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
我想先从洗澡说起。
应该不独中国人是这样的,每个降生到世上来的孩子所接受的第一个仪式就是洗澡。一盆温热的水浸湿一方洁净的布,将婴儿头上、脸上、躯干和四肢上属于母亲的血水和体液清除,出落一个全新的人。这个全新的人睡眼惺忪,意识模糊。
我在一个天主教会办的小学念一年级的时候,一度对那个宗教所有的仪式非常着迷。因为圣诗唱起来庄严优美,而每个星期五的下午,被称为教友的同学可以少上一堂课,他们都去望弥撒领圣体——一块薄薄的、据说没什么滋味的小面饼。我非常想尝尝那种小面饼。
“好吃吗?”我问我的教友同学。
“像纸一样。”教友同学说。
后来我吃了几张剪成小圆片的“纸”,然而那样并不能满足我的渴望,教友同学们都这么说:“那就去受洗吧。”据说受洗一点儿也不疼,神父会在你的额头上抹些油,然后教你祷告,大概就是這样。我便跟我父亲说我要受洗,他想都不想就说:“你在家好好洗洗就可以了。”
的确,我不该忘记当初入学的时候,我父亲在我的学籍资料卡的宗教栏里填写了“儒”这个字。他也解释过:“儒教就是孔夫子的道理,明白了孔夫子的道理就不需要什么洋教了。”我成为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也自以为除了衣服和皮肤之外没什么可以清洗的,我最热切的宗教渴望恐怕也就在吞下那几张“纸”的时候噎住了。
偶尔父亲愿意从病床上下来,勉强拄着助行器到浴室里洗个澡。“连洗个澡也要求人。”他低声叹着气,任我用莲蓬头冲洗他那发出阵阵酸气的身体,然后总是这样说:“老天爷罚我。”
“老天爷干吗罚你?”有一次我故意这么问。
“老天爷就是罚我。”
在那一刻,一个句子朝我冲撞过来:“这老人垮了。”
我继续拿莲蓬头冲洗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几近全秃的头顶、多皱褶且布满寿斑的脖子和脸颊、长了颗腺瘤的肩膀、松皮垂软的胸部和腹部、残留着枣红色神经性疱疹斑痕的背脊。我伸手搓搓他的屁眼,又俯身向前托起他的睾丸——那里就是当初我的源起之地,我轻轻地揉了揉它们。显然,它们也早就垮了。
这老人还没垮的时候,讲得准确些应该是他摔那一跤之前的几十年里,他几乎没在家洗过澡。他的澡都是在球场里洗的,差不多也就是从我出生的那一年起,他开始打网球。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身体就是在球场的浴室里,那是一具你知道再怎么样也比不上的身体。大,什么都大的一个身体,吧嗒吧嗒打肥皂、哗啦哗啦冲水、呼啊呼啊吆喝着的身体。
日后我在希区柯克和狄帕玛的电影中体会到:人在洗澡的时候,在赤裸着接受水的冲洗浇注的时候,其实无比渺小脆弱。父亲也不例外。
(摘自《聆听父亲》上海人民出版社 图/海洛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