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

冯福清

火辣辣的太阳，烤得地面滚烫，就连空气也是热烘烘的。

此时，威强建筑公司的韩主任，正站在一个工地上，焦急地眺望着入口处。他踱着步子，不时地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珠。

突然，一辆路虎快速地驶来，在工地上戛然停住。韩主任连忙快步跑到右侧车门边，躬身打开车门。

肥头大耳的赵总从车上下来，没有看一眼韩主任，就径直向施工楼走去。

韩主任当年和赵总是初中同学，赵总初中毕业以后就子承父业，做起了包工头，一路顺风顺水，直到成立威强建筑公司。相形之下，韩主任就逊色太多，上班的工厂破产，自己做生意又屡战屡败，无奈之下，投奔了赵总。

韩主任一脸媚笑地跟在赵总屁股后面，说道：“赵总，有个好消息。”

赵总猛然停住脚步，疑惑地回头盯着韩主任，问：“啥好消息？”

“咱们那个学校大楼的工程有戏了，新调来的处长你知道是谁？”

“别绕弯子，是谁啊？”

“嘿嘿！是刘伟。”

赵总更加疑惑了，问道：“刘伟是谁？你认识？”韩主任略显得意，说道：“赵总，您不记得了？刘伟是咱们的初中同学啊。这家伙刚当上处长，就有南方的一个大集团给捐了几千万来盖学校。”

赵总摸了摸他的光脑门，说道：“哦哦，我想起来了，初中好像有个同学叫刘伟。上学那会儿也没说过几句话，这都多少年没联系过了。怎么，你跟他熟？”

“那会又没长前后眼，我跟他也不熟啊。”

“那就先请他吃个饭，联络联络感情。”

“他刚当官就请客，这样太突兀了，他也不一定会来。我有个好主意，不如，我们举办个初中同学聚会，以同学聚会的名义邀请刘处，不就顺理成章了么？”

赵总摸着下巴略微沉思一下，说道：“老韩啊老韩，你小子，真有你的。哈哈，同学聚会，好主意！”

定下以同学聚会名义宴请刘处之后，韩主任就开始不遗余力地执行这个计划。

聚会的时间、地点都好安排，关健是毕业一别已近二十年，不少同学如人间蒸发一般杳无踪迹。

韩主任除了给有联系方式的同学电话通知之外，还郑重其事地在校友录、微信群、城市论坛、学校贴吧里发出聚会公告。

李豪是在论坛里看到同学聚会公告的。那一天，李豪正坐在他位于深圳的宽大办公室里，呷着清茶，随意地对着笔记本点击鼠标。

当屏幕上弹出同学聚会公告时，李豪下意识地想起了什么。他逐字逐句地读完聚会公告，陷入沉思。

当年的校园生活，那是一段多么纯真美好的时光。也正因为怀念感恩那段时光，李豪才安排公司的董秘书回去捐款几千万。更有缘分的是，负责该工程的刘处长竟然是自己的初中同学。当然，对自己的身份，刘处长还蒙在鼓里。

李豪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窗外高楼林立，从这几十层楼的高度俯视，楼下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像蚂蚁般大小的行人脚步匆匆，川流不息。

这时，董秘书微笑着走了进来。李豪转过身，说：小董，你来得正好，给我订一张明天去原市的机票。

董秘书惊讶地问：董事长要回原市？

李豪：“我们初中同学聚会，已经快二十年都没见过，也该回去看看了。”

董秘书迟疑了一下，说道：“董事长，明天不是还有个会议吗？”

“先取消了吧，这些年只顾做生意，都快成赚钱机器人了。”李豪轻声地吟唱起来：“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你曾经问我的那些问题，如今再没人问起……”

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李豪回头说：“对了，小董，你给我准备几件旧衣服。”

董秘书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刚才突然想起鲁迅和闰土的故事。我不想我们之间，因为身份有了距离，无论每个同学现在是什么职业，我只希望我们之间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彼此的老同学。”

聚会的日子到了，当天下午，在订好的酒店大包厢里，除了赵总和韩主任，同学只来了小丽一个人。小丽低头玩着手机，赵总不时地看着手表。

韩主任坐立不安，他能感觉到赵总的目光像锥子一般盯着他。赵总焦急地责问韩主任：“你是怎么办事的？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为什么同学就来了小丽一个？”

韩主任摸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支吾道：“赵总，能通知到的全通知了，咱们班当时一共三十多个人，现在还在本地的只有十几个人，我都加到微信群里了。他们都说一定来啊。”

赵总发怒道：“那怎么现在只来了小丽一个人，一会刘处来了丢了人，你就给我下岗。”

这时，突然包厢门被推开，李豪走了进来。

赵总、老韩惊喜地打量着李豪，老韩指着李豪说：“你，你是？”

李豪微笑道：“想不起我了？我是李豪，你是韩立志吧。”转头指着赵总道：“哈哈，你是赵威强。”

赵总：“你是李豪？操，你他娘的记性还是那么好，这么多年躲哪旮旯里了？”

李豪没有回答，环视了一下四周，疑惑地问：“咦，咱们班的其他同学呢？”

赵总、老韩尴尬对视，老韩慌忙拉着李豪先坐下来。

赵总推了下老韩：“快点催一催啊！”

老韩沮丧着脸说：“我在同学群里已经催了三遍了，一个回应的人都没有。”

赵总：“怎么回事？都没人在线？”

正在玩着手机的小丽扑哧笑出声来，说道：“都潜水着呢，不信你发个红包，保证都炸出来了。”

赵总半信半疑，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小丽，说：“来，那你帮我发个红包，我看看？”

小丽拿过手机，手指熟练地划拉了几下，一个红包出去了。

手机屏幕上立刻显示：

Xxx领取红包，

Xxx领取红包，

……

3秒内十个红包领取完毕。

赵总惊讶地张大嘴巴，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狠狠地咬着牙对韩主任说：“领了红包的，给我挨个打电话！”

终于，在韩主任电话的再三催促甚至施以威逼利诱下，包厢内陆续有同学到来。

“哎呀，我想死你们啦。”一个同学的语气酷似春晚的冯巩。

正在同学之间互相问好、攀谈之际，刘处长姗姗而来。

赵总、韩主任眼前一亮，两人急忙冲上前，热情地握手，将刘处迎到上座。

刘处长到了，老同学也凑齐了十几个人。赵总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

韩主任举起酒杯提议：“老同学们，毕业一别，已近二十载。今天，感谢赵总做东，让我们老同学重新相聚。感谢刘处长百忙之中，大驾光临。来，大家同干一杯！”

满桌十几个人一起端起酒杯，碰过而饮。放下酒杯，小丽说道：“哎哎，毕业十几年了，还不知道同学们现在都在哪里高就？是不是应该自我介绍一下？”

韩主任：“对对对，这次同学聚会是由赵总发起，感谢赵总给同学们这个久别重逢的机会，就请从赵总开始吧。”

赵总向邻座的刘处谦让道：“还是刘处先开始吧。”

刘处：“赵总，你先来，我给大家守尾。”

韩主任附和道：“对对，赵总先开始吧，刘处做总结发言。”

李豪看着他们，微微皱了下眉头。

赵总：“兄弟我毕业后，进入商界，现在是威强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哇！”小丽露出羡慕的表情，率先鼓掌。大家也一起鼓掌，掌声参差不齐，表情各异

顺时针过来是小丽，小丽轻描淡写不屑地说：“哎，我是做金融的，去年行情不错，股市投了500多万，明年还是得主攻期货！”

接着一个男同学一副故作深沉：“我是做投资的，也兼做点慈善事业。去年有一笔投资差一点点就能有上千万的盈利。”

小丽惊呼：“哇，单笔投资就能有上千万的盈利！”

下一个男同学说道：“嗯，《天将雄狮》看了么？我们公司投资拍的，片场上我跟成龙聊得很投机……”有人插话：“你跟成龙聊天？”男子：“嗯，我们挺熟的。”众人一副艳羡的眼神。

李豪旁边的男子：“我，我是保险公司的一名小职员。”

小丽一脸鄙夷，嘲讽道：“哦，就是跑保险的呀！”

保险员低头不语，李豪眉头皱得更紧了。

小丽问：“李豪，你呢？”

李豪微笑着说：“我现在在深圳，也没什么事做，就是管理了几千人而已。”

登时，酒桌上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动筷子的手都定在空中，目光全部凝视着李豪。

李豪扫视众人，突然噗嗤一笑，说道：“大家干嘛这么严肃，我也不过就是几个微信群的群主嘛。”

“群主？”

“哦，原来是群主呀。”

众人一下子都笑得前仰后合，赵总指着李豪：“臭小子，真有你的。我就记得，上学那会你就最爱搞恶作剧！”

轮到刘处这儿，韩主任一脸媚笑：“现在，欢迎刘处长做总结致辞，大家热烈欢迎！”

韩主任、赵总带头开始鼓掌。

刘处一摆手，说道：“听了同学们的发言，知道同学们现在都在为国家建设增砖添瓦，希望大家在今后，再接再厉，好好学习，努力工作，认真工作，干好工作。”

李豪紧锁眉头，厌倦地看着刘处还在上下翻飞的嘴唇。

刘处发言完毕后，众人开始不停地给刘处、赵总敬酒，恭维之声不绝于耳。随着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酒桌上的空酒瓶渐渐增多。

李豪心里叹了口气，一顿饭吃得索然寡味。

一直喝着闷酒的保险员站起说：“大家慢慢聊，我家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一步。”喝得脸红脖子粗的赵总一拍桌子，大声喝道：“谁也不许走！我们去KTV，继续喝酒！”

喝酒的阵地很快从酒店包厢转移到了KTV的包厢。刘处、赵总仍然是焦点。两人在玩着色子赌酒，韩主任、小丽等一众同学陪伴左右。保险员、李豪则坐在沙发的一个角落攀谈。

李豪问：“怎么同学们来这么少呢？”

保险员拿着啤酒瓶，咕嘟嘟喝了一大口，一抹嘴唇道：“别说他们不想来，其实，我也不想来。唉，我们本地的以前就聚过几次，聚会，现在都成了有钱同学的炫富会了，炫豪车，炫洋房，炫工作，炫存款。要么炫老公，炫老婆，炫孩子。有钱有权的才能玩一块，没钱的参加聚会总是让人小看，平时也不来往，真有事了也没人帮，你说，聚会有什么意思。所以呀，现在没人愿意聚什么会喽！”保险员说着又端起酒瓶，咕嘟嘟一口气喝光。

李豪沉默不语，过了一会，挤出笑容，拍拍保险员的肩膀：“不过，同学们都还混得不错。有金融，有投资……”

话未说完，保险员就一脸鄙夷地打断他，说道：“哼，忘了跟你说了，聚会，不光是炫富会，也是吹牛逼会。别人不知道底细，我还不清楚吗？”

什么搞金融的，她就是个证券公司的业务员，一手拿个电话本，一手给人打骚扰电话，劝人去她那儿开户而已。那个说自己做投资的就更逗了，你知道他投资什么吗？他投资彩票！前几天我还在一个彩票销售点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张彩票对着开奖号码拍自己的脑门：“唉，差一点就中了一千万呀。”

李豪安慰道：“老同学，别这样悲观。除了血缘，最亲的就是同学关系了。时间可过得真快，还记得我们上学那会儿吗？一起踢球，一起抄作业，一个宿舍挤了十几个人，每天晚上都是谈不完的夜谈会……”

保险员摇头道：“一切都过去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李豪拍拍保险员的肩膀，站起说：“老同学，我去点一首《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送给你，送给各位老同学。”

李豪点了歌，手执话筒，回到沙发坐下。

那边，刘处长输了色子，又喝了一杯酒，说道：“不喝了，先歇一会儿。”

韩主任询问：“要不，刘处唱什么歌，我去给你点。”刘处想了想，说：“也好，那就点首《爱江山更爱美人》。”

小丽娇嗔道：“哎呦，刘处长可真是风流人物。”

刘处呵呵大笑，补充道：“再点上一首《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这时，大屏幕上出现《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前奏响过，屏幕上字幕开始滚动。李蒙将话筒对到嘴边，第一句还没唱完，突然，韩主任将歌切掉，屏幕上变成《爱江山更爱美人》。

李豪一脸惊愕。

韩主任走了过来，命令的口吻对李豪说：“先让刘处唱。”说着就从李豪手中夺过话筒，对着话筒说：“这首歌由刘处演唱，请同学们欣赏。”

韩主任说完，转过头，小声地对李豪和保险员说：“你们俩怎么一点都不识眼色，就不知道去给赵总和刘处敬个酒吗？还傻唱什么歌？”

厅中灯光闪烁，刘处长拿着话筒站立舞厅中央，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度。赵总、韩主任手拿沙锤，两边簇拥，小丽一旁轻扭腰肢，做着伴舞准备。

保险员摇晃着站起，对李豪说：“我得走了，我看我也没什么必要跟他们道别了。”

刘处长起劲地唱着，韩主任、赵总合着节拍摇晃沙锺，小丽狐媚地跳舞。远处角落，李豪一个人坐着，显得很是孤单、落寞。

李豪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放下酒杯，叹息一声，离席而去。

此时的深圳，董秘书正在拨打李豪的电话，电话中传来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董秘书思考了一下，重新拨打了一个电话。

刘处长唱歌完毕，坐回沙发，正在和赵总等人碰酒。这时，刘处长手机铃声响起，刘处长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深圳董秘书来电。刘处长伸出食指，嘘了一声，众人都会意地安静下来。

刘处长堆起满脸笑容，接起电话：“董秘书，你好你好。”

电话中传来董秘书温婉的声音：“刘处长，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了。我们李董事长的手机打不通，我想请你帮我叫他接个电话。”

刘处长疑惑地问：“李董事长？他，他在哪里？”

董秘书奇道：“咦，他不是去参加你们的同学聚会了吗？和你不在一起吗？”

刘处长似乎明白过来，说话开始结巴起来：“李，李，李豪是你们董事长？”

“对呀，麻烦你叫他接个电话。”

周围同学看着刘处长，都愣住了。

众人一起朝刚才李豪的位置望去，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几天后，当董秘书走进董事长办公室的时候，董事长李豪正站在宽大的落地窗边，凝视着窗外，若有所思。

董秘书站在他的身后，双手端着备忘录，说：“李总，自从您这次聚会回来，找您的电话增加了很多，刘处长打电话说要来深圳向您负荆请罪。还有的电话是请您参加同学聚会的，有小学，还有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