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章,1939年1月22日出生于河北省兴隆县上庄村,当代诗人,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贴专家,中国乡土诗人协会会长,《诗刊》《中华诗词》编委。主要著作有《燕山歌》《刘章诗选》《刘章诗词》《刘章绝句》和《刘章散文选》《刘章评论》《小宝宝歌谣》等40余部,新近有诗文全集《刘章集》11卷问世。组诗《北山恋》1980年获得全国首届中青年诗人新诗奖。
李南:刘章老师好!您的全集《刘章集》2014年9月出版,对您的写作可以说是一个阶段性的集合。能给我们说说这部诗文集的出版情况吗?
刘章:从我写诗开始到现在,大约也出了40多本书吧。我原本也没有出全集的打算,但是孩子们一直在劝我,尤其是我的大儿子刘向东,他多年来为我收集整理了很多作品,其余部分由我女儿向春打印出来。出书的资金由石家庄市政府、兴隆县政府和孩子分别负担,从整理作品到书出来大约用了五年时间。
《刘章集》分为11卷,共计7000个页码,基本上收录了我60年来创作的各种文体,当然也有一些诗文年代久远,没有了当时的样报样刊,没能收录进去。
很多作家都是去世后全集才问世的,比起他们来,我很幸运,健在时就能出版,自己能够亲眼看到它,我很幸福。这是我一生作品的结集,是我走过的足迹,我一生要对世界说的话都在其中。
李南:您自从1956年发表第一首诗,至今也有近60年了,给我们讲讲您第一首诗的发表情况吧。
刘章:那是1956年我升入高中时,我哥哥送我去上学,中途住在我姐夫家。矿山夜晚,满城灯火,令我很受震撼,于是写出了《矿山之夜》。当时我与何理是同班同学,《群众文艺》向他要稿子,我也给了,不久就给我发表出来了。
李南:处女作的发表,往往意味着一个诗人的起点,那么您之后的写作情况呢?
刘章:记得1957年,国家号召知识青年建设新农村,把知识献给农村献给家乡,我那时十七八岁,也正是热血青年。有一天,老师让我们写命题作文,我问老师,我可以自由定题吗?得到老师允许后,我就写了两首诗,一首是《我要做一个普通农民》,另一首诗《迎贵宾》。那时年轻,也敢闯,就把它们寄给了《人民日报》文艺部,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回信。《我要做一个普通农民》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之后,激发了我的写诗热情,先后在许多报纸杂志,如《河北日报》《承德日报》等发表诗歌,1958年,在《诗刊》头条发表了《日出唱到太阳落》短诗20首,引起中国诗坛的注意,1959年,出版了诗集《燕山歌》,同年,小叙事诗《五凤山之歌》也在《诗刊》发表。
李南:在《刘章集》中我也不止一次地读到“独行无向导,一路问黄花”。那么,就从您这首诗说起吧,当时的写作背景是……
刘章:1980年,我调入河北省歌舞剧院写歌词,在一次出差途中,到了仙台山,当时走在山间小路上,两边开满了山菊花,令我一下子想起我的家乡,秋天野菊花也是这样开满山坡,强烈的思乡之情突然就迸发了,我迅速地咏出了这样的诗句。其实,前面两句原本是写革命先烈的,后来觉得与一种散淡的情绪不相符,就索性写成了山水诗。其后不断修改字句,用了11年时间才最后定稿,这首《山行》的产生,有偶然性,可遇不可求,但同时也是必然的,它同一个人长期的生活积淀有关。
李南:是的,这首《山行》,在读者和诗家中产生了强烈反响。有人把它当作古体诗词来读,有人把它当作新诗来读,您怎么看?
刘章:我不认为它是古体诗。“独行无向导”中的“向导” 一词,不可能在古诗中出现,它是具有当代性的。新诗中有诗词的语言,旧体诗词中有当代语言,这成为我诗歌的个性,这也是中国诗歌界比较公认的吧。
李南:您的写作,我以为可以分为两个时期,一个是1958年的新民歌运动,这个时期您作为青年诗人一举成名,被写入了中国当代文学史;另一个是1979年,您的组诗《北山恋》获得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作品奖,标志着您创作的一个转型期。你个人认为呢?
刘章:我非常同意这个划分。前一个时期的写作是在一个公共语境中,并没有什么个人的创新。
新时期以来,我的创作进入了爆发期,写作个性也逐渐形成,我由最早的新诗到新民歌,再到“文革”期间的旧体诗词,发展为旧体诗与新诗相糅合,写出了前人没有的诗歌。对此,臧克家先生也很惊讶,说,刘章,你写的这种诗歌既不像古体诗也不像新诗啊!我却以为古人所说的“诗无达诂”很有道理,没有人规定必须要这样那样写,能表达出诗人的生命与生存状态来就是好诗。
李南:在“记着作品和记着诗人”这二者之间,您的选项是什么?为什么?
刘章:我选“记着作品”。和我同时代的诗人,有的没见过面,只读过对方的诗,但有时开会时,见面后并不问人的姓名,而是先背你的诗句,这样大家有一种知音相逢的美好感情。有一次过大年三十,我接到河南诗人李建华的电话,他在电话中一口气背了我20多首诗,让我感到很欣慰,很高兴,这也是一个作者的福份。
千百年来,代代相传的都是大浪淘沙般的黄金,你比如说人们都知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个千古佳句,可是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它出自唐代刘希夷的《白头吟》里面,我也希望多少年后,人们记住的是我的诗歌。
李南:您相信灵感吗?如果有,它那闪电般的速度您是怎样捕捉到的?
刘章:我相信灵感。因为灵感这种东西稍纵即逝,我有个习惯,去哪儿都要随身带上笔和本子。有时是散步,有时和别人聊天,脑子里突然想到了词马上记下来,有时不能记下整个句子,就记下关键词,回来后再润色完成。
李南:由民歌体到古典诗词再到新诗,您是中国第一个以古体诗来反映当代生活的农民诗人,这是一种形式的创新。对此,当时的诗坛眼睛为之一亮,我们发现很多人能写古体诗词,但不能写新诗,或者能写新诗但写不了古体诗词,而您却在二者之间游刃有余,您是怎么做到的?
刘章:其实我最早写诗是从新诗开始的,后来又读了很多古典诗词,但时代在变化,我就尝试着用旧体诗来表现新时代的思想,但是古典诗词的匠气比较浓重,写新诗的人不喜欢,而老一点的人们又嫌新诗破坏了古典诗词的韵味,不去读新诗。事实上,写过新诗的诗人再返过头来写旧体诗是很容易的,比如说贾漫、刘征等人,他们也写得一手好诗词。对于我来说,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是个很自然的状态,我觉得在我意识中的划分并不严格,表现现实题材的诗需要立意,但用白话写出又少了许多意味,损害了诗歌的美感,况且我认为,旧体诗在题材上有一定的局限性,比如说,表现地震,表现灾难,就不如新诗发力强,给人以震撼。
李南:在您写作过程中,对一首完成的诗歌,是否如贾岛那样逐字逐句地修改?
刘章:当然要修改。我把诗写在小本子上,投稿抄写一遍时要修改,往稿纸上誊写时再修改,有的诗发表后收入诗集时还修改,反反复复,直到满意为止,《山行》这首诗就用了11年时间。
李南:一个诗人的成长,除了他的天赋和勤勉之外,他的成功还需一些外界因素。比如说,您在写作路上有幸得到一些前辈诗人的提携和指点,他们的出现,对您的写诗和做人有什么样的影响?
刘章:说起来我的前辈、老师对我是太好了,不但写作上给我鼓励、帮助,生活中也照顾我、关心我。臧克家老师见面就和我讨论诗歌,他说过,你的诗写生活不错,但表现重大题材不够。说得很真诚,他还有信必复,令人感动。阮章竞老师对我诗歌题材的殷切建议,至今记忆犹新,田间老师不但为我的第一本诗集写了小引,为了让我从农村走出来,开阔我眼界,经常让我参加一些会议,交往一些文朋诗友。孙犁老师、刘征老师等等都鼓励我、帮助我,使我的写作站在更高的平台上。贺敬之老师在2000年听说我得胃癌后,打电话,寄药方,还在北京找了房子让我去治病,每次去他家看望他,都有说不完的话,这种情义让我终生难忘。
这些老师们待人平易热情,对后学者亲切有加,让我学到了他们身上可贵的品质,是我一生学习的榜样。
李南:海德格尔曾经说过“诗人的天职在于还乡”,无论在您的旧体诗和新诗中,我读到了数量众多的有关您家乡的主题,您40岁以前由于各种阴差阳错的原因,一直生活在农村,能给我们描述一下您的家乡上庄村吗?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美丽的村子,令您一生都在书写它。
刘章:提起我的家乡兴隆县安子岭乡上庄村,有说不完的话题,那是中国最美丽的村庄之一,三面群山环绕,一条小河将6个自然村子分开,山坡上花草树木,鸟兽出没,民风淳朴,有一百多户人家在这儿世代生息,每个自然村距离一里多,村村相通,家家相识。
前些年还发现了古迹,比如小山洞里发现的绳纹陶、蚌镰,乡亲们挖出的刀币,后来我找人鉴定后,确认绳纹陶是新石器时代的,是红山文化的一部分,刀币是“王莽刀币”,这些都表明我们村子有古老的历史文化,只不过隐蔽在群山之中,没有考古学家来考察。
我很热爱家乡这片土地,热爱这里热情淳朴的乡亲。有一年,我的作品研讨会开完后,来宾要求到我的家乡看一看,于是,我们一群作家坐车回家了,因事先不知道正在修路,汽车无法通过,乡亲们知道是我回来了,还带来了一帮作家,二话没说,拿着工具就来帮着临时铺路,有的村民甚至把自己备好的棺材板铺在路上,让汽车通过,此情此景,怎么能让我不感动,多好的乡亲啊!我在多篇诗文中有的写景,有的写人,有的写物,正如你说的写家乡的诗歌“数量众多”,在此就不多说了。
李南:在您的影响下,上庄村乃至兴隆县也出现了一些全国知名的诗人,比如,刘向东,刘福君、刘芳、刘向阳等,是不是与您的言传身教都有关系?
刘章:是的,上庄村现在是一道诗歌的风景线。我侄刘福君为每个自然村都建了诗碑,由贺敬之老师题写的字,铭刻着优秀诗人们的300多首诗歌,其中很多被学校教材选用。说到影响,就我们家而言,还是有一些。我大儿子刘向东,热爱诗文,著书20多本。我侄子刘福君也是著名诗人,诗集《母亲》发行超过5万册。二儿子刘向阳也写诗,出过诗集。我孙女也翻译诗歌,我老伴几年前也写过一本书《人生一本账》。至于我们那里很多农村妇女也写诗,也许是受到诗歌村的文化熏陶吧。不在成就多大,心中有诗意,生活就充实,就美好。
李南:我还看到过一本《诗上庄》的诗歌刊物,2014年,您老家创立了“刘章诗歌奖”,在全国范围内来奖掖具有实力的诗歌写作者,这一切都让人很敬佩,以您的名字命名、创立这个奖项的初衷是什么?
刘章:福君他们创立这个奖项,我是很支持的,初衷是倡导“新国风”,鼓励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诗歌写作。现在看来效果很好,要坚持下去。
李南:在您的全集中,我看到您不仅有诗歌,还有众多的散文,也听到身边的朋友多次提到您的散文,他们私下评价说您的散文随笔毫不逊于您的诗歌。您觉得散文是您诗歌的弥补还是诗歌情怀的另一方向的延伸?
刘章:到了80年代初,我开始写散文,是觉得诗歌不能够把心中所想全部地表达出来,而诗人写散文,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语言上富有诗意。后来觉得散文表达不了的想法,就又开始写随笔,我的散文随笔很受读者欢迎,有多篇被编入各种教科书。除此之外,我还给孩子们写歌谣,都试试吧。
李南:您卷帙浩繁的文字中,不但有古体诗词、新诗、散文、随笔、书信、评论、序跋、记事,还有诗本事、家乡土地志等等,使您成为一个各种文体的集大成者。有时我会产生疑惑——作为一个诗人来说,该需要有怎样的精力才能够完成这一切,换句话来问,您写作的时间占据了生活的百分之几?
刘章:我写作的时间大约占据了百分之八十吧,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做这个就不能做那个。我不干家务,“他干活根本不入脑子!”(刘章夫人徐贞插话)我也不打麻将。有一年,几个儿子、孙子和老伴在屋里玩。我对他们说,我要写一首歌词,我到书房就写下了《知音歌》,这首歌词后来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时间就是这么挤出来的,你善待它,它就回报你。
李南:前一阵我读到了波兰诗人米沃什的《第二空间》,这是他90岁后写下的诗集,令人赞叹。自从您2000年大病之后,现在的身体情况如何?您是怎样看待有限的生命的?
刘章:哦,米沃什太让人敬佩了!我自2000年查出癌症后,躺在病床上一直想这个事,人都有生有死,顺从天意就是了,想想就坦然了,该吃饭吃饭,该治病治病,不能把它看得太重,这样一直到现在,我做了三个大点的手术,都挺过来了。
现在我身体气血不足,处于调养阶段,冠心病、糖尿病、脑供血不足,还有胃癌的并发症食管炎等,人老了,这些也不可避免,泰然面对吧。
如果说还有期待,等我身体恢复得好些后,再写一点东西,争取出一本全集的续集吧,这也是我的愿望。
李南:老师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好,提最后一个问题——放一部黑白电影,让我们回到1939年。那是上庄村的一个清晨,小路边开满了山菊花,麻雀和喜鹊在枝头唱歌,一个孩子即将出生,如果能重新设计您的一生,您将选择一条什么样的人生之路?
刘章:前两年我写过一首绝句:移山填海无须我,论剑谈诗有后人。不务虚名归本色,刘章还是老农民。如果能从头开始一个人生,我还是老农民,庄稼人,真正生产一些对人民有用的东西,对社会有益的东西。曹操有句话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而我却恰恰相反,记人不记仇,有恩必当报。中国历次的政治运动整人的人往往短命,而被整的人没有做过亏心事,反而坦坦荡荡,做个问心无愧的普通人就好。
李南:谢谢刘章老师。这次交谈对于我又是一次心灵的洗礼。只有飞鸟的翅膀才知道天空有多么辽阔……愿您保重身体,再写佳篇!
刘章:好的,希望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