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的地方是吾乡

翁翁不倒

我从小就怕阿嫲（我们家乡对奶奶的称法），她早年是有钱人家的大家闺秀，举止行为端庄优雅又讲究，一些平常小事，比如吃饭时像乞丐一样用筷子敲碗，阿嫲一双筷子就打在手背上；过年时，围在灶前看阿嫲做粿，一说了不吉利的话，她一手的面粉马上往我嘴上招呼，“呸呸呸，小孩子不懂事，神明莫怪莫怪！”于是我总是被阿嫲的厨房拒绝。

早年她能够一人走遍全城，到各处去求神拜佛做些镇上女人常做的事，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就走不动了。

如今她唯一的乐趣，就是坐在客厅看看电视，偶尔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景色，那时候她的背影总是显得孤独而落寞。

在我还小的时候，每个周末我都要到阿嫲家去玩，然后再由阿公（即爷爷）送回家。但是每次我都玩过头不肯走，哭着要和阿嫲一起回家，阿嫲说好，我说那阿公把我们两个都载上吧。

我一直想不明白，明明阿嫲和我一起坐在车上，到家时却没人影了。

我哭丧着脸说阿公你把阿嫲给弄丢了呜呜呜，然后每次都是阿公让我先回家，他骑单车折回去找阿嫲，却总是一去不复返。而我也被其他事物转移了注意力，忘记了这回事。

后来我无意间在街上看到相似的画面，忍不住笑了。就好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原来每次阿嫲都是假装坐在单车后座上，大喊一声出发，其实只是虚坐着，阿公一骑，她就顺势起来而屁股脱离后座了，而无知的我还以为阿嫲在后面，对阿公的“不能往回看，不然阿嫲会不见”信得不得了。

阿嫲会做很多好吃的家乡特产，总能满足我那个不知足的胃。镇上有一些传统活动，每到那些时候，她就开始忙活了，一开始我只能打打下手，后来她做不动了，长时间的站立给她的腿很大的压迫，她开始教我做这些，教我如何到各处去拜神，就像以前她做的一样。这些时候，都是她坐着看着我弄，有不对的地方就指出来，她说这些是给神吃的，不能马虎，那时我刚上初中，并不能理解这些神神鬼鬼，只是莫名被她的虔诚感染到了，做的更卖力了。

阿嫲闲下来就喜欢看电视，和阿公两个人一起从《西游记》看到《情深深雨蒙蒙》，后期他们的记忆力减退，有时连我的名字都要想半天，却唯独对这些电视情节记得一清二楚，一旦你陪着他们看，他们就要给你从头剧透到尾，一遍一遍，不知厌倦。

后来开始反省，人总是对自己熟悉亲近的东西记得特别清楚，说什么记忆能力衰退却记得清电视情节，不过是我们这些小辈陪伴他们的时间比电视少的反映。

阿公先阿嫲一步离开了之后，她变得沉默了，看电视都是静静地看，有时似乎并没有看进去电视内容，而只是发呆，你叫她，她会被你吓一跳。

阿嫲以前极度讨厌阿公咳得半死还戒不了烟瘾，经常把阿公的烟悄悄拿了藏起来，急得阿公无可奈何，派我这个小间谍去找，被阿嫲发现了，我们两个人都要挨骂。阿公走后一段日子，经常看见阿嫲把她藏过的烟拿出来，一包一包摆整齐，有时她会把烟全部倒出来，数一数，再一根一根地放回去，最后宝贝地放回她的衣柜里，锁上。

而最近一次我回家看阿嫲是冬天，因为天气有点冷，阿嫲的腿就疼起来了，不能下床走路。后来回暖，情况有所好转，一阵寒潮过又开始变坏。反反复复折腾得她不得安生。

一次我在客厅看电视时她把我叫进房间去，一脸严肃地看了我几秒，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阿嫲要走了……”吓得我半死，各种小心翼翼问她怎么了，乱说什么呢。

她一会儿让我把这个拿来，一会儿让把那个拿来，然后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从它们的历史开始说，一直说了几个小时，让人哭笑不得，这可爱的小老太太啊。

我要回校的时候对她说，“阿嫲我们来卖萌自拍吧！”她不懂什么是卖萌什么是自拍，但她看出我是想给她拍照，竟然变得羞涩起来，她说现在不好看不能拍，等好看了才能拍，怎么哄都不肯让我拍。最后只好偷偷拍了她的背影。

我的心很大，想要走遍中国的每个角落。可是在阿嫲的心里，中国就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我读书的地方，一个是她所在的老家。

我不知道怎么去回复这份深情，但我想说，我爱你，我的小老太太，请一定要好好的啊。

编辑/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