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清污”
1983年秋天,我开始读研究生。那年头考研究生,导师要把弟子带毕业了,才开始招收新生,不像现在,年年可以招。除了公共课,小课去导师家,在书房里听导师随便说。我的导师叶子铭年龄不大,教学方法却属于老派。我们是他开始招收的第一批研究生,叶老师以研究茅盾著名,然而他读研究生时,学的是古典文学,导师是陈中凡老先生,研究方向是苏东坡,因此给我们上课,颇有些旧学风范。
那时候的“清污”,又叫清除精神污染。关于这个,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反正大家的感觉就是,又要搞运动了,又要开始批判什么了。我的家庭背景,让我对批判这词有特殊敏感,同时也有点麻木。这当然是受父亲的影响,父亲是个右派,多少年来,始终被批判,他和别的被剥夺写作权利的右派不一样,劳动改造以后,一直都在继续扮演笔杆子角色,始终都在写,始终都是奉命写这写那,好不容易写好了,突然又有了问题。明明是一片好心想歌颂,突然就变成了毒草。
过去文化人有一个词叫犯错误,这错误大多是不知不觉,知识分子们也习惯了,知道自己是小资产阶级,知道自己容易翘尾巴,因此要不断接受批判,不断被改造。“文革”后期,父亲写过一个剧本,中间有一情节,一个失控的木筏将航标灯撞坏了,为了怕出意外,英雄人物便自己举着一盏风灯当航标灯。说这细节荒唐没问题,可是当时的严重性,是有人发现了它的反动之处,木筏是将木头捆在一起,这可以理解为林彪的“林”,而带走了航标灯,则有可能意味着是为摔死在温都尔汉的林副主席招魂。这样的解读实在吓死人,好在类似把戏当年玩得也太多,文化人为此一次次倒霉,见怪不怪,习惯了。
“清污”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过去历史的一种延续。具体到父亲身上,就是他老朋友顾尔镡的一次发言,因为这个发言,一时间风生水起,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动言论,不过是把平时饭桌上的闲话,拿到了大会上,这个发言标题是“也谈突破”,大意是既然要谈解放思想,胆子就应该大一些,就要敢于突破。这话搁在今天,什么也不是,在当时,真的就突破了,因此成了要清除的“精神污染”。传到“上边”后,有人很生气。具体情况谁也说不清楚,当时得到的消息就是,某领导可能随口问了一句“这个顾尔镡是什么人”,因为这句话,鸡毛立刻成了令箭,顾尔镡便被撤职。
父亲是顾尔镡的副手,顾是 《雨花》 杂志的主编,父亲是副主编。他们一起携手去办这个刊物,当初顾被任命主编,条件之一,便是要父亲跟他一起去干,实际上就是要拉着当年的“探求者”弟兄们。顾虽然不是“探求者”分子,不是右派,但是他和这帮人都是朋友,“文革”以后的 《雨花》 办得有声有色,获得很高声誉,显然与父亲的这些难兄难弟参与有很大关系。
顾尔镡被撤职,在当时既是个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这些人都是见多识广历经磨难的老运动员,一生中不知道被批判过多少次。与以前的运动相似,一有风吹草动,不同的人粉墨登场,按照不同的角色演戏,生旦净丑,自然都会跳出来。有关领导便找父亲谈话,希望他能够认清形势,顾全大局,与顾尔镡划清界限,代表刊物说几句应景话。同时告诉父亲,让他去党校学习,这是组织上的刻意安排。
谈话就在我家进行,我因为在场,因此没有任何虚构。记得当时也不懂事,老三老四插了几句嘴,让父亲不要去党校学习,都一把年纪了,还学个什么。这让来谈话的领导很不高兴,都是父亲的老朋友,都是长辈,他觉得自己一片好心,既保护了父亲,又准备了一个提拔的好机会,没想到这父子俩会如此不识抬举。
很快,来势凶猛的“清污”运动烟消云散,这位领导提起旧事仍心有不甘,说老叶你这个人也真是糊涂,怎么能听你儿子的话呢。熟悉父亲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有名的老好人,确实容易受人影响,做事难免糊涂,然而绝对不是没原则的人。在“清污”这件事上,一开始就立场坚定表明了态度,他和顾尔镡是一致的,没觉得老顾的话有什么太大问题。是非分明,黑白不容颠倒,错就是错,不错就是不错,因此,父亲主动选择了与顾尔镡共进退。一句话,他不干了,不玩了,不能再像1957年,不能再那样。
父亲找了个借口,要去北京协助编辑祖父的文集,这显然似是而非,根本站不住脚,领导一听便知道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称病辞官”,这是古代高人经常玩的把戏,父亲不愿意装病,不玩下去的主意已定,随便找了个理由,说不干就不干。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请了两年假,没想到,“清污”运动说结束也结束了,树倒猢狲散,活生生成为一场闹剧。开弓没有回头箭,父亲弄假成真,两年后才又一次正式恢复工作。
文学热
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热,今天说起来,是一个个古老故事。先说自己遇到的段子,那时候大学刚毕业,在一家叫青春文学院的地盘上为函授学生批改作文,回封信可以获得两毛五分钱报酬。这是个人记忆中最无聊的一件事,没见到一篇好文章,我遣词造句搜肠刮肚,挤牙膏似的硬找些话来胡乱应付。无法想象当年居然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文学,会有那么多根本不像文学的东西。
老实说,当时的一封封回信让我深感人生无趣,既觉得这样敷衍对不住人家,同时又无限怨恨,觉得文学真要这么弄,肯定不会有丝毫前途。一个人可以热爱文学,但是不能因为泛泛空洞的爱,把文学当作可利用的励志工具来糟蹋。那年头的文学热,看起来好像很有群众基础,工农兵学商,各行各业都参加了,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其实也就是一种虚浮的大跃进,水平之低,套路之简单,目的之浅显,让人哭笑不得。
有个乡间的函授学生,小说几乎一无可取,从文字到内容,除了俗还是俗。对他总是不忍心说重话,我虽然年轻气盛,却难免带点世故,知道对他这样的乡村青年必须鼓励为主,必须说些客套话。所以能记住这个人,留下了印象深刻,是他的故事基本上不怎么修改,退回去了,下次寄过来,仍然和上一次差不多。稿件中附了一封信,理直气壮地说明自己为什么不修改的原因,说知道这小说基础很差,说一个农民的孩子水平也就这样了,“农民的孩子”成为金字招牌和偷懒借口,说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说参加函授学习,只是为了印有“青春文学院”字样的大信封能寄到他所在的村子。乡下人看到这样的信封,会立刻肃然起敬,这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支撑,这样的感觉非常好,有这样的感觉足够了。
八十年代文学热在一定程度上,是个体积庞大五光十色的肥皂泡,经不起一枚小小针尖。真相常会让人难堪,当年最先走上文坛风口浪尖的幸运儿是些什么人呢,是“文革”后期就开始写作的文化人,这些人中,有的出身造反派,有的是右派,也有苦闷的知青,他们的共同点都是从“文革”走向“后文革”,骨子里都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批判情结。对“文革”的批判是从“文革”中的批判开始的,伤痕文学说到底也还是批判,与批林批孔可以说一脉相承。当然,这样的传统还可以再往前追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二十年代的革命文学,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学,抗战文学,说来说去,都免不了说教,都是利用文学要号召做点什么,都免不了弑父。好像变过来变过去,所谓反思,总是离开不了这几个基本套路。
作者素质决定了读者水平,读者趣味又决定了作者声望。这个就是八十年代初期的文学真相,泡沫终究还是泡沫,那年头曾被称之为“科学的春天”,其实对于文学来说,更像一个多少有些收获的秋天。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文学几乎是在没有太多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间变得又有名又有利,成为股票市场上最大的潜力股,成为具有博彩性质的彩票,如果运气好,如果能获个什么奖,一跃龙门身价百倍,基本上可以管一辈子的吃喝。
当时只要是个公开出版的文学刊物,就会有十分可喜的发行量,就能赚钱。以南京的 《青春》为例,很快盖了一栋大楼,编辑们每人一套房子,今天说起这事,完全是天方夜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投机取巧在所难免,旁门左道理所当然,文学之路变得拥挤不堪,小说的学问成了显学,大家都好为人师,除了办讲习所,办函授班,动不动编一本与文学有关的书。经常还是非法出版物,以外国文学为例,也不需要什么书号,连定价都没有,想编就编,想出就出。譬如河南的文学刊物 《奔流》,湖北的 《长江文艺》,都以参考资料的形式出过书,这些书几乎立刻成为本省文学青年的教材。
1982年,浙江人民出版社的 《最新美国短篇小说选》,初版第一次印刷了四万多册。这个印数也可以当作文学虚热的极好例子,一看就知道是匆忙编选出来,内容良莠不齐,捡到篮子里就是菜,端上桌子便算佳肴。封面上美名其曰“美国短篇小说”,却破格收入了加拿大小说家门罗的作品 《拼字》。或许当年太没名气,小说也不能算太精彩,没人会想到三十年后,这位叫门罗的女作家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时至今日,玩文学和不玩文学的我们,可以感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热,可以感谢甚至歌颂,但是必须实事求是,把当时的文学水准看得太高,过分美化和理想,无疑不够理智。毕竟文学是一门很独特的艺术,有它严格的专业水准,不仅仅靠热闹,不仅仅要批判,也不仅仅是名利。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凡事皆有因果,很显然,当年文学的十分热闹,与后来的相当冷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
开后门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计划经济,老一辈人都有深刻记忆。记忆这玩意很有意思,像一张褪色老照片,无聊时打开看看,常会引起不一样的感受。对于上岁数的人来说,计划经济不陌生,它与生俱来,我们刚一出生,就仿佛阴影一样紧密伴随。我们都用过粮票,用过布票,这票那票掰手指数不过来,当年有一种豆制品副票,编好号的,到日子发通知,某号可以买酱油,可以买鱼,买酒,为什么叫豆制品副票,且全国各地统一称呼,没人能解释清楚。
习惯成为自然,成为应该,我这年龄段的城市人对计划经济谈不上太反感。一件事一旦成为习惯,即使身受其害,也会习惯性地接受,觉得这个理所当然。城市人习惯了粮票,享受了粮票,粮票成了城市人的标志和骄傲。吃商品粮成为一种既得利益,如今听上去怪怪的,但是,它确实是一个时代的鲜明特征。
到了八十年代,忽如一夜春风来,说着说着就改革开放了。很多人都认为是粉碎了“四人帮”的缘故,好像这四个贼人不除掉,就天无宁日,国家再也不会有希望。我印象中,其实“文革”中也有过改革苗头,譬如当年的“整顿”就很像回事。改革开放说白了是这两个字的翻版,“文革”后许多东西,“文革”中已经有过。记得那时我还在上中学,动不动还要说伟大领袖毛主席,突然听说要开四届人大,要抓经济了,说经济再不抓就不行了。
学校里照例要上政治课,政治课上又总是要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们像小和尚念经一样,有口无心地对付着考试,什么叫上层建筑,什么叫经济基础,根本弄不明白。老师自己也不明白,很快反击右倾翻案风,邓小平说不行就不行。那年头印象最深的是政治运动永远不会完结,千言万语一句话,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灵不灵我们也不知道,就知道必须得抓。
当然,所有这些都属于桌面上的冠冕堂皇,印象最深的是“文革”后期开后门。什么叫开后门呢,就是凡事都要通过关系,都要找熟人帮忙,找熟人的熟人关照。开后门成为时代特色,成为几乎公开的潜规则,应该说和“文革”有着密切关系。“文革”把经济搞垮了,什么都要计划供应,掌握计划的人就有一种相对权力。商店里小领导,菜场上卖鱼的卖肉的,生产队队长,各级革委会主任,手里只要有点小权,都有可能成为开后门的对象。今天的年经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女知青为了回城,为了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会心甘情愿地被农村干部奸污。这样的丑恶当年显然不在少数,根据有关文件规定,只要发生,只要女事主告发,一律按强奸罪论处。
八十年代,不正之风的开后门得到了有效控制,市场经济开始发挥作用,年轻人游戏规则悄然改变,首先是高考恢复,可以相对公平地在考场上搏杀。其次,这票那票作用逐渐减少,只要有钞票,想买什么都能买到。但是只要还存在计划经济,就会有漏洞,开后门的风气就不可能完全杜绝。印象中有几件小事总是难忘,一是彩色电视,一是安装家庭电话,一是换煤气灶。
先说彩电,八十年代初期,彩电还不普及,很多人家都买12吋的黑白电视,那时候能有个黑白电视已不错了,很快,彩电成为家庭基本配置,立刻紧俏起来,一紧俏就要凭票供应,一凭票,难免开后门。当时已流行下海做生意,身边几个一起玩大的干部子弟,所谓下海就是倒腾各种批文,成天听他们吹牛,都是即将发财的样子,真正发财也没几个,下大狱倒不止一位。有个哥们开了家贸易公司,打白条预售彩电,生意顿时火爆。因为他爹是做官的,也没人会怀疑,大家仍然延续过去开后门的思路,想办事,就要去找有门路的人。没想到出现了问题,钱收了,用了,彩电却交付不出。我始终没搞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反正这哥们从此一蹶不振,在牢里待了几年,一出来就跟我喊冤。
当时安装电话也很不容易,要级别,不是谁都能装,够了级别也要排队登记。记得我们家装电话,公家先请吃饭,为什么公家请客,因为是公款电话。终于到安装日子,泡茶递烟,临走一人送包香烟,结果电话安装好了,却迟迟不通,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道是得罪了小工头,按照行情应该送一条烟,一人给一包太小气。怎么办呢,再托人说好话,再请吃饭,吃完饭第二天,电话通了。
那年头的电话电力煤气,都是大爷,任何一名员工都可以牛得不行,投诉这词似乎还没出现。我们家换煤气灶,新灶具活生生高出台面一公分,靠一根煤气管顶着,四面都悬空,锅放上去直晃荡。我提出异议,安装工人说就这样了,自己找点东西垫垫。好歹我做过几年工人,没见过这样干活的,可是也没办法,人家就这么横,只好再开后门给煤气公司熟人打电话求助,派了个人过来,很快弄妥帖了。
我女儿出生于八十年代,习惯了市场经济,听到开后门这词,想象遇上点事就要找熟人,总觉得很奇怪,很荒唐,怎么跟她解释也不明白。不仅她觉得奇怪,想不明白,我们作为过来人,想起那段历史,也觉得太奇怪,太荒唐,也想不明白。
(选自《文学自由谈》2015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