五体配合及“年表”“载记”“志略”“传志”四体配合的设想,而“记”和“载记”的设置即是对纪事本末体优点的吸收。此外,金毓黻亦主张:“新史宜立纪、表、志、传、录五体;录者,纪事本末之异名也。”金毓黻:《静晤室日记》,辽沈书社,1993年,第6535页。第二,纪事本末体与典志体的大胆糅合。最先将这两大体裁糅合一处而编纂中国通史的是卫聚贤。他充分借鉴两大体裁的贯通和分类优点,编成一部《新中国史》,既从纵向上对中国历史演进大势作整体梳理,又以分类观念对中国的社会、生活、工具、民族、意识等作贯通叙述,认为:“分类叙述,又患其彼此分离,不能发生相互的关系,故于《新中国史》首列一表,并有一类历史的概念以为贯串。”卫聚贤:《中国史学史讲义》,上海持志学院内部刻本,1932年,第24页。不过,无论从框架还是规模上看,卫氏之作都显得极为简略。时隔近十年后,吕思勉以基本相同的编纂理念完成了影响巨大的《吕著中国通史》。第三,寓传统体裁的精华于近代章节体之中。这一时期的历史编纂,大都采用分章节的形式,以往多被简单定义为章节体而不加深究,以致忽视了其内在所蕴涵的民族特色和风格。事实上,新史学家大都致力于将传统体裁(尤其是纪事本末体)与西方章节体加以糅合,夏曾佑、吕思勉、萧一山、张荫麟等史家的努力即共同体现了这一方向,而作出的建树则各具特色。夏曾佑等早期新史学家在对所撰史书体裁的自我体认上,往往不称章节体,反强调对传统体裁的继承和发展。比如,夏氏曾谓:“五胡之事,至为复杂,故纪述最难。分国而言,则彼此不贯;编年为纪,则凌杂无绪,皆不适于讲堂之用。今略用纪事本末之例,而加以综核。”(《中国古代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43页)此后,萧一山《清代通史》的综合性最为突出,除吸收纪事本末体的优点外,在人物和史表方面又对纪传体有所继承。需要特别指明的是,此时史家所运用的纪事本末体已经逐渐突破了“事”的限制,而发展为“专题”,因此原先典志体的内容(近代多称文化史)就以“专题”的形式很自然地被吸纳其中。梁启超所谓“把每朝种种事实作为集团”和金毓黻所谓“将外交、经济、学术、文化等亦按纪事本末体加以记载”都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总之,近代史家处在中国历史编纂学发展的重要转折关头,以雄伟的气魄进行各种大胆的尝试,展示了中国史家所具有的非凡想象力和创新精神。这不仅说明近代以来史书体裁的发展趋向多元和综合,并且也证明了中国传统史书体裁与近代西方传入的新史体之间存在共通性,其精华符合于近代史学的要求。

三、专史书写的兴起:历史编纂内容的拓展与细化

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史学的近代化是由以叙事为中心的历史编纂走向以问题为中心的历史研究,而专门化和精细化则是这一重大学科转向的必然结果和核心表征。学科意义上的专史体系,乃是现代西潮冲击的产物,与农耕文明下的中国学术传统存在根本区别,包含“分科的学史和分科的历史两种,前者为用各个学科现在的形态追述出来的学科发展史,后者为用不同学科的方法眼界研治的一般或分门别类的历史”。桑兵:《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经济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81页。分科意识的不断上升以及对西方现代分科体系的逐步接纳,是专史书写兴起的一大关键,而这显然不是一蹴而就的。

近代新型知识群体在学无新旧中西下恢复中华文明的世界中心地位,而实现学术对等则是必须完成的首要任务,亦即以西方现代学科体系为参照重新建构中国的学术系统。尤为关键的是,纳一切学术入史学范畴,成为实现这一目标的突破口,此种趋向大致开始于20世纪初而兴盛于“五四”以后。晚清民族危机的不断加剧大大提升了史学的地位,同时,其作为当时“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9),中华书局,1989年,第1页。稍稍缓解了学人所遭遇的中西之间学科无法对接的尴尬。而从20世纪初的新史学思潮中,我们已经可以十分清楚地体察到分科治史理念的兴起。在新史家看来,传统史学的范围因偏于“君史”而过于狭窄,现代史学所要书写的则为涵盖方方面面的社会全史,而西方的现代分科理念恰恰为此提供了全新的思路。20世纪初的新史家虽然多将重心放在“普通史”上,但关于专门史的基本架构实际上也已经呼之欲出。事实上,1899年,徐维则纂辑的《东西学书录》和顾燮光纂辑的《译书经眼录》,就已经把“专史”作为了史书的一大类。虽然其关于专史的分类尚嫌混乱,并非现代分科意识的产物,但这一变化无疑值得重视,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史学的走向。

1902年,梁启超发表《新史学》,重新厘定史学的范围,要求突破以“君史”为主干的政治史范畴,反映社会全貌,并援引德国哲学家埃猛埒济的分类法,即智力、产业、美术、宗教、政治等五部分,进而指出:“此五端,忽一不可焉。”梁启超:《中国史叙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6),中华书局,1989年,第1页。基于此,他对《明儒学案》给以高度评价,认为:“中国数千年,惟有政治史,而其他一无所闻。梨洲乃创为学史之格,使后人能师其意,则中国文学史可作也,中国种族史可作也,中国财富史可作也,中国宗教史可作也,诸类此者,其数何限”。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9),中华书局,1989年,第6页。这一评价,显然基于以分科模式重新书写中国历史的思想意识,已可见梁氏后期关于“专史做法”之雏形。相比之下,刘师培的分科意识更为突出,他试图按照西方的学科分类对周末学术史加以重新建构,即“采集诸家之言,依类排列”,包括心理学史、伦理学史、社会学史、宗教学史、政法学史、教育学史、理科学史、哲理学史、法律学史等。刘师培:《周末学术史序》,《刘申叔先生遗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当然,清末虽已出现以不同专史命名的史著,并且历史课程也因致用要求增设了有关中外地理沿革、外交史、法制史、科学史等内容,但从整体上来看,这一时期的史学重心仍在“国史重写”运动,新史家关于历史门类的划分,主要目的在于扩充历史书写范围,且服务于通史编纂,尚未对现代史学学科建制发生实质性影响。当然,此时史学的学科基础地位已经得到初步确立,即过去发生的一切都是历史,因此研治任何一门学问,都应从历史着手。陈黻宸明确指出:“史学者,合一切科学而自为一科者也。无史学则一切科学不能成,无一切科学则史学亦不能成。”陈黻宸:《读史总论》,《陈黻宸集》,中华书局,1995年,第676页。在西方分科理念逐渐被接受的前提下,以“学科史”重构“中国史”,就不仅成为可能,而且成为必然。1905年,宋恕曾明言:“有一学必有一学之史,有一史必有一史之学,数万里之原案咸被调查,数千年之各断悉加研究,史学极盛,而经、子、集中之精理名言亦大发其光矣!”(宋恕:《粹化学堂办法》,《宋恕集》上册,中华书局,1993年,第380页)这充分折射出史学地位的变化,即随着分科理念的确立,史学成为通往其他学科的途径。

学术发展与学科建制之间往往保持着颇为微妙的互动关系。民国成立以后,中国学术与教育继续沿着西化的道路前行,史学作为一门学科所经历的艰难学院化过程,恰恰反映出新旧学术转换之际的真实境况。在这一过程中,清末已萌芽的史学专门化倾向得以延续,并日渐走向成熟。参见刘龙心:《学术与制度:学科体制与现代中国史学的建立》第三章“新史学与学院化史学之建置”,新星出版社,2007年。大致在“五四”以后,专史与通史书写就成为史学的基本架构,梁启超就明确指出:“今日所需之史,当分为专门史与普遍史之两途。”(《中国历史研究法》,《饮冰室合集》(专集之73),中华书局,1989年,第35页)而前者逐渐取代了后者的主流地位。其中,除学科化和学院化因素外,“整理国故”发挥了无可替代的推动作用。表面看来,国学研究的热潮及相关机构的设立,均与主流的分科体制格格不入,但若从“整理国故”背后的取径与方法加以考察,即可发现,其出发点并非捍卫“国粹”,乃是采用“历史的眼光”,以现代解喻传统,将国学纳入现代学科体系之中,从而改变以人为中心、不以学为中心的传统,实现中西学术的对接与整合。具体做法是,平等看待所有典籍,一律视为史料,既扩充了史料范围,又将经典拉下神坛,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以现代学术分科为参照的各种专史。作为领军人物的胡适指出:“我们无论研究什么东西,就须从历史方面着手……研究社会制度,亦宜先研究起制度沿革史,寻出因果的关系,前后的关键,要从没有系统的文学、哲学、政治等等里边去寻出系统来。”胡适:《研究国故的方法》,《胡适演讲集》(3),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8年,第13页。又谓:“用现在力所能搜集考定的材料,因陋就简的先做成各种专史。”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胡适文选》,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0年,第241页。而梁启超后来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针对专史的做法加以详尽的总结与展示,则是这一趋势在史学理论上的直接反映。

当然,中国传统史学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产生了数量极为惊人的史籍,并因此具备了十分突出的分类意识。尤其是,纪传体中的书志部分,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典志体史书如《通典》《通志》等,即形成了分门别类书写历史的基本架构,可谓专史的雏形,成为接受西方分科观念的内在基础。吕思勉甚至认为,即使没有外来因素,中国史学也必定走向分科。他说:“史学若从章学诚的据点上,再行发展下去,亦必提倡分科研究;各种专门史亦必渐次兴起。不过现在既和外国的学术思想接触,自不妨借它的助力罢了。”吕思勉:《中国历史研究法》,《史学与史籍七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3~16页。清代学术确实呈现出一定的专门化倾向,“六经皆史”也具有打乱原有知识系统的作用,但如果缺乏外力推动,中国学术恐怕很难形成类似西方的分科体系。

从某种程度上说,专史是史学与其他学科相结合的产物,使得历史编纂的范围大为拓展与细化,但同时也产生如何确定史学的学科边界问题,或者说史学与其他各科研究者如何分工的问题,甚至是史学有无存在必要的问题。对此,梁启超的回答最为睿智、精彩:

天文学为一事,天文学史又为一事……音乐学为一事,音乐史又为一事。推诸百科,莫不皆然。研究中国哲理之内容组织,哲学家所有事也,述哲学思想之渊源及其相互影响递代变迁与夫所产之结果,史家所有事也……由此言之,今后史家,一面宜将其旧领土一一划归各科学之专门,使为自治的发展,勿侵其权限,一面则以总神经系——总政府自居。凡各活动之相,悉摄取而论列之,乃至前此亘古未入版图之事项……悉吞纳焉以扩吾疆宇,无所让也。旧史家惟不明此区别,故所记述往往侵入各专门科学之界限……今之作史者,先明乎此,庶可以节精力于史之外,而善用之于史之内矣。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饮冰室合集》(专集之73),中华书局,1989年,第30~31页。

这里将史学的时间特质与整体视野刻画得淋漓尽致。

值得注意的是,史学走向专题化研究时代,各类贯通性的专史编纂如学术史、民族史、宗教史、文化史、制度史、政治史等亦层出不穷,从不同角度再现客观历史进程,从而使历史编纂的内容获得极大丰富。与此同时,专史虽然取代了通史的主流地位,但二者之间仍保持密切关系。一方面,专史扩充了通史的书写范围,保证了史实的准确性;另一方面,通史则为专史书写提供一种整体视野,保证了论述的广度和深度。

四、从描述到分析:学术规范的形成与历史叙事的转型

中国新史学的基础,如果从北京大学出版的《国学季刊》创刊算起,至今还不到二十年……今日中国的历史学是一个论文写作或专题研究的时代。贺昌群:《哀张荫麟先生》,《理想与文化》1942年第2期。

这段话大致能够反映出时人对中国史学由传统向现代急速转型的真切感受。经过近60年的酝酿后,以20世纪初“新史学”思潮的勃兴为起点,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契机,中国史学的转型正式步入新的阶段,其速度之快,范围之广,程度之深,皆与此前不可同日而语,目标则是建立起与西方现代史学相比肩的新典范,亦即实现史学的科学化,并在事实上成为19世纪以后全球史学科学化进程中的重要一环。史学的科学化,包含外在与内在两大层次,前者指向史学机制的建立,以大学历史系、史学研究机构、图书馆、期刊等为标志;后者则指向史学理论与方法的变革,如史观指导、史料审查、专题研究、借鉴他学等。由此,在中国学术现代转型的过程中,史家的身分与职业认同渐次凸显出来,并形成一套与传统史学截然异趣的规范,而这一规范投射到历史编纂领域,迅速引发广泛而深刻的连锁反应,尤其是历史叙事的转型,最为引人注目。

如果说,中国传统史学以历史编纂为主流,那么现代史学的重心无疑是历史研究,相应地,如果将叙事视为传统史学的主要特征之一,那么现代史学的发展方向则显然是对叙事的疏离。以问题意识为导向的史学专题化,以史料审查为依据的史学精细化,以哲学探索为目标的史学规律化,以学科互涉为方法的史学多元化,等等,不仅在在昭示着这一趋向,而且使得现代历史叙事在整体风格上与传统历史叙事大相径庭。其中,最直观的表现,在于发生了从描述到分析的话语转向。经过几十年的西化进程,整个中国学术的话语体系已然发生重大变化,扮演先锋角色的史学当然也不例外。然而,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史家对于新概念或术语的使用,而是整个叙事模式所发生的根本变革。

与西方现代史学偏重理论、范畴、逻辑、思辨等不同,中国传统史学的特色主要通过历史叙事来呈现,这一思维特质在传统哲学中同样表现得十分突出。除序、论、赞、曰等直观地表达史学观点外,传统史家显然更热衷于“寓论断于叙事”以及“春秋笔法”等隐晦的方式,尊奉“不在场”和保持中立的历史本位意识,更为强调受众在阅读史事过程中的自我体验,因此往往侧重于直书其事,而又有限度地保留了文学的情感渲染力。钱穆曾谓:“分事写史比较是一种叙述,叙述则多寓有叙述者之主观。而分年分人写史,则比较是一种记录。记录与叙述之相异处,则因记录更近于客观。中国史学方法之长处,正在其重记录胜过了重叙述。”钱穆:《中国学术通义》,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6年,第25页。以记录与叙述来概括纪事本末与编年、纪传体之间的区别并不十分贴切,却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传统历史叙事的本质特点。

近代以来,经世史学在民族危机的刺激下得以复兴,除叙事重心发生由中国到世界、由内地到边疆以及由古代到当代的转向外,史论色彩的日益浓厚亦是重要表征,尤其表现为对专制制度的鞭挞。黄遵宪就明确指出:“盖自封建之后,尊卑之分,上下悬绝……盖积威所劫,上之而下,压制极矣!”黄遵宪:《日本国志》卷3《国统志三》,上海图书集成印书局刻印,光绪二十四年(1889年)。晚清时期的历史叙事虽然在整体风格上仍未超出旧有统系,但史论色彩的加强等特征已经为即将到来的根本转型打下一定的基础。此后,在“新史学”思潮的推动下,历史解释意识不断上升,“因果关系”“公理公例”成为史家的共同诉求,注重分析、议论而淡化历史文学的趋势开始形成,“夹叙夹议”成为主流的叙事方式。严复所言就颇为典型:“我们中国论史,多尚文章故实,此实犯玩物丧志之弊。虽然,外国亦有然者。故当前说出时,或谓以历史为科学材料者,文章之美,必不及前,而纪述无文,即难行远云云。然此皆明于一方之论,不知史之可贵,在前事为后事之师。是故读史有术,在求因果,在能即异见同,抽出公例。”严复:《政治讲义》,《严复集》,中华书局,1986年,第1243页。从中亦可窥见新旧学人在历史叙事转型过程中的不同心态。“五四”以后,史学走向专业化,专题论文或专著取代综合性叙事成为主流,在唯科学主义的观念主导下,问题成为史家的关注中心,而确定问题、收集证据、展开论证、得出结论,成为一般史家的固定研究程序,有观点、有考证、有解释、有注释的“分析式”写作方法即所谓学术规范亦渐次形成,历史叙事(“讲故事”)在某种意义上被视为科学史学的对立物,因此这一传统虽在优秀史家那里得到传承,但不仅空间大为压缩,而且迅速发生由描述性向分析性的转向。其直接的后果是,历史编纂成为史学研究者之间的交流媒介,在很大程度上与大众产生了疏离。

在史学日益走向以历史科学相标榜的专题化研究时代后,通史与断代史就成为历史叙事传统得以延续和创新的主要载体,而涌起于20世纪初的“国史重写”运动,无疑拉开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叙事革命的序幕。新史家以日本现代史学为模板所编纂的大量新型历史教科书,虽仍保留了浓重的传统纪事本末风格,但显然已经融入现代叙事元素,基本建构起新的叙事框架,除章节体的采用以及夹叙夹议的表述风格外,还包括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以进化史观为理论指导,重新整理、解释中国历史的演进,以期进入世界文明历史的发展序列;二是摒弃旧有的王朝兴替模式,代之以时代变迁模式,采用上古、中古、近代等新的历史分期方法。“五四”以后,中国史学发展呈现两种力量相互交织的现象。一方面,西方史学理论、方法开始大规模涌入;另一方面,中国史家的自主意识在汲取西学营养的过程中愈来愈强。故而,各种史观尤其是综合史观和唯物史观统摄下的宏大历史叙事不断呈现,但不再是简单的照搬照抄,而是充分尊重中国历史的发展特点,特别是在历史分期方面,开始对早期的三段法予以反思,除马克思主义史家所总结的社会形态分期法外,雷海宗等人也有明确的批评,认为:“十九世纪西学东渐以后,国人见西洋史分为三段,于是就把中国史也尔样划分……但西洋史的三段分法,若把希腊以前除外,还勉强可通;至于中国史的三段分法或五六段分法,却极难说得圆满。”雷海宗:《断代问题与中国史的分期》,《伯伦史学集》,中华书局,2002年,第135页。这一时期,对历史叙事产生重大影响的,莫过于新历史考证风气的兴盛以及社会科学方法的引入。

受新历史考证学影响,“五四”以后的通史或断代史著作,大都将考证过程融入历史叙事(吕思勉的著作就颇为典型),而众多的举证、辨析虽然大大提高了历史叙事的准确度,但毫无疑问也降低了其可读性,使原本完整、流畅的历史叙事被无比繁琐的史料阉割得支离破碎,从而极大限制了传播范围,因为如此遵循学术规范的研究型通史显然不是一般读者所能接受的。正因如此,张荫麟所撰《中国史纲》一经问世,就收获了如潮般的好评。他在《初版自序》中明言:“融会前人研究成果和作者玩索所得以说故事的方式出之,不参入考证,不引用或采用前人叙述的成文,即原始文件的载录亦力求节省。”张荫麟:《中国史纲·初版自序》,中华书局,2009年。他试图恢复史学的叙事传统,在史学的科学性与艺术性之间寻求融合与平衡,认为:“史学应为科学欤?抑艺术欤?曰,兼之。”张云台编:《张荫麟文集》,教育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128页。上述两种不同类型的历史叙事,皆为时代的产物,反映出“五四”以后中国史学的多样性以及读者的不同需求,不宜用简单的标准判定孰优孰劣。

此外,“五四”以后,中国史学的社会科学化趋势明显加强,社会学、人类学、地质学、考古学等学科方法被引入史学,进而重新厘定了历史叙事的范围与内容,其中最为突出的表现有三:一是,史前史书写的充实。史家逐渐娴熟地将实物、文献与风俗结合起来,并以人类学和社会学眼光重新审视神话、传说,进而描绘出日益饱满的中国史前社会面貌。早在20世纪初,梁启超、夏曾佑等已尝试搬用西方考古学知识叙述中国的史前史进程,但仅限于理论推想,至“五四”以后考古发掘在中国兴起,地下史料才真正开始介入历史叙事。二是,历史人物活动的边缘化。新史学“崇民史祛君史”的价值导向以及对历史规律的追求,使得文化现象和重大事件成为历史叙事的中心,而在以往叙事中居于正统地位的人物活动则迅速被淡化,除没落的官方修史外,仅有极少数的私家史著保留了这一传统,如萧一山的《清代通史》。正如白寿彝先生在《谈谈近代中国的史学》一文中所言:“以前的史学工作是以帝王将相和其他方面历史上的大人物为主要的研究对象。现在注意力转移到所谓‘文化史方面,其中包括民族史、风俗史等,实际上就是要以社会的制度、社会生活及有关意识形态方面的历史为主要内容。”白寿彝:《中国史学史论集》,中华书局,1999年,第306页。三是,历史叙事内容的重新分类。自西方“普遍史”概念传入中国以后,如何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对所述内容加以合理分类,就成为摆在史家面前的紧迫课题。至“五四”前后,“政治-经济-文化”的划分模式逐渐被史家普遍采用,所不同的在于对三者关系的定位。比如,梁启超在《原拟中国通史目录》中即已按照政治之部、文化之部、社会及生计之部的分类方式加以立目,后又对三者的关系详加阐释,指出:“人生活动的基本事项,可分三大类,就是政治、经济、文化三者……这是很近乎科学的分法,因为人类社会的成立,这三者是最主要的要素。拿人的生理来譬喻吧。有骨干才能支持生存,有血液才能滋养发育,有脑髓神经才能活动思想。三者若缺少其一,任何人都不能生活。一个人的身体如此,许多人的社会又何尝不然。拿来比较,个人的骨干等于社会的政治,个人的血液等于社会的经济,个人的脑髓神经等于社会的文化学术,一点儿也不差异。”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饮冰室合集》专集之99,中华书局,1989年,第123页。由于种种原因,梁氏未能如愿将此设想落实到中国通史编纂,但其继承者吕思勉与萧一山则以此为指导分别编纂出成功的通史与断代史,成就一段学术佳话!此后,马克思主义史家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贯彻到历史叙事中,形成了新的风格。

总之,历史叙事的现代转型并非仅表现于文字表述,而是关涉叙事理念、结构等一系列问题的整体话语系统的转移。

结语

从学科建设角度来说,历史编纂学自20世纪50、60年代作为史学史重要分支被明确提出来以后,其研究重心始终放在古代,而近代史学史研究虽在80年代以后逐渐成为学界热点,但因学者有意突破以史家、史著为中心的研究模式,遂将关注点放在历史理论和史学理论的演变、史学流派的构成以及历史教育的发展等,反而忽略了历史编纂学的近代转型,近年来虽有所加强,但与古代历史编纂学以及史学史的其他分支学科相较,显然还存在很大距离。而且,即使在现代媒体高度发达的今天,历史编纂学在消解客观历史与书写历史之间的断裂感和疏离感、传播历史知识、塑造集体历史记忆、增强民族文化认同等方面所发挥的关键作用,仍然是无可替代的。近年来,国家有意识地投入大量人力、财力、物力,开展大规模的修史工程,这些工程都必然向过去的历史编纂寻求思想和方法资源,如清史纂修工程即在体裁上采用了“新综合体”,而这正是近代史书体裁发展的主线之一。故此,对近代历史编纂进行系统考察,既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亦有突出的现实意义。

作者单位:中国海洋大学社会科学部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