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敌人

方悬

印象里跟你讲话似乎从来没用过“妹妹”这个字眼，大多数时间都是直呼你的名字，只有在跟别人讲起你时，才会以一句“我妹妹”作为开头。

你大概不记得小时候我被你欺负得有多惨。那时候你才一两岁的样子，特别烦人，特别无法无天，可是没办法，你最小，所有人都要宠着你爱着你。你什么都不懂，话也不会讲一句，所有的表达都是来自最原始的意愿，你会抓起身边任何能拿到的东西随手向我扔来，幸运一点是一个小小的玩具皮球，倒霉一点就是一只大大的狮子狗。我常常被你砸得青一块紫一块，有一次被你砸到了眼睛，我捂着肿得老高的眼睛躲在角落里号啕大哭，那时我就在想，等哪天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了，我一定要好好修理你一顿！

小时候，我是真的很讨厌你的。有时候走在路上看见熟人，他们都会跟我讲：“完咯，你有妹妹了，没人疼你了。”

如果是现在遇到这种情况，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斥责对方。可是那时候我还小啊，听了他们的话真的就那样以为了，一路哭着回家，看见妈妈了就大声地质问她：“你为什么要生妹妹？你们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你说，那样一种境况下，叫我怎能不对你产生敌意？

母亲说过一句话，我记了很久。那是在家庭聚会上，所有的亲人聚在一起，母亲跟那些舅舅阿姨说，觉得我特别难养，很折腾，但是你呢，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忍不住去看你，彼时你已经十多岁，坐在地板上陪亲戚家的小孩子玩，小孩子突然哭起来，你便手忙脚乱地将他哄好。

这一幕，多像从前的我们啊。

只是那时候，我已经很少在家陪你玩，我住在学校里跟高考斗得昏天黑地，一个月才回去一次。可是每次回家，迎接我的都是你高高兴兴的一声：“姐，你回来啦！”

你会在晚上睡觉时偷偷从衣柜里拿出一个你的旧书包，摸着黑打开，满是妈妈口中的“垃圾食品”。妈妈从来都不许我们吃零食，她说那对身体有很大害处，可是身为孩子的我们，又有哪个不喜欢吃包装精美又好吃的零食呢？

你说，你攒下了妈妈平时给你的零花钱，偷偷买的，等我回来一起吃，你知道我就是对“垃圾食品”百吃不厌。

大概是那时候，我们终于有了姐妹之间该有的亲密关系，我开始觉得你其实并不是我的敌人。

你上初三时，我正好大三。我们都面临着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时段，我开始为我以后的人生道路打算，也同样地在为你是否能考上重点高中而焦急。

这时候的你已经走进了“叛逆期”，但你一向比同龄人沉稳懂事，就连“叛逆”也是叛逆得那样温和，不过是顶几句无伤大雅的嘴，或者独自生着闷气。那时候你不听爸爸妈妈的话，却唯独听我的话。我叫你做什么，你从来都不会说什么，只是闷声去做。

有时候我又会变得很八卦，开始问你学校里有没有小男生追你啊，你跟同学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啊，你跟谁最好啊之类的没营养问题，你每次都是翻着白眼耐着性子回答我：没有。不错。XXX。

“无聊。”我总是翻个白眼，转过身去睡觉。

那时候我们俩住在一个房间，因为习惯问题，我总是睡得很晚，于是每天晚上我都拉着你讲很多的话，还会翻来覆去地问你一些无聊的问题（参考上一段），也会鼓励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去考很好的学校，去结识很优秀的人，以后大学也不用跑得太远，去C市就好，我也在C市工作，周末的时候我还能带你出去玩，以后我们努力赚钱买一所大房子给父母。只是每次的结果都是我把自己说得热血沸腾，而你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这一年的你突然开始飞快地生长，身高，体重，都隐隐有要超越我的迹象，于是和你比谁个子高谁腿粗又成了我的兴趣。

像是要报复小时候你欺负我，从你懂事起似乎就一直受到我的压制，我懒，可是没关系啊，你勤快。我叫你去超市买零食，叫你给我倒水洗水果，叫你刷碗拖地，甚至叫你帮我写过作业。这么说来，我这个姐姐做得真是不称职，该打该打。可是你从来不会说什么，对我的要求总是照单全收。

去年寒假，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依旧扯着你问些无聊问题，我问你，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姐姐很棒。

你显得特别无奈，大概是你已经很困了我却仍旧拉着你说话的缘故。

你说，你觉得我很棒。后来你想了想，又补充说：“姐，你是我的骄傲。”

我哈哈笑了几声，终于放你去睡觉了，可是转过身来，我却睡不着了，漆黑的夜里，我忍不住流下矫情的眼泪。那天已经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一想到分别，我就觉得非常难受。

最初的离开，你会在家门口陪着我直到我上车，每次我上了车，还没等跟你说些什么，你就转身跑回家去，我知道，你大概也是要哭的。后来的几次分别，你便不再送我了，但我知道，躲在家里的你，还是会哭的。

我也会哭，虽然也是打心底里恨自己不够坚强勇敢，恨自己太过懦弱，就连小小的分离也忍受不住非要流出几滴无用的眼泪。可好在上一次离开，我依旧难过，却不再哭了，我大概终于勇敢了些吧。

我突然想起林海音在《城南旧事》里写的一句话：“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一定要坚强起来，一定不能在你面前懦弱，一定要成为你的榜样。

想想小时候，一直把你当做会抢走父母关爱的“敌人”来看待，莫名其妙地恨了你一阵子，但是现在完全不会了。我不大会讲肉麻的话，也不愿意简单直白表露自己的心迹，但是你啊，我最亲爱的姐妹，你不是我的敌人，你是我的幸运。

编辑/王语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