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的远行

2016-05-30 10:48李汀
岁月 2016年11期
关键词:娃子农人黄豆

李汀

这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站在窗前,很是惊讶。咦,一粒豆子好久滚进花盆,迎着窗前透进的一缕阳光,冒出了嫩生生的新芽。两只胖嘟嘟小手张开,捧着金色的阳光。一身的阳光味。

看着这美景,心里顺畅得很,脑海里忽然一下就滚出许多关于豆子的故事来。

有一年夏天我在老家,看过一大片的黄豆花,紫色的花隐在豆叶间。阳光透过叶子偶尔照在紫色的小花上,明暗之间,像是一只只紫色的蝴蝶停在那里。有风吹过来,紫色的花疏疏摇落下来,草地之间立马铺上浅浅一层落花。我坐在黄豆地不远处看一本闲书,家里的几只鸡也闲着,一会儿在小路上慢跑,一会儿在草丛里轻松踱步。微风扫过,几只鸡停下脚步,警惕地望着四周。突然看见黄豆地里的那些紫色的花在疏疏掉落,齐刷刷箭一样跑进黄豆地里啄食那些落在草地上的小花。红公鸡把啄食在嘴里的花吐出来,又啄起来,“咯咯咯”唤着亲爱的母鸡。谁会注意这一朵朵的黄豆花呢,除了吹向大地的风之外,就是我家这几只鸡了。

其实,黄豆从来都是卑微的。

它从来不被农人重视,胡乱撒在山坡上,沟坳里,隐伏在乡村的深处。黄豆是去不了大田大地的。农人也不会去精耕细作,撒在那里,看见荒草长过了黄豆苗,才记起该给黄豆除草了。除一次草,就等着收获了。

初夏,看见星星点点的农人顶着烈日,晒得全身冒烟的在山坡黄豆地里除草。除一次,草再也长不过黄豆苗,黄豆苗铺开,草的劲儿就弱了。一天,我放学走进黄豆地里,偶尔听见了一段对话:

一个孩子说,“这是谁的眼睛停在这上面?”两只手铺开黄豆苗,紫色的小眼睛眨啊眨。

另一个孩子说,“是小花鸡的眼睛。”我猜孩子和我一样,是看见过那些在黄豆地里追逐的花鸡了。

我猜想这黄豆苗本身也是一个孩子。它们一定听懂了这两个孩子的对话。其实,如今我再也看不见这些情景了,我再也看不见那青色中总是令我惆怅的大地生灵了。我再也看不见庄稼与草较劲的样子,偶尔看见好好的庄稼地里,一株杂草一伸胳膊就高出了水稻,高出了麦子,在风里招摇着旗帜。

一次,我在收获过的黄豆地里,看见一群搬家的蚂蚁,几只蚂蚁被一颗掉在地上的黄豆吸引,它们“嗨哟嗨哟”摆动触角想要搬动那一颗黄豆,可是黄豆在它们的触动下,骨碌一下子滚远了。我坐在山路上,静静看着它们无助地摆动触角,它们的不知所措,多么像我的生活。生活就是一颗黄豆,一不小心就骨碌碌滚远了。

狗娃子像一颗黄豆在山路上跌跌撞撞滚落一样进了城。狗娃子说起第一次进城的感受,“不会走路啊,脚迈不开步子,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甩手是先出左手,还是先出右手,心里犯嘀咕呢。好像无数双眼睛被盯着,在笑话自己。浑身上下不舒服,像是无数的虫子在身上爬。索性坐在街上的花沿上,喘气儿……”

后来,狗娃子慢慢习惯了城里。一次,他见到我说:“城里太堵,每天做工完了,都要爬上城市的一段缓坡喘气儿。”狗娃子在建筑工地上码砖,他站在木板支架一下又一下弯腰和站立,重复乏味的劳动。有时候为给自己解闷儿,就在心里哼上一两声乡野小曲儿。在这个城市里,狗娃子像一颗滚落在地里的豆粒一样,默默从这个建筑工地滚向另一个建筑工地,每次的滚动他格外小心,深怕撞坏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工衣,他怕自己那颗农民的心暴露无遗。他说:“像偷儿样在城里生活。磨人得很。”有时候,像是这个城市的一个偷盗者,从那密匝匝的高楼隙缝里偷窥那透下的一点点月光,在城市的一段缓坡上偷听那低迷的一两声蛙叫。或者在城市的草坪上偷偷翻开枯树叶,趴着找出一两只蟋蟀来。再或者,跑到城市近郊,躲在农家的猪圈旁,嗅嗅那猪粪味儿,听一听猪呻吟的声响。狗娃子说:“听到这些声响,有时候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城里被像汽车这样的铁东西占领了,铁器的尖锐刺伤了现代城市的肌体,淹没了城市的音质,竹影梳梳的月光难以看见,更不要说戚戚的蟋蟀声了。狗娃子说,一次,在大街上看见一只误闯进城的蟋蟀,正趴在街上的行道树干上,走过去,轻轻把它捧在手掌心里,一下子像找到了同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狗娃子说,要不是它那么的小,真想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抱抱。

可没几年功夫,狗娃子变了。在深圳那阵子,狗娃子像滚进油水锅里一样,两三年功夫就肥头大耳了。一次他回到乡里,背着手在村里走了一圈,没有人认识他。他说:“怪了,才几年工夫,就连老屋杨树上的那一窝喜鹊,也歪着头,盯了好久,好像是盯着天外来客一样。”我只好淡淡向狗娃子说:“故乡不认识了。”其实,我知道,狗娃子像一粒豆子一样在城里滚来滚去,已经滚去了乡里人的草木之心,已经磨去了故乡泥土的温暖。他身上那些金晃晃的金属,他身上那些铁器的气息,一定是把故乡吓倒了。故乡已经认不出那个曾经土头土脸的狗娃子了。狗娃子内心也被风风光光的外表遮蔽了,他回到故乡,更多的是炫耀手上那些金饰,显摆城里的那些趣事。他已经不再停下来,静静坐在湿润的田坎上,听一段蟋蟀弹奏的小曲儿。他也不会走在竹影掩映的月光里,去清洗一下内心的疲惫。他更不能赤脚试探一下泥土的温度,他像一道闪电一样在村庄划过,立马消失在了一座山的那边。

在狗娃子心里,他已经无法忍受乡村的黯淡,再也看不惯乡村的模样了。一只跑过来的土狗,跳将在狗娃子身上,他一脚将狗踢得老远,他再也感受不了乡村小动物与人的那种亲近。甚至,狗娃子从乡村猪圈旁经过,首先是掩着那红红的酒糟鼻子,再也找不回想要闻猪粪的那种感觉了。甚至,他连村庄树丛里画眉鸟的清脆歌唱,他听起来好像都有点怪腔怪调。他怎么一下子变成了怎样?狗娃子却说:“乡村不再是从前的乡村了。”

其实,仔细看看,立在村头的那棵皂角树还在,有风的时候,依然轻轻摇动着枝条。村里那头老牛依然蹒跚走在山路上,不时仰头“哞哞”叫上几声,依然不管不顾地拉着牛粪。那口老井一泓清泉,还在突突突冒着热气。当然,村里也来了许多大家伙,比如,山边天天轰隆隆响的挖掘机在疯狂开进和作业,肆无忌惮,把那些大树,把那些绿色,把那些清新空气摔碎、捣烂。还有村里的那条小河,已经无缘无故断流了,几口死水潭潭,像裸露在村庄脸上的几块癍癣。

再看看像狗娃子一样进城的人,胡乱散落在城市的一些角落里。就像农人胡乱撒在山坡上的那一粒粒豆子,在肢解、挤压中喘气呼吸,发芽开花。他们既然进入了城市,是不可能再回到乡下去了。即便在城市里遭受冷落,他们还是慢慢脱离了乡村的本色。他们哪一天回到乡村,更多的是为了完成心里的一种仪式,或者说是一种形式罢了。

可是,狗娃子这次又从城里回到乡村,好像是要一直住下去了。他把荒芜了许久的地开垦出来,依山建了一座别墅。地里种上桃树、枇杷树,别墅前建上一个大堰塘。因为有了人,荒芜了许多的大地一下子有了精神。院子里的草也集体比赛起来,一丛丛铺展开来,寒碜的乡村有了一种意外的诗意。草和土地的亲近,一下子唤来那些野花、那些野藤,还有那些小虫子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两只斑鸠也飞了过来,无拘无束地在草地上啄食。几朵白云停在别墅上空,像一栋栋白云梯子一样,只要扶梯而上,就可以枕着白云清风远行。这乡村是讲究来路和因果的,草来了,风就来;风来了,水就来。乡村从来都不胡来,它遵从着一种道的次序。冷热寒暑,兴衰云烟。

到乡里看了一次狗娃子,他着一身布衣,一双布鞋,一脸布色。他平静得像山里的水一样,弄来清茶,在清风里与我对坐,他呷了一口茶说:“人一辈子,就像那成熟的豆荚里跳出的一粒豆子,蹦蹦跳跳、跌跌撞撞一路滚下去。滚来滚去,还是这乡村是最踏实的地儿。”听了他的话,我静默着。我一直在想,也许狗娃子已经老了。从小孩到老人,再到小孩,一个人弄懂运行的意义,需要多少这种往返?一个人的运行多么像一粒豆子的运行,蹦蹦跳跳、跌跌撞撞要磨掉多少野气、多少喧嚣,才能回归一派平静和朴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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