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因尘
作者有话说:我写这篇文的灵感来自韩国电影《奇怪的她》,故事的原型是我的大学舍友——一个漂亮温和的女生,她身上背着永远抹不去的痛,所以比同龄人坚强得多。我们鲜少提及过往,人人都有苦衷、有隐痛,与其一再撕开伤疤昭示苦痛,倒不如掩盖住它,让它自己慢慢愈合。
他告诉自己,他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女生。
泽树被凉子堵在去实验室的路上,她学着韩剧里的野蛮女友,伸手拽着泽树的衣领,冲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质问他:“喂,江泽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泽树的脸唰地红了,像个熟透的西红柿。他想也不想就点点头说:“喜欢。”
凉子的柳眉紧蹙,她继续野蛮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追我?”
泽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问得如此直截了当,这真是她一贯的风格,想来她已经走出伤痛。
只是,他后悔不该那么轻易说出“喜欢”两个字,平白让她空欢喜。
是啊,他为什么不追她呢?
他吞吞吐吐,很久也给不出答案,关于凉子的点点滴滴却在脑海中不断闪现。
(一)
泽树第一次见到凉子时,脑海里只有四个字——封建遗老。
那天是爷爷生日,泽树的父母因为工作繁忙抽不开身,便派遣泽树来给爷爷祝寿。
泽树拎着蛋糕和水果,老远就看到公寓楼前的香樟树下围坐着一群端茶摇扇的老人,爷爷那颗晃动着的闪闪发亮的光头让泽树想看不到都难。
泽树高中毕业后虽然在本市读大学,但平日里呼朋引伴,打球、唱歌还忙不过来,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来看独居的爷爷。
“爷爷,我来给你过生日了。”
爷爷显然没有料到来人会是泽树,他用两根胖胖的手指拉下眼镜,凑上前来,随即喜笑颜开地说:“哎呀,是泽树呀,爷爷差点没认出来。”
说完,爷爷就拉过泽树,骄傲地向周围的老伙伴们炫耀:“看看,看看,我的大孙子来给我过生日了,今天就先失陪了。”
晨风掠过树梢,香樟的清香在空气里飘散,泽树看着爷爷抿着没有牙的嘴偷笑,那副幸福的模样让泽树觉得心里暖暖的,突然觉得这个老顽童好可爱。
回想起自己出发前的抗拒心理,泽树忽然一阵羞愧。
他们一进门,就听到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泽树刚想示意爷爷要小心,家里可能来了“梁上君子”,话还没说出口,就见爷爷兴冲冲地迈着小碎步进了厨房,嘴里还嚷嚷着:“凉子快来,我给你介绍个人。”
泽树好奇地走进厨房,刚好撞到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向外走的凉子。还没等泽树道歉,凉子就伸出手在泽树的身上拍拍打打,着急地问他:“哎哟,没撞疼你吧?”
明明看上去他们年龄相仿,可这女生爽朗得惊人,甚至有点……像个不拘小节的老太婆……
泽树窘得愣在原地,只是僵硬地摇摇头。
午饭时,凉子忙里忙外地端菜盛饭,一副女主人的架势招呼泽树:“别客气,都是一家人。”
泽树在心里打了个寒战,这是哪门子的一家人?
泽树最受不了的是,凉子在摆筷子时,竟然抓着一把筷子握在手里,把筷子垂直立在桌上,然后再抽出两双一样高的筷子分别发给泽树和爷爷。
天哪,多不卫生啊!泽树在心里默默想着,这种发筷子的方法只有他去世了十几年的奶奶喜欢用,她到底是什么年代的人啊?
泽树趁着夹菜的当口,偷偷打量这个叫凉子的女生,她的头发用木簪随意盘在一起,上身穿着宽松的白T恤,下身穿一条裤腿能塞下两条腿的蓝底印花的缎面长裤。泽树看着她的这身装扮,差点流下泪来。他竟然又想到了去世多年的奶奶……
凉子一边帮爷爷夹菜挑鱼刺,一边滔滔不绝地和爷爷谈论着菜价。泽树坐在一旁,竟觉得自己成了电灯泡。他暗暗揣度,该不会是爷爷“老树开花”吧?
他使劲摇了摇脑袋,好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爷爷注意到泽树茫然的表情,“啪”的一声拍在自己滑溜溜的脑门上:“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这都吃到一半了,才想起来还没介绍你俩认识呢。”
经过爷爷一番唾沫横飞的介绍,泽树这才知道,原来凉子只是爷爷的朋友,因为脾性相近,又聊得来,所以经常来往。
泽树松了口气,却还是很难接受这样的忘年交。
(二)
泽树第二次见到凉子时几近暴走。
周末下午,泽树坐地铁回学校,路程很远,他习惯性地插起耳机看视频,谁知竟遇飞来横祸,惨遭黑手。
当时泽树在看无厘头动画,正沉浸在吐槽的乐趣里,身后某个人旁若无人地伸懒腰,肘弯突然重重地撞了泽树的后背。泽树疼得嘴角抽搐,愤怒地转身,不料回头过猛,竟将耳机线拔了下来,动画里那些恶趣味的配音便在还算安静的车厢里回荡着。
泽树手忙脚乱地关了视频,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恼羞成怒地找后面的人兴师问罪。
一见到那个人愧疚的脸,泽树的怒火竟像被孙悟空拿到的假芭蕉扇扇过的火焰山,不减反增。真郁闷,明明很生气,却不好发泄,泽树只能甩膀子往车厢中部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那人可是凉子啊,他可不想在地铁上再出什么幺蛾子。
他这一走不要紧,只听身后传来凉子爽朗的声音:“哎呀,泽树啊,我道歉还不行吗?你不会生气了吧?你别走呀。”
泽树不用回头都可以想象到,她现在一定是一手拉着吊环,一手前伸招呼着他,完全就是一副跨个篮子就能去超市抢打折鸡蛋的退休大妈的形象。
周围人纷纷向泽树投来探究的目光,泽树顿时感觉到世界满满的恶意。
一下车,泽树主动站在出口处等凉子,当然不是为了和她一起回学校,只是他必须得向她的“不拘小节”缴械投降,否则还不知道她要在后面喊多久呢。
凉子热情地邀请泽树周末一起去看爷爷,泽树板着脸,没好气地说:“是我爷爷,又不是你爷爷。”
凉子竟也不介意:“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还记仇呢?哪,你听着,爷爷是长辈,所有年轻人都应该尊敬他,都可以叫他爷爷。”
她那循循善诱的态度,让泽树恍惚觉得自己在上“小葵花妈妈课堂”,只觉欲哭无泪。
从地铁站徒步回宿舍,路上一遇到熟人,泽树冲上去就说“这是我学妹”,生怕别人怀疑他俩的关系。泽树虽然没有女朋友,却也有自己的审美标准。他心里的女神该是蜂腰细腿,穿着包臀裙,踩着高跟鞋,步步生莲的小女人。
泽树转脸看了看身旁穿着花裤子、趿拉着人字拖的凉子,摇了摇头,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心里默默地荡漾开来,他告诉自己,他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女生。
(三)
天气热起来了,爷爷煮了绿豆汤要泽树带给同学校的凉子,顺便邀请她参加周末的家庭聚会。泽树很不情愿,他不明白,两年一次的家庭聚会这么难得,为什么要叫上一个外人?
泽树找到凉子时,她正蹲在操场边上的沙坑旁逗小孩子。她把五根手指集中到一起,握成一个蛇头的形状,把手指凑到嘴边哈哈气,接着就去挠婴儿车里小宝宝的痒。小宝宝被逗得“咯咯”笑,凉子自得其乐地反复循环着同样的动作。
泽树轻声嘀咕一句“老气横秋”,却像受了感染似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泽树把汤壶交到凉子手里,然后告诉她聚会的事情。凉子连忙摆手推辞。
泽树被她故作老练的样子逗笑了,再次邀请道:“你一定得去,爷爷很想你。”
他看着凉子捂着嘴大笑说“这怎么好意思”,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出来。
那天的聚会很热闹,爸爸和叔叔们围坐在一起打牌,妈妈则和婶婶们窝在一起天南海北地侃八卦。果园里风景如画,很适合郊游野餐。
小孩子里只有泽树一个人到场,爷孙俩没事干,坐在帐篷前发呆。这时凉子神秘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泽树认出那是一盘象棋,无趣地继续看天。爷爷却很兴奋,摩拳擦掌地等着凉子收拾地方,两个人聒噪地就“杀几盘”展开热烈讨论。
泽树无聊地撑着脑袋看爷爷和凉子下象棋。他不太懂象棋,却也看得出凉子故意出错逗爷爷开心。爷爷就像个孩子,咧着没牙的嘴,笑得合不拢。
“哈,笨了吧,看我吃你一马。”
“凉子,这种错误你都犯,爷爷可就不客气啦。”
凉子一副懊恼的表情,作势要耍赖,一老一少嘻嘻哈哈地争执着,泽树看着竟觉得挺有趣。他顺势躺在草地上,过惯了喧嚣的生活,此刻突然觉得这份宁静安详妙不可言,嘴角挂着笑意,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泽树是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扰醒的,醒来发现家人全不在身边。四处搜寻后,泽树才看到众人聚在帐篷后的枇杷树下,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泽树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挪过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爷爷穿过人群看到了泽树,大声呼唤他:“泽树你是学医的,你一定懂急救。”
医学生的敏感让泽树一扫懒散之态,快步走过去,这才发现人群里有个人躺在地上,走近一看,居然是凉子。
原来凉子在下棋时发现爷爷一直咳嗽,听说枇杷有润肺止咳的功效,就自告奋勇地爬上树去,要给爷爷摘新鲜的枇杷,没想到竟然从树上摔了下来。
凉子生怕爷爷担心似的,伸手拍拍受伤的胳膊,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憨憨地笑。
“还真没见过老太太上树。”泽树忽然生起了闷气,闷声嘲讽凉子,这个家伙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严重骨折,想想都觉得疼,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四)
凉子摔断了右胳膊,打了石膏,狼狈地挂在脖子上。
泽树陪凉子从医院回来,他在前面走,凉子在后面跟着。泽树和凉子说话,等了一会儿没人回应,这才发现凉子根本没跟上来。
他回头去找凉子,看到她正蹲在一个乞讨的小孩面前,用幸存的左手在身后的背包里找着什么。
“你在干吗?”他问道。
凉子头也不回:“有没有零钱?”
泽树从钱包里掏出二十块纸币递到凉子手里:“零钱只有二十,你要干吗?”
凉子没说话,转手把那张纸币轻轻地塞到小孩子的口袋里。满脸脏兮兮的小乞丐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她,像怕她反悔似的,伸手紧紧捂着口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凉子微笑着起身,拉着泽树离开。
泽树瞪大眼睛错愕地问她:“喂,你疯啦?这样的小孩子都是被人利用的小骗子!”
谁知凉子一改往日豪迈的作风,声音里竟透露着一丝忧伤:“小孩子没父母疼爱还不够可怜吗?帮不了大忙,至少能让她今天好过点。”
泽树哑口无言。他定定地注视着凉子,她还是那么奇怪,不按常理出牌,可是这些天,他越来越难讨厌她了。
虽然言行老气横秋,但她真的是一个让人惊喜的女生。
她慷慨随性,对人对事永远一片赤诚,看到被父母抛弃的小孩子会心疼,愿意静下心来陪老人说话,她的心思细腻得常常令泽树觉得感动。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细节突然放电影一样涌现在泽树的脑海里,他有片刻失神。
微风吹过,泽树看着凉子身上被风灌得鼓鼓的像个灯笼一样的裤子和露出的纤细脚踝,身边走过一个又一个穿着热裤、短裙的漂亮女生,泽树却没心思去看。
泽树第一次叫凉子的名字,他是典型的南京人,分不清l和n,竟脱口而出:“娘子,你慢点走。”
凉子愣了一下,随即笑弯了腰,她的右手挂在脖子上,左手插着腰,笑得前仰后合。泽树窘得恨不得咬舌自尽,却又暗自窃喜。
凉子,真是个好名字。
(五)
爷爷每天都打电话询问凉子的病情,他说凉子怕他担心,一定不会实话实说,还拜托泽树好好照顾凉子。
泽树的任务是陪凉子吃饭、复检,以及关注她的精神文明建设。
他每天中午下了课就孤军奋战,杀进人满为患的食堂,托大师傅帮他把米饭加水放在微波炉里转几分钟。凉子真是个怪胎,牙口颇好的她竟然喜欢吃软烂的米饭。
凉子摔断了右手,生活没办法自理。
泽树闭着眼,哆嗦着把勺子伸到凉子面前时,凉子没有丝毫扭捏,张大嘴吃下泽树递来的食物。她一边欢快地咀嚼,一边调侃泽树:“小伙子害什么羞嘛,你以后喂媳妇儿吃饭怎么办?”
这女生知不知道“矜持”两个字怎么写啊?泽树在心里咆哮着。
他缩回伸出去的手臂,把碗里的饭勺扔到凉子面前,恶狠狠地说:“你自己来!”
眼看着凉子握着小勺吃得欢快,一副不要他帮忙也能吃得尽兴的样子,他的心里竟然觉得有点失落。
吃完饭,凉子在泽树耳边唠叨着“好无聊”,暗示泽树带她去看电影。
泽树在电影院买了两杯可乐和一桶爆米花,凉子看到后喋喋不休地开始教育他:“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外面的可乐三块钱一听,明明都一样,干吗买这儿六块钱一听的?”
泽树不理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甚至在心里自行接上下一句——“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果然,凉子接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没过过苦日子,不知道珍惜,想当年……”
泽树低着头,生怕被凉子发现自己已经快笑出眼泪了。
凉子一直聒噪到电影开始才消停下来,泽树把爆米花递到她手里,她就一个人“咯吱咯吱”像小老鼠一般大快朵颐。
电影进行到一半时,泽树才意识到旁边的人安静得不正常,他转脸去看,只见凉子正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嘴角还残存着爆米花的碎屑和亮晶晶的口水。
泽树无奈地摇摇头。
电影院里的冷气很足,泽树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凉子的身上,抱着凉凉的胳膊继续看电影,心里却暖洋洋的。
泽树陪凉子去医院复检,路过一个小公园,很多老人在那里逗鸟、下棋、打太极。泽树着急知道凉子的恢复状况,步履匆匆地在前面走,没留意到后面的凉子竟然又跟丢了。
他返回头找她,看到她正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爷爷坐在一起逗鸟。她残存的左手托着鸟笼,噘着嘴发出“啾啾啾”的声音,打着石膏的右手挂在脖子上,看上去就像一个怪阿姨。
泽树没办法,只能在一边候着,等她尽了兴,才又匆匆往医院赶。
那些天,就连泽树自己都没有发现,一向没什么耐心的自己陪了总是掉队的凉子那么久,竟无半句怨言。虽然他常常觉得筋疲力尽,躺在床上倒头就睡,却也觉得前所未有地放松。
跟凉子在一起,还真是蛮轻松的,泽树想到这里时,脑海里冒出凉子生动的脸庞和标志性的花裤子,嘴角忍不住上扬。
(六)
吊着胳膊的凉子没办法进行过多的室外活动,周末最好的消遣方式就是在图书馆看杂志。
泽树正沉浸在诡谲莫测的世界未解之谜里,身边的人突然红着眼,吸着鼻子跟他要纸巾。
泽树觉得莫名其妙,他侧过头看凉子手中的杂志,是关于弃婴岛的讨论。
他心中一阵疑虑:“这也值得掉眼泪?”
凉子真的很像一个老婆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充满爱心。她哑着嗓子喃喃道:“泽树,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让人无可奈何的悲剧,能健康明白地活着,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幸运。”
泽树的心脏忽然乱了节拍,他没有说话。他很喜欢现在的凉子,她善良得像一株柔软的蒲公英,他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不小心就吹散了她。
泽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主动向凉子索要QQ号会被拒,而凉子的理由却又是那么让人无力反驳,她没有QQ。
QQ自1999年推出,已经十几年了,拥有两亿用户。作为当代大学生的凉子竟然没有QQ账号,不知道马化腾知道后会不会泪流满面。换作别人一定会捧腹大笑,但是泽树没有,他只是淡定地替凉子注册了账号。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原来他早已习惯凉子的种种脱节。
凉子刚学会用QQ时很兴奋,每天没完没了地找泽树聊天。有时候两个人明明在一起,她也一个劲地发表情,然后很恶趣味地进行吐槽。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害羞的表情在眨眼第三下之后才会脸红。”
“哈哈哈,那个得意的表情满口空空,就只有一颗金牙,还好意思笑。”
泽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配合她说:“还有啊,那个大笑的表情眉毛都跑到脑袋外面去了。”
泽树不知道别人听到他俩的聊天内容会怎么想,总之他乐在其中。
凉子的胳膊痊愈后去爷爷家吃饭,爷爷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泽树的普通话进展不大,叫凉子时还是会叫成“娘子”。
爷爷愣了一下,沉思片刻后问凉子:“你觉得我们家的泽树怎么样?想不想做我的孙媳妇?”
凉子连忙澄清:“爷爷你误会了,我和泽树怎么可能?”
爷爷听了点点头,又不罢休地问泽树:“凉子这么好,你小子努努力,把她娶到咱家做你媳妇儿,也算你为祖上积德了。”
这回轮到泽树窘迫了,免不了又是一番辩白。爷爷这才消停下来,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既然这样的话,你们就做兄妹吧。这样的话,即便我哪天突然驾鹤西去,也走得放心了。”
泽树没有答应,不知道爷爷为什么突然会说这样的话,心里怪怪的。他没和爷爷说实话,他在QQ通讯录里给凉子的备注就是“娘子”。
或许,他真的希望能替祖上积德。
(七)
泽树认识凉子的第二年冬天,爷爷生病了。
凉子每天跑到医院陪爷爷,帮他擦脸擦手,为他掖被子。可是,爷爷还是没有看到来年的春天。
弥留之际,爷爷握着凉子和泽树的手,呢喃着要他们像兄妹一样相亲相爱。
“记住,像兄妹一样……”
泽树是在凉子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意识到的,爷爷走了。
他把凉子揽进怀里,有滚烫的泪珠顺着脖子滑到衣领里。
泽树伸手摸脸,干干的。他紧紧环着怀里的凉子,感觉悲痛像夹心饼干,是两层的,一层为了爷爷,还有一层是为了凉子。
爷爷葬礼那天,泽树捧着哭丧棒在灵堂前答谢前来吊唁的宾客,忽然在人群里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和凉子一起来的,是凉子的妈妈和奶奶,祖孙三代在爷爷遗像前上了香,感谢爷爷对凉子的关心和爱护。凉子哭成了泪人,跪在爷爷的遗骸前不肯离开。
泽树大概能够理解凉子的心情。
就在刚才,凉子的妈妈和他说了很多事情。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凉子打小跟着外婆长大,混在老人堆里,听黄梅戏,喝普洱茶,下象棋,从小就跟个小老太似的,老气横秋,尽喜欢和老年人待在一起。
长大后的凉子越发能理解老人的孤独和单纯,她很有爱心,尤其对老人怀有本能的爱护之心。她愿意和他们待在一起,感受他们的怜爱,同时也给他们带去快乐。
爸爸来了,泽树的心掉进了冰窟窿,他悲哀地望着泣不成声的凉子,心脏像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几乎抽搐。
爸爸叫凉子的奶奶:“二妈。”
泽树庆幸凉子没有听到这两个字,只是连他也不清楚,这个秘密究竟能瞒到什么时候。
爷爷入土为安后,凉子常常精神恍惚,她一遍一遍地回忆爷爷在世时的时光,把和爷爷的交情像说故事一样不厌其烦地讲给泽树听。
“爷爷是个好人,我拿到驾照后第一次上道,太紧张没控制好,不小心碰到爷爷的自行车。他还真内行,竟然知道检查我的驾照。之后他不但没为难我,还陪我一起练车。”
泽树听凉子说这些时,心里隐隐地痛。他想和凉子说点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凉子的情况不见好转,凉子的妈妈很着急,怕女儿积郁成疾,她打电话给泽树,请他帮帮凉子。她在电话里说:“我知道,凉子喜欢你,我自己的女儿我明白。你可不可以帮我照顾她?”
泽树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握着电话不说话。
凉子的妈妈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大概也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放心,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八)
泽树依然保持着和凉子的亲密关系,他照顾凉子的生活,帮她打理琐碎的事务,听她像个老太太一样唠叨,却从未开口说要在一起。
凉子终于按捺不住了,把泽树堵在去实验室的路上,双手叉腰,明明是悍妇的样子,却让泽树觉得她在撒娇。
凉子的状态好了很多,说话还是横冲直撞的。她冲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质问泽树:“喂,江泽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泽树的脸唰地红了,像个熟透的西红柿。他想也不想就点点头说:“喜欢。”
凉子的柳眉紧蹙,她继续野蛮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追我?”
泽树愣住了,他后悔不该那么轻易说出“喜欢”两个字,平白让她空欢喜。
他吞吞吐吐地说:“别问了,你早晚会知道的。”
泽树随爸爸一起去拜访凉子的外婆时,凉子正和外婆一起坐在院门前择菜,她哼唱着黄梅戏《女驸马》:“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不过她总唱不好,抓耳挠腮地求外婆传授诀窍。
是外婆先看到这对父子的,她放下手里的菜,拍拍手上的灰尘,请他们进去坐。
凉子看到泽树时很惊喜,屁颠屁颠地跑进厨房泡茶,没注意到跟在后面的泽树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
凉子家住在自己家盖的小楼里,院子里种满花花草草。泽树心有戚戚地打量着这满庭芳草,这是他第一次来凉子家,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凉子往杯子里放好茶叶,泽树提过水壶倾倒热水,淡淡的茶香在小小的空间里氤氲。
“泽树,你干吗带你爸爸来我家?是不是有什么惊喜?”
泽树看着凉子绯红的脸庞,不知道说些什么。
如果凉子的心思不那么单纯,如果她侧着耳朵听听客厅里的动静,大概就不会那么想了。
事到如今,与其让爸爸告诉她,不如他自己亲口坦白。
泽树缓缓地放下水壶,转脸认真地对凉子说:“知道我为什么不追你吗,凉子?”
这一次,他发对了音。只要他想,其实他可以叫对这个名字。
“我们真的有同一个爷爷……”
凉子愣了一下,没明白泽树的意思。
“爷爷年轻时因排斥包办婚姻离家出走,受一个姓遇的梨园少女接济,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最终他还是被抓回家中继承产业,那少女也不知去向。直到两年前,爷爷遇到了一个开车撞到他的姑娘,驾照上鲜有的姓氏让他想起了那个梨园少女,仔细一查,你竟是她的孙女……”
“我的外婆就是那个梨园少女?”凉子紧张起来,声音里多了明显的胆怯和颤抖,“所以,我和你是……”
泽树不置可否。
短暂的沉默里,他清楚地看到凉子脸上滚动着一颗颗破碎的泪珠。
她哑着嗓子问他:“你早就知道这件事?”
泽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凉子闭上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用手胡乱抹着脸,声音里尽是悲痛和绝望:“江泽树,我不想再看到你!”
泽树看着凉子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心里一阵苦楚。他不知道这样做对凉子而言公不公平,他只是竭尽所能地想要保护她,只是希望伤害越小越好。
爸爸这次来的目的是要凉子和她的妈妈认祖归宗,这是爷爷的遗愿,作为长子,他必须了结父亲的最后一桩心愿,让父亲可以安息。
泽树和凉子的爷爷是一个人,所以,他们不能在一起。
世间最可贵又最艰难的事情,一定就是有情人能成眷属。你看,拆散一对相爱的人,竟可以这样简单。
(九)
2014年,凉子离开的第三年,泽树在看一部很有名的韩剧,看到一半时,画面突然跳转成戏曲大舞台,他往后快进,发现后半部分竟全是戏曲节目。
泽树心想,如果是她,现在一定会先留言骂一通,再絮絮叨叨地找个人抱怨一阵子。电影里的姑娘多像她,一样有着圆鼓鼓的、包子似的脸,一样是老气横秋、行为怪异的女生。
如果她再长五十岁,一定是个狂躁的老太太。可惜他竟再也看不到那时的她。
这部电影的名字叫《奇怪的她》,讲述一个老太太在照相馆里返老还童,以七十岁的心态和阅历做回一个二十岁姑娘的故事。
他突然很想她,不知道有没有人推荐她去看这部电影,他迫切地想看到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会去打扰她。
泽树的耳边回荡着凉子妈妈在电话里和他说的话——
“凉子,不是我亲生的孩子。”
凉子是个弃婴,因为生病被亲生父母扔在马路边上,是凉子现在的外婆把她捡回去的。那时候,凉子现在的妈妈刚刚离婚,铁了心不会再嫁,膝下无子,就收养了凉子。
泽树曾经见过凉子的眼泪,那次在图书馆,当他看到凉子因为弃婴岛落泪时,他便暗暗发誓要竭尽所能保护这个单纯脆弱的姑娘。
他知道,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凉子看来是世界上最心酸的事。这个伤口一旦形成,终其一生,也难以痊愈。
如果可以,他会一辈子守着这个秘密。他宁愿自己做恶人,宁愿用兄妹这个恶俗的谎言欺骗她,也不愿意看到她生活在被抛弃的阴影下,他希望她永远都不受到这样摧枯拉朽式的伤害。
泽树翻开通讯录,失神地看着凉子灰色的头像发呆。她的QQ已经弃用很久,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再来骚扰他了。泽树点开署名“娘子”的对话框,聊天记录里是一个个跳动的、圆溜溜的QQ表情,有的大笑,有的害羞,有的得意。
他习惯性地发了一串表情过去,尽管再也无人接收。
编辑/不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