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虚传世作品仅存《春江花月夜》和一首泯而不闻的《代答闺梦还》,但这并不影响张若虚崇高的文学史地位,更不能泯灭《春江花月夜》难以逾越的艺术价值。
《春江花月夜》有着独特的艺术价值是毫无疑问的,闻一多甚至不吝言辞地称它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向后……清除了盛唐的路”[1]。如水般诗意流淌的词句,如水般轻灵跃动的意象,如临目前的意境营造……这些足以摇荡人心,但这些能否支撑其成为“诗中的诗”呢?是否有其他深蕴之处成就它如此的高度?
现在多个版本中学教材、教参多围绕意象、线索等一些枝节,将此诗线性地划分为四部分:春江夜景、江畔玄思、思妇怀远、游子思乡,并以时间为线索加以串联。这种做法看似直接明了,某种程度上是回避了实质问题。顺着这样的时间线索,学生可以走马观花地浏览,却很难走进诗的深层,走进张若虚的内心,把握他的思路与情感。面对如此宏大的作品,这样按照时间切割,往往让学生画地为牢,盲人摸象,对此诗的感受自然也就如在雾中。
事件在時间上形成某种缀合,按照时间流程展开,但这并不意味着时间就是诱发事件发生的内在因素。任何偶然地呈现于时间的事件,背后都有其发生的必然性。要真正地理解认识这些事件,必须穿越时间线的遮蔽,发现诱发它的必然所在。这样的认识即使具体到一首诗,也是成立的。春江夜景、江畔玄思、思妇怀远、游子思乡这样时间线性结构切分有其合理之处,但这种合理性只存在于逻辑的表层。要读懂《春江花月夜》,读懂张若虚,就必须穿越文字层面时间思维的阻隔,寻找更为深层的逻辑动因,把握作品更有意味的结构形式。诗以春江夜景入笔,事实上却并未依照传统由景入情的写作模式展开,而是由春、江、花、月、夜,写自己之于这一切的无尽思考与感悟——江畔玄思。在此之后,还身于景,接着由春江夜景再次宕开一笔,由目前景致推及览景触及的游离之情——月下思人。在“月下思人”一节,作者并未拘泥于个人的小情绪,而是别出心裁地从思妇闺怨与游子思乡平行而出,有其卓然之处。张若虚在一首诗中不仅是由景及情,也不仅是由景及理,而是将景(春江夜景)、理(江畔玄思)、情(月下思人)以“品”字形结构(见下图)合理有机地链接在一起,可谓浑然一体,巧夺天工。
“品”字型结构使诗作时间线性结构走向更为深层的逻辑层理。它彰显的既是张若虚当时当刻的情感发生状态,也是此时此刻引导学生理解诗作承载情绪感悟的通幽曲径。
张若虚笔下的春江夜景读来给人一种清新自然、恬静悠然之感。而这些初读的感受多与作者的意象选用息息相关。春江夜景中春、江、花、月、夜为其主脑,诸多意象由此牵涉而来。基于种种原因,作者对意象的用力并不均衡,即使“春江花月夜”这些主脑意象亦有偏颇。清人诗评家王尧衢看到了这一点:“春字四见,江字十二见,花字只二见,月字十五见,夜字亦只二见(参见粤教版选修教材《唐诗宋词元散曲选读》中《春江花月夜》课文收录的“资料信息”)”,特别是“春”与“夜”,主要是作为标示时间、季节的修饰性意象,它们的存在更多的是为核心意象提供发生场域。相应的,“江”与“月”则是激发和联络整首诗的主脑。由“江”“月”而出,诗中众多意象与它们遥相呼应。“于江则用海、潮、波、流、汀、沙……以为陪;于月则用天、空、霰、霜、云……以为映”(同上)。这些意象除了给人以静与美的感觉外,大都呈现出另一共同特点:绵延不绝。所述江月海潮天空霰霜,甚至春夜,都是宏阔恒久之物,个体之人难以把玩于股掌之间。除此以外,意象间的很多联系词汇也都指向这一点:连、千万里、何处……无、皆似、江天一色、皎皎等,都写出的是一种绵绵无际的弥漫之感。而这些共同呈现的广大之象无不与个人的有限性形成对比。意象的绵延不绝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时间的永恒与空间的庞大。这或许就是闻一多先生称这首诗具有“迥绝的宇宙意识”[2]的原因。这些庞大、永恒到绵延不绝的意象呈现的都是个体有限性对应的无限性,而这会带给江畔的张若虚怎样的感受刺激呢?除了人之为人都会有的唯美感受外,时间上短暂与空间上的渺小总会时时现身。
人对天地永恒的慨叹古已有之,如曹植的“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露”(《送应氏》),阮籍的“人生若朝露,大道邈悠悠”(《咏怀》)。在曹植与阮籍们的眼里,天地是永恒的、绝对的,这种永恒和绝对既是时间上的又是空间上的,相对而言,个人生命无论是从时间,还是空间层面都是渺小短暂易逝。在这种对立对比中,个体存在的悲剧性于无形中外溢。自然,张若虚也看到了这种天地的永恒,也发出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慨叹。如果由此而往,《春江花月夜》也不过是平平的感怀之作。不过,张若虚并未延续传统的悲观情绪。站立在江畔的他不再以个人之姿对抗辽阔永恒的大自然,他在文字间投身整个人类史。从这个角度,他可以从整个人类高度与天地万物开展对话,这种对话不再是有限对无限的悲剧性崇慕、感伤,而是无限对无限的平等对话。个人确实无法摆脱渺小、有限的悲剧事实,但由个体构成的整个人类文明却是伟大、顽强、悠久的——“人生代代无穷已”。张若虚使这种代际与个体关系和谐地统一一处,由此窥破个体存在的意义——寻找个体有限性与精神无限性之间的契合,继而勇敢地担起人生的悲剧性,并实现对它的昂首超越。在这个层面上,人拥有与江月自然一般的永恒性。这里不仅有了个体的觉醒,还有对魏晋以来人之觉醒后悲观基调的超越;这里不仅有对渺小个体的发现,更有对它的超越。这一认识不能不说是具有超越时代的深刻!在张若虚的笔下,人性的伟大,人的独特意义被一笔道明。同时,亦将面对永恒天地时,充盈前人诗句中的悲剧性基调一扫而光,代之以轻快睿智之笔。李泽厚赞其“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3],大约亦是由此。
除了时间层面的短暂,空间层面的渺小也是人之为人从不曾摆脱的的悲剧命运。无处不在的春、江、花、月、夜相对于渺小的人之个体而言,是多么的绵延不尽。它们耗尽人的毕生来跋涉,它们收纳着人的喜怒哀乐,它们将亲人、友人、爱人隔绝在遥远的他乡。宋人苏轼提出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一长久存在的悲剧性问题,而秦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作答竟与几百年前张若虚给出的答案不谋而合:精神的沟通使渺小的个体得以超越横亘的空间。
精神的沟通,如别离亲人间的嘘寒问暖,天各一方的友人间的凭书问候,两地相隔的爱人间的山盟海誓,可以超越高山大海的阻隔,可以超越一切空间的距离。张若虚没有以自己的小情绪来应对这种大悲情,个人的情绪毕竟是个人的情绪,应对这种人的大悲情总是力不从心。他选择了不具名姓的爱人作为例子,从思妇游子的角度,张若虚再次从个人上升到人类这一高度,由此来谈爱的超越,对空间的超越,这本身就是一次大的超越。春、江、花、月、夜无一不是横亘其间的障碍,而且它们都在地理空间上庞大到无法超越。那恼人的、无处不在的月华,那阻碍鸿雁鱼龙的绵绵江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春半落花无不嘲弄着游子思妇的渺小与无奈。在张若虚的笔下,我们感受到游子思妇间爱情的缠绵、无奈、感伤。但是即使有春、江、花、月、夜的阻隔,游子思妇依然能借月华、借落花传递彼此的情思——“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同一轮月,同一江水,同一片夜色,因为有情人的同时瞩目而富于了独特意义。月、夜、江等成了牵连二人的媒介,虽不能相见,却因情感注入这些媒介,而有如相见一般。如此,游子思妇便于悄然间实现了对广阔宇宙距离的超越,发现了“对人生、宇宙的初醒觉的‘自我意识”[4]。这种自我意识使游子思妇的感伤思念化为一种希望与自信,是包含有爱的希望与自信,有作为渺小个人超越时空限制的希望与自信。因为内心的爱,远方的游子能感受到月光中流溢的浓烈相思;因为内心的爱,寡居的思妇能体味到游子那满江满树柔情蜜意。因为这种精神上的自信与希望,虽然人只能“千里共婵娟”,虽然相隔千山万水,总有“乘月几人归”。即使不能翻山越水的团聚,既然有月华传情,又何必在乎朝朝暮暮呢?
张若虚发现了作为个体存在的悲剧性,但他又从另外的角度超越了这种悲剧性,他让人乐观坦然的面对接受并超越这一切。这是一位大师应有的手笔和境界。
而文学也本应如此。
参考文献:
[1][2]闻一多,傅璇琮:《唐诗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版。
[3][4]李泽厚:《美的历程(插图本)》[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袁海锋,教师,现居广东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